二刻拍案惊奇 第十五章韩侍郎婢作夫人顾提控掾居郎署

        诗云:曾闻阴德可回天,古往今来效灼然。

    奉劝世人行好事,到头原是自周全。

    话说湖州府安吉州地浦滩有一居民,家道贫窘,因欠官粮银二两,监禁在狱。

    家中只有一妻,抱着个一周未满的小儿子度日,别无门路可救。

    栏中畜养一猪,算计卖与客人,得价还官。

    因性急银子要紧,等不得好价,见有人来买,即便成交。

    妇人家不认得银子好歹,是个白晃晃的,说是还得官了。

    客人既去,拿出来与银匠熔着银子。

    银匠说:“这是些假银,要他怎么?”妇人慌问:“有多少成色在里头?”银匠说:“那里有半毫银气?多是铅铜锡装成,见火不得的.”

    妇人着了忙,拿在手中走回家来,寻思一回道:“家中并无所出,止有此猪。

    指望卖来救夫,今已被人骗去,眼见得丈夫出来不成。

    这是我不仔细上害了他,心下怎么过得去?我也不要这性命了!”待寻个自尽,看看小儿子,又不舍得,发个狠道:“罢!罢!索性抱了小冤家,同赴水而死,也免得牵挂.”

    急急奔到河边来,正待撺下去,恰好一个徽州商人立在那里,见他忙忙投水,一把扯住,问道:“清白后生,为何做此短见够当?”妇人拭泪答道:“事急无奈,只图一死.”

    因将救夫卖猪、误收假银之说,一一告诉。

    徽商道:“既然如此,与小儿子何干?”妇人道:“没爹没娘,少不得一死,不如同死了干净.”

    徽商恻然道:“所欠官银几何?”妇人道:“二两.”

    徽商道:“能得多少,坏此三条性命!我下处不远,快随我来,我舍银二两,与你还官罢.”

    妇人转悲作喜,抱了儿子,随着徽商行去。

    不上半里,已到下处。

    徽商走入房,秤银二两出来,递与妇人道:“银是足纹,正好还官,不要又被别人骗了.”

    妇人千恩万谢转去,央个邻舍同到县里,纳了官银,其夫始得放出监来。

    到了家里问起道:“那得这银子还官救我?”妇人将前情述了一遍,说道:“若非遇此恩人,不要说你不得出来,我母子两人已作黄泉之鬼了.”

    其夫半喜半疑:喜的是得银解救,全了三命;疑的是妇人家没志行,敢怕独自个一时喉极了,做下了些不伶俐的够当,方得这项银也不可知。

    不然怎生有此等好人,直如此凑巧?口中不说破他,心生一计道:“要见明白,须得如此如此.”

    问妇人道:“你可认得那恩人的住处么?”妇人道:“随他去秤银的,怎不认得?”其夫道:“既如此,我与你不可不去谢他一谢.”

    妇人道:“正该如此。

    今日安息了,明日同去.”

    其夫道:“等不得明日,今夜就去.”

    妇人道:“为何不要白日里去,到要夜间?”其夫道:“我自有主意,你不要管我!”妇人不好拗得,只得点着灯,同其夫走到徽商下处门首。

    此时已是黄昏时候,人多歇息寂静了。

    其夫叫妇人扣门,妇人道:“我是女人,如何叫我黑夜敲人门房?”其夫道:“我正要黑夜试他的心事.”

    妇人心下晓得丈夫有疑了,想到一个有恩义的人,到如此猜他,也不当人子。

    却是恐怕丈夫生疑,只得出声高叫。

    徽商在睡梦间,听得是妇人声音,问道:“你是何人,却来叫我?”妇人道:“我是前日投水的妇人。

    因蒙恩人大德,救了吾夫出狱,故此特来踵门叩谢.”

    看官,你道徽商此时若是个不老成的,听见一个妇女黑夜寻他,又是施恩过来的,一时动了不良之心,未免说句把倬俏绰趣的话,开出门来撞见其夫,可不是老大一场没趣,把起初做好事的念头多弄脏了?不想这个朝奉煞是有正经,听得妇人说话,便厉声道:“此我独卧之所,岂汝妇女家所当来?况昏夜也不是谢人的时节。

    但请回步,不必谢了.”

    其夫听罢,才把一天疑心尽多消散。

    妇人乃答道:“吾夫同在此相谢.”

    徽商听见其夫同来,只得披衣下床,要来开门。

    走得几步,只听得天崩地塌之声,连门外多震得动。

    徽商慌了自不必说,夫妇两人多吃了一惊。

    徽商忙叫小二掌火来看,只见一张卧床压得四脚多折,满床尽是砖头泥土。

    原来那一垛墙走了,一向床遮着不觉得,此时偶然坍将下来,若有人在床时,便是铜筋铁骨也压死了。

    徽商看了,伸出舌头出来,一时缩不进去。

    就叫小二开门,见了夫妇二人,反谢道:“若非贤夫妇相叫起身,几乎一命难存!”夫妇两人看见墙坍床倒,也自大加惊异,道:“此乃恩人洪福齐天,大难得免,莫非恩人阴德之报.”

    两相称谢。

    徽商留夫妇茶话少时,珍重而别。

    只此一件,可见商人二两银子,救了母子两命,到底因他来谢,脱了墙压之厄,仍旧是自家救自家性命一般,此乃上天巧于报德处。

    所以古人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小子起初说“到头原是自周全”,并非诳语。

    看官每不信,小子而今单表一个周全他人,仍旧周全了自己一段长话,作个正文。

    有诗为证:有女颜如玉,酬德讵能足?遇彼素心人,清操同秉烛。

    兰蕙保幽芳,移来贮金屋。

    容台粉署郎,一朝畀掾属。

    圣明重义人,报施同转毂。

    这段话文,出在弘治年间直隶太仓州地方。

    州中有一个吏典,姓顾名芳。

    平日迎送官府出城,专在城外一个卖饼的江家做下处歇脚。

    那江老儿名溶,是个老实忠厚的人,生意尽好,家道将就过得。

    看见顾吏典举动端方,容仪俊伟,不像个衙门中以下人,私心敬爱他。

    每遇他到家,便以“提控”呼之,待如上宾。

    江家有个嬷嬷,生得个女儿,名唤爱娘,年方十七岁,容貌非凡。

    顾吏典家里也自有妻子,便与江家内里通往来,竟成了一家骨肉一般。

    常言道:一家饱暖千家怨。

    江老虽不怎的富,别人看见他生意从容,衣食不缺,便传说了千金、几百金家事。

    有那等眼光浅、心不足的,目中就着不得,不由得不妒忌起来。

    忽一日江老正在家里做活,只见如狼似虎一起捕人,打将进来,喝道:“拿海贼!”把店中家火打得粉碎。

    江老出来分辨,众捕一齐动手,一索子捆倒。

    江嬷嬷与女儿顾不得羞耻,大家啼啼哭哭嚷将出来,问道:“是何事端?说个明白.”

    捕人道:“崇明解到海贼一起,有江溶名字,是个窝家,还问什么事端!”江老夫妻与女儿叫起撞天屈来,说道:“自来不曾出外,那里认得什么海贼?却不屈杀了平人!”捕人道:“不管屈不屈,到州里分辨去,与我们无干。

    快些打发我们见官去!”江老是个乡子里人,也不晓得盗情利害,也不晓得该怎的打发公差,合家只是一味哭。

    捕人每不见动静,便发起狠来道:“老儿奸诈,家里必有赃物,我们且搜一搜!”众人不管好歹,打进内里一齐动手,险些把地皮翻了转来,见了细软便藏匿了。

    江老夫妻、女儿三口,杀猪也似的叫喊,擂天倒地价哭。

    捕人每揎拳裸手,耀武扬威。

    正在没摆布处,只见一个人踱将进来,喝道:“有我在此,不得无理!”众人定睛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州里顾提控。

    大家住手道:“提控来得正好,我们不要粗鲁,但凭提控便是.”

    江老一把扯住提控道:“提控,救我一救!”顾提控问道:“怎的起?”捕人拿牌票出来看,却是海贼指扳窝家,巡捕衙里来拿的。

    提控道:“贼指的事,多出仇口。

    此家良善,明是冤屈。

    你们为我面上,须要周全一分.”

    捕人道:“提控在此,谁敢多话?只要吩咐我们,一面打点见官便是.”

    提控即便主张江老支持酒饭鱼肉之类,摆了满桌,任他每狼飧虎咽吃个尽情。

    又摸出几两银子做差使钱。

    众捕人道:“提控吩咐,我们也不好推辞,也不好较量,权且收着。

    凡百看提控面上,不难为他便了.”

    提控道:“列位别无帮衬处,只求迟带到一日。

    等我先见官人替他分拆一番,做个道理,然后投牌,便是列位盛情.”

    捕人道:“这个当得奉承.”

    当下江老随捕人去了。

    提控转身安慰他母子道:“此事只要破费,须有分辨处,不妨大事.”

    母子啼哭道:“全仗提控搭救则个.”

    提控道:“且关好店门,安心坐着,我自做道理去.”

    出了店门,进城来,一径到州前来见捕盗厅官人,道:“顾某有个下处主人江溶,是个良善人户。

    今被海贼所扳,想必是仇家陷害。

    望乞爷台为顾某薄面周全则个.”

    捕官道:“此乃堂上公事,我也不好自专.”

    提控道:“堂上老爷,顾某自当禀明。

    只望爷台这里带到时,宽他这一番拷究.”

    捕官道:“这个当得奉命.”

    须臾,知州升堂,顾提控觑个堂事空便,跪下禀道:“吏典平日伏侍老父,并不敢有私情冒禀。

    今日有个下处主人江溶,被海贼诬扳。

    吏典熟知他是良善人户,必是仇家所陷,故此斗胆禀明。

    望老爷天鉴之下,超豁无辜。

    若是吏典虚言妄禀,罪该万死.”

    知州道:“盗贼之事,非同小可。

    你敢是私下受人买嘱,替人讲解么?”提控叩头道:“吏典若有此等情弊,老爷日后必然知道,吏典情愿受罪.”

    知州道:“待我细审,也听不得你一面之词.”

    提控道:“老爷细审二字,便是无辜超生之路了.”

    复叩一头,走了下来。

    想道:“官人方才说听不得一面之词,我想人众则公,明日约同同衙门几位朋友,大家禀一声,必然听信.”

    是日拉请一般的十数个提控到酒馆中坐一坐,把前事说了,求众人明日帮他一说。

    众人平日与顾提控多有往来,无有不依的。

    次日,捕人已将江溶解到捕厅。

    捕厅因顾提控面上,不动刑法,竟送到堂上来。

    正值知州投文,挨牌唱名。

    点到江溶名字,顾提控站在旁边,又跪下来禀道:“这江溶即是小吏典昨日所禀过的,果是良善人户。

    中间必有冤情,望老爷详察.”

    知州作色道:“你两次三番替人辨白,莫非受了贿赂,故敢大胆?”提控叩头道:“老爷当堂明查,若不是小吏典下处主人及有贿赂情弊,打死无怨.”

    只见众吏典多跪下来,禀道:“委是顾某主人,别无情弊,众吏典敢百口代保。

    知州平日也晓得顾芳行径,是个忠直小心的人,心下有几分信他的,说道:“我审时自有道理.”

    便问江溶:“这伙贼人扳你,你平日曾认得一两个否?”江老儿叩头道:“爷爷,小的若认得一人,死也甘心.”

    知州道:“他们有人认得你否?”江老儿道:“这个小的虽不知,想来也未必认得小的.”

    知州道:“这个不难.”

    唤一个皂隶过来,教他脱下衣服与江溶穿了,扮做了皂隶。

    却叫皂隶穿了江溶的衣服,扮做了江溶,吩咐道:“等强盗执着江溶时,你可替他折证,看他认得认不得.”

    皂隶依言与江溶更换停当,然后带出监犯来。

    知州问贼首道:“江溶是你窝家么?”贼首道:“爷爷,正是.”

    知州敲着气拍,故意问道:“江溶,怎么说?”这个皂隶扮的江溶,假着口气道:“爷爷,并不干小人之事.”

    贼首看看假江溶,那里晓得不是,一口指着道:“他住在城外,倚着卖饼为名,专一窝着我每赃物,怎生赖得?”皂隶道:“爷爷,冤枉!小的不曾认得他的.”

    贼首道:“怎生不认得?我们长在你家吃饼,某处赃若干,某处赃若干,多在你家,难道忘了?”知州明知不是,假意说道:“江溶是窝家,不必说了,却是天下有名姓相同.”

    一手指着真正江溶扮皂隶的道:“我这个皂隶,也叫得江溶,敢怕是他么?”贼首把皂隶一看,那里认得?连喊道:“爷爷,是卖饼的江溶,不是皂隶的江溶.”

    知州又手指假江溶道:“这个卖饼的江溶,可是了么?”贼首道:“正是.”

    这个知州冷笑一声,连敲气拍两三下,指着贼首道:“你这杀剐不尽的奴才!自做了歹事,又受人买嘱,扳陷良善.”

    贼首连喊道:“这江溶果是窝家,一些不差,爷爷!”知州喝叫:“掌嘴!”打了十来下。

    知州道:“还要嘴强!早是我先换过了,试验虚实,险些儿屈陷平民。

    这个是我皂隶周才,你却认做了江溶,就信口扳杀他;这个扮皂隶的,正是卖饼江溶,你却又不认得,就说道无干。

    可知道你受人买嘱来害江溶,原不曾认得江溶的么!”贼首低头无语,只叫:“小的该死!”知州叫江溶与皂隶仍旧换过了衣服,取夹棍来,把贼首夹起,要招出买他指扳的人来。

    贼首是顽皮赖肉,那里放在心上?任你夹打,只供称是因见江溶殷实,指望扳赔赃物是实,别无指使。

    知州道:“眼见得是江溶仇家所使,无得可疑。

    今奴才死不肯招,若必求其人,他又要信口诬害,反生株连。

    我只释放了江溶,不根究也罢.”

    江溶叩头道:“小的也不愿晓得害小的的仇人,省得中心不忘,冤冤相结.”

    知州道:“果然是个忠厚人.”

    提起笔来,把名字注销,喝道:“江溶无干,直赶出去!”当下江溶叩头不止,皂隶连喝:“快走!”江溶如笼中放出飞鸟,欢天喜地出了衙门。

    衙门里许多人撮空叫喜,拥住了不放。

    又亏得顾提控走出来,把几句话解散开了众人,一同江溶走回家来。

    江老儿一进门,便唤过妻女来道:“快来拜谢恩人!这番若非提控搭救,险些儿相见不成了.”

    三个人拜做一堆。

    提控道:“自家家里,应得出力;况且是知州老爷神明做主,与我无干,快不要如此!”江嬷嬷便问老儿道:“怎么回来得这样撇脱,不曾吃亏么?”江老儿道:“两处俱仗提控先说过了,并不动一些刑法。

    天字号一场官司,今没一些干涉,竟自平净了.”

    江嬷嬷千恩万谢。

    提控立起身来道:“你们且慢慢细讲,我还要到衙门去谢谢官府去.”

    当下提控作别自去了。

    江老送了出门,回来对嬷嬷说:“正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谁想遭此一场飞来横祸,若非提控出力,性命难保。

    今虽然破费了些东西,幸得太平无事。

    我每不可忘了恩德,怎生酬报得他便好?”嬷嬷道:“我家家事向来不见怎的,只好度日。

    不知那里动了人眼,被天杀的暗算,招此非灾。

    前日众捕人一番掳掠,狠如打劫一般,细软东西尽被抄扎过了,今日有何重物谢得提控大恩?”江老道:“便是没东西难处,就凑得些少也当不得数,他也未必肯受。

    怎么好?”嬷嬷道:“我到有句话商量。

    女儿年一十七岁,未曾许人。

    我们这样人家,就许了人,不过是村庄人口。

    不若送与他做了妾,扳他做个女婿,支持门户,也免得外人欺侮。

    可不好?”江老道:“此事倒也好,只不知女儿肯不肯.”

    嬷嬷道:“提控又青年,他家大娘子又贤惠,平日极是与我女儿说得来的,敢怕也情愿.”

    遂唤女儿来,把此意说了。

    女儿道:“此乃爹娘要报恩德,女儿何惜此身?”江老道:“虽然如此,提控是个近道理的人,若与他明说,必是不从。

    不若你我三人,只作登门拜谢,以后就留下女儿在彼,他便不好推辞得.”

    嬷嬷道:“言之有理.”

    当下三人计议已定,拿本历日来看,来日上吉。

    次日起早,把女儿装扮了,江老夫妻两个步行,女儿乘着小轿,抬进城中,竟到顾家来。

    提控夫妻接了进去,问道:“何事光降?”江老道:“老汉承提控活命之恩,今日同妻女三口登门拜谢.”

    提控夫妻道:“有何大事,直得如此?且劳烦小娘子过来,一发不当.”

    江老道:“老汉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奉告:老汉前日若是受了非刑,死于狱底,留下妻女,不知流落到甚处。

    今幸得提控救命重生,无恩可报。

    止有小女爱娘,今年正十七岁,与老妻商议,送来与提控娘子铺床叠被,做个箕帚之妾。

    提控若不弃嫌粗丑,就此俯留,老汉夫妻终身有托。

    今日是个吉日,一来到此拜谢,二来特送小女上门.”

    提控听罢,正色道:“老丈说哪里话!顾某若做此事,天地不容.”

    提控娘子道:“难得老伯伯、干娘、妹妹一同到此,且请过小饭,有话再说.”

    提控一面吩咐厨下摆饭相待。

    饮酒中间,江老又把前话提起,出位拜提控一拜道:“提控若不受老汉之托,老汉死不瞑目.”

    提控情知江老心切,暗自想道:“若不权且应承,此老必不肯住,又去别寻事端谢我,反多事了。

    且依着他言语,我日后自有处置.”

    饭罢,江老夫妻起身作别,吩咐女儿留住,道:“你在此伏侍大娘.”

    爱娘含羞忍泪,应了一声。

    提控道:“休要如此说!荆妻且权留小娘子盘桓几日,自当送还.”

    江老夫妻也道是他一时门面说话,两下心照罢了。

    两口儿去得,提控娘子便请爱娘到里面自己房里坐了,又摆出细果茶品请他,吩咐走使丫鬟铺设好了一间小房,一床被卧。

    连提控娘子心里,也只道提控有意留住的,今夜必然趁好日同宿。

    他本是个大贤惠不捻酸的人,又平日喜欢着爱娘,故此是件周全停当,只等提控到晚受用。

    正是:一朵鲜花好护持,芳菲只待赏花时。

    等闲未动东君意,惜处重将帷幕施。

    谁想提控是夜竟到自家娘子房里来睡了,不到爱娘处去。

    提控娘子问道:“你为何不到江小娘那里去宿?莫要忌我.”

    提控道:“他家不幸遭难,我为平日往来,出力救他。

    今他把女儿谢我,我若贪了女色,是乘人危处,遂我欢心,与那海贼指扳、应捕抢掳肚肠有何两样?顾某虽是小小前程,若坏了行止,永远不吉!”提控娘子见他说出咒来,知是真心。

    便道:“果然如此,也是你的好处。

    只是日间何不力辞脱了,反又留在家中做甚?”提控道:“江老儿是老实人,若我不允女儿之事,他又剜肉补疮,别寻道路谢我,反为不美。

    他女儿平日与你相爱,通家姊妹,留下你处住几日,这却无妨。

    我意欲就此看个中意的人家子弟,替他寻下一头亲事,成就他终身结果,也是好事。

    所以一时不辞他去,原非我自家有意也.”

    提控娘子道:“如此却好.”

    当夜无词。

    自此江爱娘只在顾家住,提控娘子与他如同亲姐妹一般,甚是看待得好。

    他心中也时常打点提控到他房里的,怎知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直待他年荣贵后,方知今日不为差。

    提控只如常相处,并不曾起一毫邪念,说一句戏语,连爱娘房里脚也不躧进去一步。

    爱娘初时疑惑,后来也不以为怪了。

    提控衙门事多,时常不在家里。


    匆匆过了一月有余。

    忽一日得闲在家中,对娘子道:“江小娘在家,初意要替他寻个人家,急切里凑不着巧。

    而今一月多了,久留在此,也觉不便。

    不如备下些礼物,送还他家。

    他家父母必然问起女儿相处情形,他晓得我心事如此,自然不来强我了.”

    提控娘子道:“说得有理.”

    当下把此意与江爱娘说明了,就备了六个盒盘,又将出珠花四朵、金耳环一双,送与江爱娘插戴好,一乘轿着个从人径送到江老家里来。

    江老夫妻接着轿子,晓得是顾家送女儿回家,心里疑道:“为何叫他独自个归来?”问道:“提控在家么?”从人道:“提控不得工夫来,多多拜上阿爹,这几时有慢了小娘子,今特送还府上.”

    江老见说话跷蹊,反怀着一肚子鬼胎道:“敢怕有甚不恰当处.”

    忙领女儿到里边坐了,同嬷嬷细问他这一月的光景。

    爱娘把顾娘子相待甚厚,并提控不进房、不近身的事,说了一遍。

    江老呆了一晌道:“长要来问个信,自从为事之后,生意淡薄,穷忙没有工夫,又是素手,不好上门。

    欲待央个人来,急切里没便处。

    只道你一家和睦,无些别话,谁想却如此行径。

    这怎么说?”嬷嬷道:“敢是日子不好,与女儿无缘法。

    得个人解禳解禳便好.”

    江老道:“且等另拣个日子,再送去又做处.”

    爱娘道:“据女儿看起来,这顾提控不是贪财好色之人,乃是正人君子。

    我家强要谢他,他不好推辞得,故此权留这几时,誓不玷污我身。

    今既送了归家,自不必再送去.”

    江老道:“虽然如此,他的恩德毕竟不曾报得,反住他家打搅多时,又加添礼物送来,难道便是这样罢了?还是改日再送去的是.”

    爱娘也不好阻当,只得凭着父母说罢了。

    过了两日,江老夫妻做了些饼食,买了几件新鲜物事,办着十来个盒盘,一坛泉酒,雇个担夫挑了,又是一乘轿抬了女儿,留下嬷嬷看家,江老自家伴送过顾家来。

    提控迎着江老,江老道其来意。

    提控作色道:“老丈难道不曾问及令爱来?顾某心事唯天可表,老丈何不见谅如此?此番决不敢相留,盛惠谨领。

    令爱不及款接,原轿请回。

    改日登门拜谢!”江老见提控词色严正,方知女儿不是诳语,连忙出门止住来轿,叫他仍旧抬回家去。

    提控留江老转去茶饭,江老也再三辞谢,不敢叨领,当时别去。

    提控转来,受了礼物,出了盒盘,打发了脚担钱,吩咐多谢去了。

    进房对娘子说江老今日复来之意。

    娘子道:“这个便老没正经,难道前番不谐,今番有再谐之理?只是难为了爱娘,又来一番,不曾会得一会去.”

    提控道:“若等他下了轿,接了进来,又多一番事了。

    不如决绝回头了的是。

    这老儿真诚,却不见机。

    既如此把女儿相缠,此后往来到也要稀疏了些。

    外人不知就里,惹得造下议论来,反害了女儿终身,是要好成歉了.”

    娘子道:“说得极是.”

    自此提控家不似前日十分与江家往来得密了。

    那江家原无甚么大根基,不过生意济楚,自经此一番横事剥削之后,家计萧条下来。

    自古道:“人家天做.”

    运来时,撞着就是趁钱的,火焰也似长起来。

    运退时,撞着就是折本的,潮水也似退下去。

    江家悔气头里,连五热行里生意多不济了。

    做下饼食,常管五七日不发市,就是馊蒸气了,喂猪狗也不中。

    你道为何如此?先前为事时不多几日,只因惊怕了,自女儿到顾家去后,关了一个多月店门不开,主顾家多生疏,改向别家去,就便拗不转来。

    况且窝盗为事,声名扬开去不好听,别人不管好歹,信以为实,就怕来缠帐。

    以此生意冷落,日吃月空,渐渐支持不来。

    要把女儿嫁个人家,思量靠他过下半世,又高不凑,低不就。

    光阴眨眼,一错就是论年,女儿也大得过期了。

    忽一日,一个微州商人经过,偶然回瞥,见爱娘颜色,访问邻人,晓得是卖饼江家,因问可肯与人家为妾否。

    邻人道:“往年为官事时,曾送与人做妾。

    那家行善事,不肯受还了的。

    做妾的事,只怕也肯.”

    徽商听得此话,去央个熟事的媒婆到江家来说此亲事,只要事成,不惜重价。

    媒婆得了口气,走到江家,便说出徽商许多富厚处,情愿出重礼,聘小娘子为偏房。

    江老夫妻正在喉急头上,见说得动火,便问道:“讨在何处去的?”媒婆道:“这个朝奉只在扬州开当中盐,大孺人自在徽州家。

    今讨去做二孺人,住在扬州当中,是两头大的,好不受用!亦且路不多远.”

    江老夫妻道:“肯出多少礼?”媒婆道:“说过只要事成,不惜重价。

    你每能要得多少,那富家心性,料必够你每心下的,凭你每讨礼罢了.”

    江老夫妻商量道:“你我心下不割舍得女儿,欲待留下他,遇不着这样好主。

    有心得把与别处人去,多讨得些礼钱,也够上半世做生意度日方可。

    是必要他三百两,不可少了.”

    商量已定,对媒婆说过。

    媒婆道:“三百两,忒重些.”

    江嬷嬷道:“少一厘,我也不肯.”

    媒婆道:“且替你们说说看,只要事成后,谢我多些儿.”

    三个人尽说三百两是一大主财物,极顶价钱了。

    不想商人慕色心重,二三百金之物,那里在他心上?一说就允。

    如数下了财礼,拣个日子娶了过去,开船往扬州。

    江爱娘哭哭啼啼,自道终身不得见父母了。

    江老虽是卖去了女儿,心中凄楚,却幸了得一主大财,在家别做生理不题。

    却说顾提控在州六年,两考役满,例当赴京听考。

    吏部点卯过,拨出在韩侍郎门下办事效劳。

    那韩侍郎是个正直忠厚的大臣,见提控谨厚小心,仪表可观,也自另眼看他,时留在衙前听候差役。

    一日侍郎出去拜客,提控不敢擅离衙门左右,只在前堂伺候归来。

    等了许久,侍郎又往远处赴席,一时未还。

    提控等得不耐烦,困倦起来,坐在槛上打盹,朦胧睡去。

    见空中云端里黄龙现身,彩霞一片,映在自己身上。

    正在惊看之际,忽有人蹴他起来,飒然惊觉,乃是后堂传呼,高声喝:“夫人出来!”提控仓皇失措,连忙趋避不及。

    夫人步至前堂,亲看见提控慌遽走出之状,着人唤他转来。

    提控正道失了礼度,必遭罪责,趋至庭中跪倒,俯伏地下,不敢仰视。

    夫人道:“抬起头来我看.”

    提控不敢放肆,略把脖子一伸。

    夫人看见道:“快站起来,你莫不是太仓顾提控么?为何在此?”提控道:“不敢。

    小吏顾芳,实是太仓人,考满赴京,在此办事.”

    夫人道:“你认得我否?”提控不知甚么缘故,摸个头路不着,不敢答应一声。

    夫人笑道:“妾身非别人,即是卖饼江家女儿也。

    昔年徽州商人娶去,以亲女相待。

    后来嫁于韩相公为次房。

    正夫人亡逝,相公立为继室,今已受过封诰。

    想来此等荣华,皆君所致也。

    若是当年非君厚德,义还妾身,今日安能到此地位?妾身时刻在心,正恨无由补报。

    今天幸相逢于此,当与相公说知就里,少图报效.”

    提控听罢,恍如梦中一般,偷眼觑着堂上夫人,正是江家爱娘,心下道:“谁想他却有这个地位?”又寻思道:“他分明卖与徽州商人做妾了,如何却嫁得与韩相公?方才听见说徽商以亲女相待,这又不知怎么解说.”

    当下退出外来,私下偷问韩府老都管,方知事体备细。

    当日徽商娶去时节,徽人风俗,专要闹房炒新郎。

    凡亲戚朋友相识的,在住处所在,闻知娶亲,就携了酒馔前来称庆。

    说话之间,名为祝颂,实半带笑耍,把新郎灌得烂醉,方以为乐。

    是夜徽商醉极,讲不得甚么云雨够当,在新人枕畔一觉睡倒,直到天明。

    朦胧中见一个金甲神人,将瓜锤扑他脑盖一下,蹴他起来道:“此乃二品夫人,非凡人之配,不可造次胡行!若违我言,必有大咎!”徽商惊醒,觉得头疼异常,只得扒了起来,自想此梦稀奇,心下疑惑。

    平日最信的是关圣灵签,梳洗毕,开个随身小匣,取出十个钱来,对空虔诚祷告,看与此女缘分如何。

    卜得个乙戊,乃是第十五签。

    签曰:“两家门户各相当,不是姻缘莫较量。

    直待春风好消息,却调琴瑟向兰房.”

    详了签意,疑道:“既明说不是姻缘了,又道直待春风、却调琴瑟,难道放着见货,等待时来不成?”心下一发糊涂。

    再缴一签,卜得个辛丙,乃是第七十三签。

    签曰:“忆昔兰房分半钗,而今忽报信音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

    得了签,想道此签说话明白,分明不是我的姻缘,不能到底的了。

    梦中说有二品夫人之分,若把来另嫁与人,看是如何?祷告过,再卜一签,得了个丙庚,乃是第二十七签。

    签曰:“世间万物各有主,一粒一毫君莫取。

    英雄豪杰本天生,也须步步循规矩.”

    徽商看罢道:“签句明白如此,必是另该有个主。

    吾意决矣.”

    虽是这等说,日间见他美色,未免动心,然但是有些邪念,便觉头疼。

    到晚来走近床边,愈加心神恍惚,头疼难支。

    徽商想道:“如此跷蹊,要见梦言可据。

    签语分明,万一破他女身,必为神所恶。

    不如放下念头,认他做个干女儿,寻个人嫁了他,后来果得富贵,也不可知.”

    遂把此意对江爱娘说道:“在下年四十余岁,与小娘子年纪不等。

    况且家中原有大孺人,今扬州典当内,又有二孺人。

    前日只因看见小娘子生得貌美,故此一时聘娶了来。

    昨晚梦见神明,说小娘子是个贵人,与在下非是配偶。

    今不敢胡乱辱莫了小娘子,在下痴长一半年纪,不若认为义父女,等待寻个好姻缘配着,图个往来。

    小娘子意下如何?”江爱娘听见说不做妾做女,有甚么不肯处?答应道:“但凭尊意,只恐不中抬举.”

    当下起身,插烛也似拜了徽商四拜。

    以后只称徽商做“爹爹”,徽商称爱娘做“大姐”,各床而睡。

    同行至扬州当里,只说是路上结拜的朋友女儿,托他寻人家的,也就吩咐媒婆替他四下里寻亲事。

    正是春初时节,恰好凑巧韩侍郎带领家眷上任,舟过扬州,夫人有病,要娶个偏房,就便伏侍夫人,停舟在关下。

    此话一闻,那些做媒的如蝇聚膻,来的何止三四十起?各处寻将出来,多看得不中意。

    落末有个人说:“徽州当里有个干女儿,说是太仓州来的,模样绝美,也是肯与人为妾的,问问也好.”

    其间就有媒婆叨揽去当里来说。

    原来徽州人有个僻性,是“乌纱帽”、“红绣鞋”,一生只这两件不争银子,其余诸事悭吝了。

    听见说个韩侍郎娶妾,先自软摊了半边,自夸梦兆有准,巴不得就成了。

    韩府也叫人看过,看得十分中意。

    徽商认做自己女儿,不争财物,反赔嫁装,只贪个纱帽往来,便自心满意足。

    韩府仕宦人家,做事不小,又见徽商行径冠冕,不说身价,反轻易不得了。

    连钗环首饰、缎匹银两,也下了三四百金礼物。

    徽商受了,增添嫁事,自己穿了大服,大吹大擂,将爱娘送下官船上来。

    侍郎与夫人看见人物标致,更加礼仪齐备,心下喜欢,另眼看待。

    到晚云雨之际,俨然是处子,一发敬重。

    一路相处,甚是相得。

    到了京中,不料夫人病重不起,一应家事尽嘱爱娘掌管。

    爱娘处得井井有条,胜过夫人在日。

    内外大小,无不喜欢。

    韩相公得意,拣个吉日,立为继房。

    恰遇弘治改原覃恩,竟将江氏入册报去,请下了夫人封诰,从此内外俱称夫人了。

    自从做了夫人,心里常念先前嫁过两处,若非多遇着好人,怎生保全得女儿之身,致今日有此享用?那徽商认做干爷,兀自往来不绝,不必说起。

    只不知顾提控近日下落。

    忽在堂前相遇,恰恰正在门下走动。

    正所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夫人见了顾提控,返转内房。

    等候侍郎归来,对侍郎说道:“妾身有个恩人,没路报效,谁知却在相公衙门中服役.”

    侍郎问是谁人,夫人道:“即办事吏顾芳是也.”

    侍郎道:“他与你有何恩处?”夫人道:“妾身原籍太仓人,他也是太仓州吏。

    因妾家里父母被盗扳害,得他救解,幸免大祸。

    父母将身酬谢,坚辞不受。

    强留在彼,他与妻子待以宾礼,誓不相犯。

    独处室中一月,以礼送归。

    后来过继与徽商为女。

    得有今日,岂非恩人?”侍郎大惊道:“此柳下惠、鲁男子之事,我辈所难。

    不道掾吏之中,却有此等仁人君子,不可埋没了他.”

    竟将其事写成一本,奏上朝廷,本内大略云:窃见太仓州吏顾芳,暴白冤事,侠骨著于公庭;峻绝谢私,贞心矢乎暗室。

    品流虽贱,衣冠所难。

    合行特旌,以彰笃行。

    孝宗见奏大喜道:“世间那有此等人?”即召韩侍郎面对,问其详细。

    侍郎一一奏知,孝宗称叹不置。

    侍郎道:“此皆陛下中兴之化所致,应与表扬.”

    孝宗道:“何止表扬,其人堪为国家所用。

    今在何处?”侍郎道:“今在京中考满,拨臣衙门办事.”

    孝宗回顾内侍,命查那部里缺司官。

    司礼监秉笔内侍奏道:“昨日吏部上本,礼部仪制司缺主事一员.”

    孝宗道:“好,好。

    礼部乃风化之原,此人正好.”

    即御批“顾芳除补,吏部知道”。

    韩侍郎当下谢恩而出。

    侍郎初意不过要将他旌表一番,与他个本等职衔,梦里也不料圣恩如此嘉奖,骤与殊等美官,真个喜出望外。

    出了朝中,竟回衙来,说与夫人知道。

    夫人也自欢喜不胜,谢道:“多感相公为妾报恩,妾身万幸.”

    侍郎看见夫人欢喜,心下愈加快活,忙叫亲随报知顾提控。

    提控闻报,犹如地下升天,还服着本等衣服,随着亲随进来,先拜谢相公。

    侍郎不肯受礼,道:“如今是朝廷命官,自有体制。

    且换了冠带,谢恩之后,然后私宅少叙不迟.”

    须臾便有礼部衙门人来伺候,伏侍去到鸿胪寺报了名。

    次早,午门外谢了圣恩,到衙门到任。

    正是:昔年萧主吏,今日叔孙通。

    两翅何曾异?只是锦袍红。

    当日顾主事完了衙门里公事,就穿着公服,竟到韩府私宅中来拜见侍郎。

    顾主事道:“多谢恩相提携,在皇上面前极力举荐,故有今日。

    此恩天高地厚.”

    韩侍郎道:“此皆足下阴功浩大,以致圣上宠眷非常,得此殊典。

    老夫何功之有?”拜罢,主事请拜见夫人,以谢推许大恩。

    侍郎道:“贱室既忝同乡,今日便同亲戚.”

    传命请夫人出来相见。

    夫人见主事,两相称谢,各拜了四拜,夫人进去治酒。

    是日侍郎款待主事,尽欢而散。

    夫人又传问顾主事离家在几时、父亲的安否下落。

    顾主事回答道:“离家一年,江家生意如常,却幸平安无事.”

    侍郎与顾主事商议,待主事三月之后,给个假限回籍,就便央他迎取江老夫妇。

    顾主事领命,果然给假衣锦回乡,乡人无不称羡。

    因往江家拜候,就传女儿消息。

    江家喜从天降。

    主事假满,携了妻子回京复任,就吩咐二号船里着落了江老夫妻。

    到京相会,一家欢忭无极。

    自此侍郎与主事通家往来,俨如伯叔子侄一般。

    顾家大娘子与韩夫人愈加亲密,自不必说。

    后来顾主事三子,皆读书登第。

    主事寿登九十五岁,无病而终。

    此乃上天厚报善人也。

    所以奉劝世间行善,原是积来自家受用的。

    有诗为证:美色当前谁不慕,况是酬恩去复来。

    若使偶然通一笑,何缘掾吏入容台?



第十五章韩侍郎婢作夫人顾提控掾居郎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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