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窈渺神奇事,文人多寓言。
其间应有实,岂必尽虚玄?话说世间稗官野史中,多有纪载那遇神遇仙、遇鬼遇怪、情欲相感之事。
其间多有偶因所感撰造出来的,如牛僧孺《周秦行纪》,道是僧孺落第时,遇着薄太后,见了许多异代、本朝妃嫔美人,如戚夫人、齐潘妃、杨贵妃、昭君、绿珠,诗词唱和,又得昭君伴寝许多怪诞的话。
却乃是李德裕与牛僧孺有不解之仇,教门客韦馞作此记诬着他。
只说是他自己做的,中怀不臣之心,妄言污蔑妃后,要坐他族灭之罪。
这个记中事体,可不是一些影也没有的了?又有那《后土夫人传》,说是韦安道遇着后土之神,到家做了新妇,被父母疑心是妖魅,请明崇俨行五雷天心正法,遣他不去。
后来父母教安道自央他去,只得去了,却要安道随行。
安道到他去处,看见五岳四渎之神多来朝他,又召天后之灵,嘱他予安道官职钱钞。
安道归来,果见天后传令洛阳城中访韦安道,与他做魏王府长史,赐钱五百万,说得有枝有叶。
原来也是借此讥着天后的。
后来宋太宗好文,太平兴国年间,命史官编集从来小说,以类分载,名为《太平广记》。
不论真的假的,一总收拾在内。
议论的道:“上自神祗仙子,下及昆虫草木,无不受了淫亵污点.”
道是其中之事,大略是不可信的。
不知天下的事,才有假,便有真。
那神仙鬼怪,固然有假托的,也原自有真实的。
未可执了一个见识,道是虚妄的事。
只看《太平广记》以后许多记载之书,中间尽多遇神遇鬼的,说得的的确确,难道尽是假托出来不成?只是我朝嘉靖年间,蔡林屋所记《辽阳海神》一节,乃是千真万真的。
盖是林屋先在京师,京师与辽阳相近,就闻得人说有个商人遇着海神的说话,半疑半信。
后见辽东一个佥宪、一个总兵到京师来,两人一样说话,说得详细,方信其实。
也还只晓得在辽的事,以后的事不明白。
直到林屋做了南京翰林院孔目,撞着这人来游雨花台。
林屋知道了,着人邀请他来相会,特问这话,方说得始末根由,备备细细。
林屋叙述他觌面自己说的话,作成此传,无一句不真的。
方知从古来有这样事的,不尽是虚诞了。
说话的,毕竟那个人是甚么人?那个事怎么样起?看官,听小子据着传文,敷演出来。
正是:怪事难拘理,明神亦赋情。
不知精爽质,何以恋凡生?话说徵州商人姓程名宰,表字士贤,是彼处渔村大姓。
世代儒门,少时多曾习读诗书。
却是徽州风俗,以商贾为第一等生业,科第反在次着。
正德初年,与兄程肕将了数千金,到辽阳地方为商,贩卖人参、松子、貂皮、东珠之类。
往来数年,但到处必定失了便宜,耗折了资本,再没一番做得着。
徽人因是专重那做商的,所以凡是商人归家,外而宗族朋友,内而妻妾家属,只看你所得归来的利息多少为重轻。
得利多的,尽皆爱敬趋奉;得利少的,尽皆轻薄鄙笑。
犹如读书求名的中与不中归来的光景一般。
程宰弟兄两人因是做折了本钱,怕归来受人笑话,羞惭惨沮,无面目见江东父老,不思量还乡去了。
那徽州有一般做大商贾的,在辽阳开着大铺子,程宰兄弟因是平日是惯做商的,熟于帐目出入,盘算本利。
这些本事,是商贾家最用得着的。
他兄弟自无本钱,就有人出些束,请下了他专掌帐目,徽州人称为二朝奉。
兄弟两人,日里只在铺内掌帐,晚间却在自赁的下处歇宿。
那下处一带两间,兄弟各驻一间,只隔得中间一垛板壁。
住在里头,就象客店一般湫隘,有甚快活?也是没奈何了,勉强度日。
如此过了数年,那年是戊寅年秋间了,边方地土,天气早寒。
一日晚间,风雨暴作,程宰与兄各自在一间房中,拥被在床,想要就枕。
因是寒气逼人,程宰不能成寐,翻来覆去,不觉思念家乡起来。
只得重复穿了衣服,坐在床里,浩叹数声。
自想如此凄凉情状,不如早死了到干净。
此时灯烛已灭,又无月光,正在黑暗中苦挨着寒冷。
忽地一室之中,豁然明朗,照耀如同白日,室中器物之类,纤毫皆见。
程宰心里疑惑,又觉异香扑鼻,氤氲满室,毫无风雨之声,顿然和暖,如江南二三月的气候起来。
程宰越加惊愕,自想道:“莫非在梦境中了?“不免走出外边,看是如何。
他原披衣服在身上的,亟跳下床来,走到门边开出去看。
只见外边阴黑风雨,寒冷得不可当,慌忙奔了进来。
才把门关上,又是先前光景,满室明朗,别是一般境界。
程宰道:“此必是怪异.”
心里慌怕,不敢移动脚步,只在床上高声大叫。
其兄程肕止隔得一层壁,随你喊破了喉咙,莫想答应一声。
程宰着了急,没奈何了,只得钻在被里,把被连头盖了,撒得紧紧,向里壁睡着。
图得个眼睛不看见,凭他怎么样了。
却是心里明白,耳朵里听得出的:远远的似有车马喧阗之声,空中管弦金石音乐迭奏,自东南方而来。
看看相近,须臾之间,已进房中。
程宰轻轻放开被角,露出眼睛偷看。
只见三个美妇人,朱颜绿鬓,明眸皓齿,冠帔盛饰,有像世间图画上后妃的打扮,浑身上下,金翠珠玉,光采夺目;容色风度,一个个如天上仙人,绝不似凡间模样,年纪多只可二十余岁光景。
前后侍女无数,尽皆韶丽非常,各有执事,自分行列。
但见:或提垆,或挥扇;或张盖,或带剑;或持节,或捧琴;或秉烛花,或挟图书;或列宝玩,或荷旌幛;或拥衾褥,或执巾;或奉盘磐,或擎如意;或举肴核,或陈屏障;或布几筵;或陈音乐。
虽然纷纭杂沓,仍自严肃整齐,只此一室之中,随从何止数百!说话的,你错了,这一间空房,能有多大,容得这几百人?若一个个在这扇房门里走将进来,走也走他一两个更次,挤也要挤坍了。
看官,不是这话,列位曾见《维摩经》上的说话么?那维摩居士,止方丈之室,乃有诸天皆在室内,又容得十万八千狮子坐,难道是地方着得去?无非是法相神通。
今程宰一室有限,那光明境界无尽。
譬如一面镜子能有多大?内中也着了无尽物像。
这只是个现相,所以容得数百个人,一时齐在面前,原不是从门里一个两个进来的。
闲话休絮,且表正事。
那三个美人内中一个更觉齐整些的,走到床边,将程宰身上抚摩一过,随即开莺声、吐燕语,微微笑道:“果然睡熟了么?吾非是有害于人的,与郎君有夙缘,特来相就,不必见疑。
且吾已到此,万无去理;郎君便高声大叫,必无人听见,枉自苦耳。
不如作速起来,与吾相见.”
程宰听罢,心里想道:“这等灵变光景,非是神仙,即是鬼怪。
他若要摆布着我,我便不起来,这被头里岂是躲得过的?他既说是有夙缘,或者无害也不见得。
我且起来见他,看是怎地.”
遂一毂辘跳将起来,走下卧床,整一整衣襟,跪在地下道:“程宰下界愚夫,不知真仙降临,有失迎迓,罪合万死,伏乞哀怜.”
美人急将纤纤玉手,一把拽将起来道:“你休惧怕,且与我同坐着.”
挽着程宰之手,双双南面坐下。
那两个美人,一个向西,一个向东,相对侍坐。
坐定,东西两美人道:“今夕之会,数非偶然,不要自生疑虑.”
即命侍女设酒进馔,品物珍美,生平目中所未曾睹。
才一举箸,心胸顿爽。
美人又命取红玉莲花卮进酒。
卮形绝大,可容酒一升。
程宰素不善酌,竭力推辞不饮。
美人笑道:“郎怕醉么?此非人间曲蘖所酝,不是吃了迷性的,多饮不妨.”
手举一卮,亲奉程宰。
程宰不过意,只得接了到口,那酒味甘芳,却又爽滑清冽,毫不粘滞。
虽醴泉甘露的滋味有所不及。
程宰觉得好吃,不觉一卮俱尽。
美人又笑道:“郎信吾否?”一连又进数卮,三美人皆陪饮。
程宰越吃越清爽,精神顿开,略无醉意。
每进一卮,侍女们八音齐奏,音调清和,令人有超凡遗世之想。
酒阑,东西二美人起身道:“夜已向深,郎与夫人可以就寝矣.”
随起身褰帷拂枕,叠被铺床,向南面坐的美人告去,其余侍女,一同随散。
眼前凡百具器,霎时不见。
门户皆闭,又不知打从那里去了。
当下止剩得同坐的美人一个,挽着程宰道:“众人已散,我与郎解衣睡罢.”
程宰私自想道:“我这床上布衾草褥,怎么好与这样美人同睡的?”举眼一看,只见枕衾帐褥,尽皆换过,锦绣珍奇,一些也不是旧时的了。
程宰虽是有些惊惶,却已神魂飞越,心里不知如何才好,只得一同解衣登床。
美人卸了簪珥,徐徐解开髻发绺辫,总绾起一窝丝来。
那发又长又黑,光明可鉴。
脱下里衣,肌肤莹洁,滑若凝脂,侧身相就,程宰汤着,遍体酥麻了。
真个是:丰若有余,柔若无骨。
云雨初交,流丹浃藉。
若远若近,宛转娇怯。
俨如处子,含苞初坼。
程宰客中荒凉,不意得了此味,真个魂飞天外,魄散九霄。
实出望外,喜之如狂。
美人也自爱着程宰,枕上对他道:“世间花月之妖,飞走之怪,往往害人。
所以世上说着便怕,惹人憎恶。
我非此类,郎慎勿疑。
我得与郎相遇,虽不能大有益于郎,亦可使郎身体康健,资用丰足。
倘有患难之处,亦可出小力周全。
但不可漏泄风声,就是至亲如兄,亦慎勿使知道。
能守吾戒,自今以后便当恒奉枕席,不敢有废;若一有漏言,不要说我不能来,就有大祸临身,吾也救不得你了!慎之,慎之!”程宰闻言甚喜,合掌罚誓道:“某本凡贱,误蒙真仙厚德,虽粉身碎骨,不能为报。
既承法旨,敢不铭心?倘违所言,九死无悔!”誓毕,美人大喜,将手来够着程宰之颈,说道:“我不是仙人,实海神也。
与郎有夙缘甚久,故来相就耳.”
话语缠绵,恩爱万状。
不觉邻鸡已报晓二次。
美人揽衣起道:“吾今去了,夜当复来,郎君自爱.”
说罢,又见昨夜东西坐的两个美人,与众侍女齐到床前,口里多称:“贺喜夫人郎君!”美人走下床来,就有捧家火的侍女,各将梳洗应用的物件,伏侍梳洗罢。
仍带簪珥冠帔,一如昨夜光景。
美人执着程宰之手,叮咛再四不可泄漏,徘徊眷恋,不忍舍去。
众女簇拥而行,尚回顾不止。
人间夫妇,无此爱厚。
程宰也下了床,穿了衣服,伫立细看,如痴似呆,欢喜依恋之态,不能自禁。
转眼间室中寂然,一无所见。
看那门窗,还是昨日关得好好的。
回头再看看房内,但见:土坑上铺一带荆筐,芦席中拖一条布被。
欹颓墙角,堆零星几块煤烟;坍塌地垆,摆缺绽一行瓶罐。
浑如古庙无香火,一似牢房不洁清。
程宰恍然自失道:“莫非是做梦么?”定睛一想,想那饮食笑语,以及交合之状、盟誓之言,历历有据,绝非是梦寐之境,肚里又喜又疑。
顷刻间天已大明,程宰思量道:“吾且到哥哥房中去看一看。
莫非夜来事体,他有些听得么?”走到间壁,叫声“阿哥!”程肕正在床上起来,看见了程宰,大惊道:“你今日面上神彩异常,不似平日光景,甚么缘故?”程宰心里踌躇道:“莫非果有些甚么怪样,惹他们疑心?”只得假意说道:“我与你时乖运蹇,失张失志,落魄在此,归家无期。
昨夜暴冷,愁苦的当不得,展转悲叹,一夜不曾合眼,阿哥必然听见的。
有甚么好处,却说我神彩异常起来?”程肕道:“我也苦冷,又想着家乡,通夕不寐。
听你房中静悄悄地不闻一些声响,我怪道你这样睡得熟,何曾有愁叹之声?却说这个话!”程宰见哥哥说了,晓得哥哥不曾听见夜来的事了,心中放下了疙瘩,等程肕梳洗了,一同到铺里来。
那铺里的人见了程宰,没一个不吃惊道:“怎地今日程宰哥面上,这等光彩?”程肕对兄弟笑道:“我说么?”程宰只做不晓得,不来接口。
却心里也自觉神思清爽,肌肉润泽,比平日不同,暗暗快活,惟恐他不再来了。
是日频视晷影,恨不速移。
刚才傍晚,就回到下处,托言腹痛,把门扃闭,静坐虔想,等待消息。
到得街鼓初动,房内忽然明亮起来,一如昨夜的光景。
程宰顾盼间,但见一对香垆前导,美人已到面前。
侍女止是数人,仪从之类稀少,连那傍坐的两个美人也不来了。
美人见程宰嘿坐相等,笑道:“郎果有心如此,但须始终如一方好.”
即命侍女设馔进酒,欢谑笑谈,更比昨日熟分亲热了许多。
须臾彻席就寝,侍女俱散。
顾看床褥,并不曾见有人去铺设,又复锦绣重叠。
程宰心忖道:“床上虽然如此,地下尘埃秽污,且看是怎么样的?”才一起念,只见满地多是锦蘞铺衬,毫无寸隙了。
是夜两人绸缪好合,愈加亲狎。
依旧鸡鸣两度,起来梳妆而去。
此后人定即来,鸡鸣即去,率以为常,竟无虚夕。
每来必言语喧闹,音乐铿锵,兄房只隔层壁,到底影响不闻,也不知是何法术如此。
自此情爱愈笃。
程宰心里想要甚么物件,即刻就有,极其神速。
一日,偶思闽中鲜荔枝,即有带叶百余颗,香味珍美,颜色新鲜,恰像树上才摘下的。
又说:“此味只有江南杨梅可以相匹.”
便有杨梅一枝,坠于面前;枝上有二万余颗,甘美异常。
此时已是深冬,况此二物皆不是北地所产,不知何自得来。
又一夕谈及鹦鹉,程宰道:“闻得说有白的,惜不曾见.”
才说罢,更有几只鹦鹉飞舞将来,白的五色的多有。
或诵佛经,或歌诗赋,多是中土官话。
一日,程宰在市上看见大商将宝石二颗来卖,名为硬红。
色若桃花,大似拇指,索价百金。
程宰夜间与美人说起,口中啧啧称为罕见。
美人抚掌大笑道:“郎如此眼光浅,真是夏虫不可语冰!我教你看着.”
说罢,异宝满室:珊瑚有高丈余的,明珠有如鸡卵的,五色宝石有大如栲栳的,光艳夺目,不可正视。
程宰左顾右盼,应接不暇。
须臾之间,尽皆不见。
程宰自思:“我夜间无欲不遂,如此受用;日里仍是人家佣工。
美人那知我心事来!”遂把往年贸易耗折了数千金,以致流落于此告诉一遍,不胜嗟叹。
美人又抚掌大笑道:“正在欢会时,忽然想着这样俗事来,何乃不脱洒如此!虽然,这是郎的本业,也不要怪你。
我再教你看一个光景.”
说罢,金银满前,从地上直堆至屋梁边,不计其数。
美人指着问程宰道:“你可要么?”程宰是个做商人的,见了偌多金银,怎不动火?心热口馋,支手舞脚,却待要取。
美人将箸去馔碗内夹肉一块,掷程宰面上道:“此肉粘得在你面上么?”程宰道:“此是他肉,怎粘得在吾面上?”美人指金银道:“此亦是他物,岂可取为己有?若目前取了些,也无不可;只是非分之物,得了反要生祸。
世人为取了不该得的东西,后来加倍丧去的,或连身子不保的,何止一人一事?我岂忍以此误你!你若要金银,你可自去经营,吾当指点路径,暗暗助你,这便使得.”
程宰道:“只这样也好了.”
其时是己卯初夏,有贩药材到辽东的,诸药多卖尽,独有黄柏、大黄两味卖不去,各剩下千来斤。
此是贱物,所值不多。
那卖药的见无人买,只思量丢下去了。
美人对程宰道:“你可去买了他的,有大利钱在里头.”
程宰去问一问价钱,那卖的巴不得脱手,略得些就罢了。
程宰深信美人之言,料必不差。
身边积有佣工银十来两,尽数买了他的归来,搬到下处。
哥子程肕看见累累堆堆偌多东西,却是两味草药。
问知是十多两银子买的,大骂道:“你敢失心疯了?将了有用的银子,置这样无用的东西!虽然买得贱,这偌多几时脱得手去,讨得本利到手?有这样失算的事!”谁知隔不多日,辽东疫疠盛作,二药各铺多卖缺了,一时价钱腾贵起来,程宰所有多得了好价,卖得罄尽,共卖了五百余两。
程肕不知就里,只说是兄弟偶然造化到了,做着了这一桩生意,大加欣羡道:“幸不可屡侥,今既有了本钱,该图些傍实的利息,不可造次了.”
程宰自有主意,只不说破。
过了几日,有个荆州商人贩彩缎到辽东的,途中遭雨湿尘黔,多发了斑点,一匹也没有颜色完好的。
荆商日夜啼哭,惟恐卖不去,只要有捉手便可成交,价钱甚是将就。
美人又对程宰道:“这个又该做了.”
程宰罄将前日所得五百两银子,买了他五百匹,荆商大喜而去。
程肕见了道:“我说你福薄,前日不意中得了些非分之财,今日就倒灶了。
这些彩缎,全靠颜色,颜色好时,头二两一匹还有便宜;而今斑斑点点,那个要他?这五百两不撩在水里了?似此做生意,几时能够挣得好日回家?”说罢大恸。
众商伙中知得这事,也有惜他的,也有笑他的。
谁知时运到了,自然生出巧来。
程宰顿放彩缎,不上一月,江西宁王宸濠造反,杀了巡抚孙公、副使许公,谋要顺流而下,破安庆,取南京,僭宝位。
东南一时震动。
朝迁急调辽兵南讨,飞檄到来,急如星火。
军中戎装旗帜之类,多要整齐,限在顷刻。
这个边地上,那里立地有这许多缎匹?一时间价钱腾贵起来,只买得有就是,好歹不论。
程宰所买这些斑斑点点的,尽多得了三倍的好价钱。
这一番除了本钱五百两,分外足足撰了千金。
庚辰秋间,又有苏州商人贩布三万匹到辽阳,陆续卖去,已有二万三四千匹了。
剩下粗些的,还有六千多匹。
忽然家信到来,母亲死了,急要奔丧回去。
美人又对程宰道:“这件事又该做了.”
程宰两番得利,心知灵验,急急去寻他讲价。
那苏商先卖去的,得利已多了,今止是余剩,况归心已急,只要一伙卖,便照原来价钱也罢。
程宰遂把千金,尽数买了他这六千多匹回来。
明年辛巳三月,武宗皇帝驾崩,天下人多要戴着国丧。
辽东远在塞外,地不产布,人人要件白衣,一时那讨得许多布来?一匹粗布,就卖得七八钱银子。
程宰这六千匹,又卖了三四千两。
如此事体,逢着便做,做来便希奇古怪,得利非常,记不得许多。
四五年间,展转弄了五七万两,比昔年所折的,到多了几十倍了。
正是:人弃我堪取,奇赢自可居。
虽然神暗助,不得浪贪图。
且说辽东起初闻得江西宁王反时,人心危骇,流传讹言,纷纷不一。
有的说在南京登基了,有的说兵过两淮了,有的说过了临清到德州了。
一日几番说话,也不知那句是真,那句是假。
程宰心念家乡切近,颇不自安。
私下问美人道:“那反叛的到底如何?”美人微笑道:“真天子自在湖、湘之间,与他甚么相干!他自要讨死吃,故如此猖狂,不日就擒了,不足为虑!”此是七月下旬的说,再过月余,报到,果然被南赣巡抚王阳明擒了解京。
程宰见美人说天子在湖、湘,恐怕江南又有战争之事,心中仍旧惧怕,再问美人。
美人道:“不妨,不妨。
国家庆祚灵长,天下方享太平之福。
只在一二年了.”
后来嘉靖自湖广兴藩,入继大统,海内安宁,悉如美人之言。
到嘉靖甲申年间,美人与程宰往来,已是七载。
两情缱绻,犹如一日。
程宰囊中幸已丰富,未免思念故乡起来。
一夕,对美人道:“某离家已二十年了,一向因本钱耗折,回去不得。
今蒙大造,囊资丰饶,已过所望。
意欲暂与家兄归到乡里,一见妻子,便当即来。
多不过一年之期,就好到此永奉欢笑,不知可否?”美人听罢,不觉惊叹道:“数年之好,止于此乎?郎宜自爱,勉图后福。
我不能伏侍左右了.”
欷逴泣下,悲不自胜。
程宰大骇道:“某暂时归省,必当速来,以图后会。
岂敢有负恩私?夫人乃说此断头话.”
美人哭道:“大数当然,彼此做不得主。
郎适发此言,便是数当永诀了.”
言犹未已,前日初次来的东西二美人,及诸侍女仪从之类,一时皆集。
音乐竞奏,盛设酒筵。
美人自起酌酒相劝,追叙往时初会与数年情爱,每说一句,哽咽难胜。
程宰大声号恸,自悔失言,恨不得将身投地,将头撞壁。
两情依依,不能相舍。
诸女前来禀白道:“大数已终,法驾齐备,速请夫人登途,不必过伤了.”
美人执着程宰之手,一头垂泪,一头吩咐道:“你有三大难,今将近了,时时宜自警省,至期吾自来相救。
过了此后,终身吉利,寿至九九,吾当在蓬菜三岛,等你来续前缘。
你自宜居心清净,力行善事,以副吾望。
吾与你身虽隔远,你一举一动,吾必晓得。
万一做了歹事,以致堕落,犯了天条,吾也无可周全了。
后会迢遥,勉之,勉之!”叮宁了又叮宁,何止十来番?程宰此时神志俱丧,说不出一句话,只好唯唯应承,苏苏落泪而已。
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限期。
须臾,邻鸡群唱,侍女催促,诀别启行。
美人还回头顾盼了三四番,方才寂然一无所见。
但有:蟋蟀悲鸣,孤灯半灭;凄风萧飒,铁马玎。
曙星东升,银河西转。
顷刻之间,已如隔世。
程宰不胜哀痛,望着空中禁不住的号哭起来。
才发得声,哥子程肕隔房早已听见,不像前番,随你间壁翻天覆地,总不知道的。
哥子闻得兄弟哭声,慌忙起来问其缘故。
程宰支吾道:“无过是思想家乡.”
口里强说,声音还是凄咽的。
程肕道:“一向流落,归去不得。
今这几年来,生意做得着,手头饶裕,要归不难,为何反哭得这等悲切起来?从来不曾见你如此,想必有甚伤心之事,休得瞒我!”程宰被哥子说破,晓得瞒不住,只得把昔年遇合美人、夜夜的受用,及生意所以做得着、以致丰富,皆出美人之助,从头至尾述了一遍。
程肕惊异不已,望空礼拜。
明日与客商伴里说了,辽阳城内外没一个不传说程士贤遇海神的奇话。
程宰自此终日郁郁不乐,犹如丧偶一般。
与哥子商量收拾南归。
其时有个叔父在大同做卫经历,程宰有好几时不相见了,想道:“今番归家,不知几时又到得北边。
须趁此便打那边走一遭,看叔叔一看去.”
先打发行李资囊,付托哥子程肕监押,从潞河下在船内,沿途等候着他。
他自己却雇了一个牲口,由京师出居庸关,到大同地方见了叔父。
一家骨肉,久别相聚,未免留连几日,不得动身。
晚上睡去,梦见美人走来催促道:“祸事到了,还不快走!”程宰记得临别之言,慌忙向叔父告行。
叔父又留他饯别,直到将晚方出得大同城门。
时已天黑,程宰道总是前途赶不上多少路罢了,不如就在城外且安宿了一晚,明日早行。
睡到三鼓,梦中美人又来催道:“快走!快走!大难就到,略迟脱不去了!”程宰当时惊醒,不管天早天晚,骑了牲口忙赶了四五里路,只听得炮声连响,回头看那城外时,火光烛天,照耀如同白日,原来是大同军变。
且道如何是大同军变?大同参将贾鉴,不给军士行粮;军士鼓噪,杀了贾鉴。
巡抚都御史张文锦出榜招安,方得平静。
张文锦密访了几个为头的,要行正法,正差人出来擒拿。
军士重番鼓噪起来,索性把张巡抚也杀了,据了大同,谋反朝廷。
要搜寻内外壮丁一同叛逆,故此点了火把出城,凡是饭店经商,尽被拘刷,转去,收在伙内,无一得脱。
若是程宰迟了些个,一定也拿将去了。
此是海神来救了第一遭大难了。
程宰得脱,兼程到了居庸。
夜宿关外。
又梦见美人来催道:“趁早过关,略迟一步,就有牢狱之灾了.”
程宰又惊将起来,店内同宿的多不曾起身。
他独自一个急到关前,挨门而进。
行得数里,忽然宣府军门行将文书来。
因为大同反乱,恐有奸细混入京师,凡是在大同来进关者,不是公差吏人有官文照验在身者,尽收入监内,盘诘明白,方准释放。
是夜与程宰同宿的人,多被留住下在狱中。
后来有到半年方得放出的,也有染了病竟死在狱中的。
程宰若非文书未到之前先走脱了,便干净无事,也得耐烦坐他五七月的监。
此是海神来救他第二遭的大难了。
程宰赶上了潞河船只,见了哥子,备述一路遇难,因梦中报信得脱之故,两人感念不已。
一路无话,已到了淮安府高邮湖中。
忽然黑雾密布,狂风怒号。
水底老龙惊,半空猛虎啸。
左掀右荡,浑如落在簸箕中;前翘后庸,宛似滚起饭锅内。
双桅折断,一舵飘零。
等闲要见阎王,立地须游水府。
正在危急之中,程宰忽闻异香满船,风势顿息。
须臾黑雾四散,中有彩云一片,正当船上。
云中现出美人模样来,上半身毫发分明,下半身霞光拥蔽,不可细辨。
程宰明知是海神又来救他,况且别过多时,不能厮见,悲感之极,涕泗交下。
对着云中只是磕头礼拜,美人也在云端举手答礼,容色恋恋,良久方隐。
船上人多不见些甚么,但见程宰与空中施礼之状,惊疑来问。
程宰备说缘故如此,尽皆瞻仰。
此是海神来救他第三遭的大难,此后再不见影响了。
后来程宰年过六十,在南京遇着蔡林屋时,容颜只像四十来岁的,可见是遇着异人无疑。
若依着美人蓬莱三岛之约,他日必登仙路也。
但不知程宰无过是个经商俗人,有何缘分得有此一段奇遇?说来也不信,却这事是实实有的。
可见神仙鬼怪之事,未必尽无。
有诗为证:流落边关一俗商,却逢神眷不寻常。
宁知钟爱缘何许?谈罢令人欲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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