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剧贼从来有贼智,其间妙巧亦无穷。
若能收作公家用,何必疆场不立功?自古说孟尝君养食客三千,鸡鸣狗盗的多收拾在门下。
后来被秦王拘留,无计得脱。
秦王有个爱姬传语道:“闻得孟尝君有领狐白裘,价值千金。
若将来送了我,我替他讨个人情,放他归去.”
孟尝君当时只有一领狐白裘,已送上秦王收藏内库,那得再有?其时狗盗的便献计道:“臣善狗偷,往内库去偷将出来便是.”
你道何为狗偷?乃是此人善做狗嗥。
就假做了狗,爬墙越壁,快捷如飞,果然把狐白裘偷了出来,送与秦宫爱姬,才得善言放脱。
连夜行到函谷关,孟尝君恐怕秦王有悔,后面追来,急要出关。
当得关上直等鸡鸣才开。
孟尝君着了急,那时食客道:“臣善鸡鸣,此时正用得着.”
就曳起声音,学作鸡啼起来,果然与真无二。
啼得两三声,四下群鸡皆啼,关吏听得,把关开了,孟尝君才得脱去。
孟尝君平时养了许多客,今脱秦难,却得此两小人之力,可见天下寸长尺技,俱有用处。
而今世上只重着科目,非此出身,纵有奢遮的,一概不用。
所以有奇巧智谋之人,没处设施,多赶去做了为非作歹的够当。
若是善用人材的收拾将来,随宜酌用,未必不得他气力,且省得他流在盗贼里头去了。
且如宋朝临安有个剧盗,叫做“我来也”,不知他姓甚名谁。
但是他到人家偷盗了物事,一些踪影不露出来,只是临行时壁上写着“我来也”三个大字。
第二日人家看见了字,方才简点家中,晓得失了贼。
若无此字,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煞好手段!临安中受他蒿恼不过,纷纷告状。
府尹责着缉捕使臣,严行挨查,要获着真正写“我来也”三字的贼人。
却是没个姓名,知是张三李四?拿着那个才肯认帐?使臣人等受那比较不过,只得用心体访。
原来随你巧贼,须瞒不过公人。
占风望气,定然知道的。
只因拿得甚紧,毕竟不知怎的缉着了他的真身,解到临安府里来。
府尹升堂,使臣禀说缉着了真正“我来也”,虽不晓得姓名,却正是写这三字的。
府尹道:“何以见得?”使臣道:“小人们体访甚真,一些不差.”
那个人道:“小人是良民,并不是甚么‘我来也’,公人们比较不过,拿小人来冒充的.”
使臣道:“的是真正的,贼口听他不得!”府尹只是疑心。
使臣们禀道:“小人们费了多少心机,才访得着。
若被他花言巧语脱了出去,后来小人们再没处拿了.”
府尹欲待要放,见使臣们如此说,又怕是真的,万一放去了,难以寻他,再不好比较缉捕的了只得权发下监中收监。
那人一到监中,便好言对狱卒道:“进监的旧例,该有使费。
我身边之物,尽被做公的搜去。
我有一主银两,在岳庙里神座破砖之下,送与哥哥做拜见钱。
哥哥只做去烧香,取了来.”
狱卒似信不信,免不得跑去一看,果然得了一包东西,约有二十余两。
狱卒大喜,遂把那人好好看待,渐加亲密。
一日,那人又对狱卒道:“小人承蒙哥哥盛情,十分看待得好。
小人无可报效,还有一主东西在某处桥垛之下,哥哥去取了,也见小人一点敬意.”
狱卒道:“这个所在,是往来之所,人眼极多,如何取得?”那人道:“哥哥将个筐篮,盛着衣服,到那河里去洗,摸来放在篮中,就把衣服盖好,却不拿将来了?”狱卒依言,如法取了来,没人知觉。
简简物事,约有百金之外,狱卒一发喜谢不尽,爱厚那人,如同骨肉。
晚间买酒请他,酒中那人对狱卒道:“今夜三更,我要到家里去看一看,五更即来,哥哥可放我出去一遭.”
狱卒思量道:“我受了他许多东西,他要出去,做难不得。
万一不来了怎么处?”那人见狱卒迟疑,便道:“哥哥不必疑心。
小人被做公的冒认做‘我来也’,送在此间。
既无真名,又无实迹,须问不得小人的罪。
小人少不得辨出去,一世也不私逃的。
但请哥哥放心,只消两个更次,小人仍旧在此了.”
狱卒见他说得有理,想道:“一个不曾问罪的犯人,就是失了,没甚大事。
他现与了我许多银两,拚得与他使用些,好歹糊涂得过,况他未必不来的.”
就依允放了他。
那人不由狱门,竟在屋檐上跳了去。
屋瓦无声,早已不见。
到得天未大明,狱卒宿酒未醒,尚在朦胧,那人已从屋檐跳下,摇起狱卒道:“来了,来了.”
狱卒惊醒,看了一看道:“有这等信人!”那人道:“小人怎敢不来,有累哥哥?多谢哥哥放了我去,已有小小谢意,留在哥哥家里,哥哥快去收拾了来,小人就要别了哥哥,当官出监去了.”
狱卒不解其意,急回到家中。
家中妻子说:“有件事,正要你回来得知。
昨夜更鼓尽时,不知梁上甚么响,忽地掉下一个包来,解开看时,尽是金银器物,敢是天赐我们的?”狱卒情知是那人的缘故,急摇手道:“不要露声!快收拾好了,慢慢受用.”
狱卒急转到监中,又谢了那人。
须臾府尹升堂,放告牌出,只见纷纷来告盗情事,共有六七纸,多是昨夜失了盗,墙壁上俱写得有“我来也”三字,恳求着落缉捕。
府尹道:“我原疑心前日监的,未必是真‘我来也’,果然另有这个人在那里,那监的岂不冤枉?”即叫狱卒来吩咐,快把前日监的那人放了,另行责着缉捕使臣,定要访个真正“我来也”解官,立限比较。
岂知真的却在眼前放去了?只有狱卒心里明白,伏他神机妙用。
受过重贿,再也不敢说破。
看官,你道如此贼人智巧,可不是有用得着他的去处么?这是旧话不必说。
只是我朝嘉靖年间,苏州有个神偷懒龙,事迹颇多。
虽是个贼,煞是有义气,兼带着戏耍,说来有许多好笑好听处。
有诗为证:谁道偷无道?神偷事每奇。
更看多慷慨,不是俗偷儿。
话说苏州亚字城东玄妙观前第一巷,有一个人,不晓得他的姓名,后来他自号懒龙,人只称呼他是懒龙。
其母村居,偶然走路遇着天雨,走到一所枯庙中避着,却是草鞋三郎庙。
其母坐久,雨尚不住,昏昏睡去。
梦见神道与他交感,归来有妊。
满了十月,生下这个懒龙来。
懒龙生得身材小巧,胆气壮猛,心机灵变,度量慷慨。
且说他的身体行径:柔若无骨,轻若御风。
大则登屋跳梁,小则扪墙摸壁。
随机应变,看景生情。
撮口则为鸡犬狸鼠之声;拍手则作箫鼓弦索之弄。
饮啄有方,律吕相应;无弗酷肖,可使乱真。
出没如鬼神,去来如风雨。
果然天下无双手,真是人间第一偷。
懒龙不但伎俩巧妙,又有几件希奇本事,诧异性格:自小就会着了靴在壁上走,又会说十三省乡谈,夜间可以连宵不睡,日间可以连睡几日,不茶不饭,象陈抟一般。
有时放量一吃,酒数斗,饭数升,不彀一饱;有时不吃起来,便动几日不饿。
鞋底中用稻草灰做衬,走步绝无声响;与人相扑,掉臂往来,倏忽如风。
想来《剑侠传》中白猿公,《水浒传》中鼓上蚤,其矫捷不过如此。
自古道性之所近。
懒龙既有这一番唓嗻,便自藏埋不住,好与少年无赖的人往来,习成偷儿行径。
一时偷儿中高手,有芦茄茄(骨瘦如青芦枝,探丸白打最胜)、刺毛鹰(见人辄隐伏,形如虿范,能宿梁壁上)、白搭膊(以素练为腰缠,角上挂大铁钩,以钩向上抛掷,遇薻挂便攀缘腰缠上升;欲下亦借钩力,梯其腰缠,翩然而落)。
这数个,多是吴中高手,见了懒龙手段,尽皆心伏,自以为不及。
懒龙原没甚家缘家计,今一发弃了,到处为家,人都不晓得他歇在那一个所在。
白日行都市中,或闪入人家,但见其影,不见其形。
暗夜便窃入大户朱门寻宿处,玳瑁梁间,鸳鸯楼下,绣屏之内,画阁之中,缩做刺猬一团,没一处不是他睡场,得便就做他一手。
因是终日会睡,变幻不测如龙,所以人叫他懒龙。
所到之处,但得了手,就画一枝梅花在壁上,在黑处将粉写白字,在粉墙将煤写黑字,再不空过。
所以人又叫他做一枝梅。
嘉靖初年,洞庭两山出蛟,太湖边山崖崩塌,露出一古冢朱漆棺。
宝物无数,尽被人盗去无遗。
有人传说到城,懒龙偶同亲友泛湖,因到其处,看见藤蔓缠棺,已被斩断。
开发棺中,惟枯骸一具,冢旁有断碑模糊。
懒龙道是古来王公之墓,不觉恻然,就与他掩蔽了。
即时出些银两,雇本处土人聚土埋藏好了,把酒浇奠。
奠毕将行,懒龙见草中一物碍脚,俯首取起,乃是古铜镜一面。
急藏袜中,不与人见。
及到城中,将往僻处,刷净泥滓细看,那镜小小,只有四五寸,面上精光闪烁,背上鼻钮四傍,隐起穷奇饕餮、鱼龙波浪之形,满身青绿,尽蚀朱砂水银之色。
试敲一下,其声泠然。
晓得是件宝贝,将来佩带身边。
到得晚间将来一照,暗处皆明,雪白如昼。
懒龙得了此镜,出入不离,夜行更不用火,一发添了一助。
别人怕黑时节,他竟同日里行走,偷法愈便。
却是懒龙虽是偷儿行径,却有几件好处:不肯淫人家妇女,不入良善与患难之家,与人说了话,再不失信。
亦且仗义疏财,偷来东西随手撒与贫穷负极之人。
最要薅恼那悭吝财主、无义富人,逢场作戏,做出笑话。
因此到所在,人多倚草附木,成行逐队来皈依他,义声赫然。
懒龙笑道:“吾无父母妻子可养,借这些世间余财聊救贫人。
正所谓损有余补不足,天道当然,非关吾的好义也.”
一日,有人传说一个大商下千金在织人周甲家,懒龙要去取他的。
酒后错认了所在,误入了一个人家,其家乃是个贫人,房内止有一张大几,四下一看,别无长物。
既已进了房中,一时不好出去,只得伏在几下,看见贫家夫妻对食,盘餐萧瑟。
夫满面愁容,对妻道:“欠了客债要紧,别无头脑可还,我不如死了罢!”妻子道:“怎便寻死?不如把我卖了,还好将钱营生.”
说罢,夫妻泪如雨下。
懒龙忽然跳将出来,夫妻慌怕。
懒龙道:“你两个不必怕我,我乃懒龙也。
偶听人言,来寻一个商客,错走至此。
今见你每生计可怜,我当送二百金与你,助你经营。
快不可别寻道路,如此苦楚!”夫妻素闻其名,拜道:“若得义士如此厚恩,吾夫妻死里得生了!”懒龙出了门去。
一个更次,门内铿然一响,夫妻走起看时,果然一个布囊,有银二百两在内,乃是懒龙是夜取得商人之物。
夫妻喜跃非常,写个懒龙牌位,奉事终身。
有一贫儿,少时与懒龙游狎,后来消乏。
与懒龙途中相遇,身上褴褛,自觉羞惭,引扇掩面而过。
懒龙掣住其衣,问道:“你不是某舍么?”贫儿跼蹐道:“惶恐,惶恐.”
懒龙道:“你一贫至此,明日当同你入一大家,取些来付你,勿得妄言!”贫儿晓得懒龙手段,又是不哄人的。
明日傍晚来寻懒龙,懒龙与他共至一所,乃是士夫家池馆。
但见暮鸦缭乱,碧树蒙笼。
万籁凄清,四隅寂静。
懒龙吩咐贫儿止住在外,自己竦身攀树,逾垣而入,许久不出。
贫儿屏气吞声,蹲踞墙外。
又被群犬嚎吠,赶来咋啮,贫儿绕墙走避。
微听得墙内水响,倏有一物如没水鸬鹚,从林影中堕地。
仔细看看,却是懒龙,浑身沾湿,状甚狼狈。
对贫儿道:“吾为你几乎送了性命。
里面黄金无数,可以斗量。
我已取到了手,因为外边犬吠得紧,惊醒里面的人,追将出来,只得丢弃道旁,轻身走脱。
此乃子之命也.”
贫儿道:“老龙平日手到拿来,今日如此,是我命薄!”叹息不胜。
懒龙道:“不必烦恼!改日别作道理.”
贫儿怏怏而去。
过了一个多月,懒龙路上又遇着他,哀告道:“我穷得不耐烦了,今日去卜问一卦,遇着上上大吉,财爻发动。
先生说:当有一场飞来富贵,是别人作成的。
我想不是老龙,还那里指望?”懒龙笑道:“吾几乎忘了。
前日那家金银一箱,已到手了。
若竟把来与你,恐那家发觉,你藏不过,做出事来。
所以权放在那家水池内,再看动静。
今已个月期程,不见声息,想那家不思量追访了,可以取之无碍。
晚间当再去走遭.”
贫儿等到薄暮,来约懒龙同往。
懒龙一到彼处,但见:度柳穿花,捷若飞鸟。
驰波溅沫,矫似游龙。
须臾之间,背负一箱而出。
急到僻处开看,将着身带宝镜一照,里头尽是金银。
懒龙分文不取,也不问多少,尽数与了贫儿,吩咐道:“这些财物,可够你一世了,好好将去用度。
不要学我懒龙混帐,半生不做人家.”
贫儿感激谢教,将着做本钱,后来竟成富家。
懒龙所行之事,每多如此。
说话的,懒龙固然手段高强,难道只这等游行无碍,再没有失手时节?看官听说,他也有遇着不巧,受了窘迫,却会得逢急智生,脱身溜撒。
曾有一日走到人家,见衣橱开着,急向里头藏身,要取橱中衣服。
不匡这家子临上床时,将衣橱关好,上了大锁,竟把懒龙锁在橱内了。
懒龙出来不得,心生一计,把橱内衣饰紧缠在身,又另包下一大包,俱挨着橱门,口里就做鼠咬衣裳之声。
主人听得,叫起老妪来道:“为何把老鼠关在橱内了?可不咬坏了衣服?快开了橱,赶了出来!”老妪取火开橱,才开得门,那挨着门口包儿,先滚了下地,说时迟,那时快,懒龙就这包滚下来头里,一同滚将出来,就势扑灭了老妪手中之火。
老妪吃惊大叫一声。
懒龙恐怕人起难脱,急取了那个包,随将老妪要处一拨,扑的跌倒在地,望外便走。
房中有人走起,地上踏着老妪,只说是贼,拳脚乱下。
老妪喊叫连天,房外人听房里嚷乱,尽奔将来。
点起火一照,见是自家人厮打,方喊得住,懒龙不知已去过几时了。
有一织纺人家,客人将银子定下绸罗若干。
其家夫妻收银箱内,放在床里边,夫妻同寝在床,夜夜小心谨守。
懒龙知道,要取他的。
闪进房去,一脚踏了床沿,挽手进床内掇那箱子。
妇人惊醒,觉得床沿上有物,暗中一摸,晓得是只人脚,急用手抱住不放,忙叫丈夫道:“快起来,吾捉住贼脚在这里了!”懒龙即将其夫之脚,用手抱住一掐,其夫负痛,忙喊道:“是我的脚!是我的脚!”妇人认是错拿了夫脚,即时把手放开。
懒龙便掇了箱子如飞出房,夫妻两人还争个不清,妻道:“分明拿的是贼脚,你却教放了.”
夫道:“现今我脚掐得生疼,那里是贼脚?”妻道:“你脚在里床,我拿的在外床,况且吾不曾掐着.”
夫道:“这等,是贼掐我的脚,你只不要放那只脚便是.”
妻道:“我听你喊将起来,慌忙之中认是错了,不觉把手放松,你便抽得去了。
着了他贼见识,定是不好了.”
摸摸里床箱子,果是不见。
夫妻两个,我道你错,你道我差,互相埋怨不了。
懒龙又走在一个买衣服的铺里,寻着他衣库,正要拣好的卷他。
黑暗难认,却把身边宝镜来照。
又道是隔墙须有耳,门外岂无人?谁想隔邻人家,有人在楼上做房。
楼窗看见间壁衣库亮光一闪,如闪电一般,情知有些尴尬,忙敲楼窗向铺里叫道:“隔壁仔细,家中敢有小人了!”铺中人惊起,口喊“捉贼”。
懒龙听得在先,看见庭中有一只大酱缸,上盖篷罩,懒龙慌忙揭起,蹲在缸中,仍复反手盖好。
那家人提着灯各处一照,不见影响,寻到后边去了。
懒龙在缸里想道:“方才只有缸内不曾开看,今后头寻不见,此番必来,我不如往看过的所在躲去.”
又思身上衣已染酱,淋漓开来,掩不得踪迹.”
便把衣服卸在缸内,赤身脱出来,把脚踪印些酱迹在地下,一路到门,把门开了,自己翻身进来,仍入衣库中藏着。
那家人后头寻了一转,又将火到前边来,果然把酱缸盖揭开,看时,却有一套衣服在内,认得不是家里的,多道这分明是贼的衣裳了。
又见地下脚迹,自缸边直到门边,门已洞开。
尽皆道:“贼见我们寻,慌躲在酱缸里面,我们后边去寻时,他却脱下衣服逃走了。
可惜看得迟了些个,不然,此时已被我们拿住.”
店主人家道:“赶得他去也罢了,关好了门,歇息罢.”
一家尽道贼去无事,又历碌了一会,放倒了头,大家酣睡。
讵知贼还在家里。
懒龙安然住在锦绣丛中,把上好衣服绕身系束得紧峭,把一领青旧衣外面盖着;又把细软好物,装在一条布被里面,打做个包儿。
弄了大半夜,寂寂负了从屋檐上跳出,这家子没一人知觉。
跳到街上,正走时,天尚黎明,有三四一起早行的人,前来撞着。
见懒龙独自一个负着重囊,侵早行走,疑他来路不正气。
遮住道:“你是甚么人?在那里来?说个明白,方放你走.”
懒龙口不答应,伸手在肘后摸出一包,团栾如球,抛在地下就走。
那几个人多来抢看,见上面牢卷密扎,道他必是好物,争行来解。
解了一层又有一层,就像剥笋壳一般。
且是层层捆得紧,剥了一尺多,里头还不尽,剩有拳头大一块,疑道不知裹着甚么。
众人不肯住手,还要夺来解看。
那先前解下的,多是敝衣破絮,零零落落,堆得满地。
正在闹嚷之际,只见一伙人赶来道:“你们偷了我家铺里衣服,在此分赃么!”不由分说,拿起器械蛮打将来。
众人呼喝不住,见不是头,各跑散了。
中间拿住一个老头儿,天色黯黑之中,也不来认面庞,一步一棍,直打到铺里。
老头儿口里乱叫乱喊道:“不要打,不要打,你们错了.”
众人多是兴头上,人住马不住,那里听他?看看天色大明,店主人仔细一看,乃是自家亲家翁,在乡里住的。
连忙喝住众人,已此打得头虚面肿,店主人忙陪不是,置酒请罪。
因说失贼之事,老头儿方诉出来道:“适才同两三个乡里人作伴到此。
天未明亮,因见一人背驮一大囊行走,正拦住盘问,不匡他丢下一件包裹,多来夺看,他乘闹走了。
谁想一层一层多是破衣败絮,我们被他哄了,不拿得他,却被这里人不分皂白,混打这番,把同伴人惊散。
便宜那贼骨头,又不知走了多少路了.”
众人听见这话,大家惊悔。
邻里闻知某家捉贼,错打了亲家公,传为笑话。
原来那个球,就是懒龙在衣橱里把闲工结成,带在身边,防人尾追,把此抛下做缓兵之计的。
这多是他临危急智、脱身巧妙之处。
有诗为证:巧技承蜩与弄丸,当前卖弄许多般。
虽然贼态何堪述,也要临时猝智难。
懒龙神偷之名,四处布闻。
卫中巡捕张指挥访知,叫巡军拿去。
指挥见了问道:“你是个贼的头儿么?”懒龙道:“小人不曾做贼?怎说是贼的头儿?小人不曾有一毫赃私犯在公庭,亦不曾见有窃盗贼伙扳及小人。
小人只为有些小智巧,与亲戚朋友作耍之事,间或有之。
爷爷不要见罪小人,或者有时用得小人着,水里火里,小人不辞.”
指挥见他身材小巧,语言爽快,想道无赃无证,难以罪他;又见说肯出力,思量这样人有用处,便没有难为的意思。
正说话间,有个阊门陆小闲,将一只红嘴绿鹦哥来献与指挥。
指挥教把锁镫挂在檐下,笑对懒龙道:“闻你手段通神,你虽说戏耍无赃,偷人的必也不少。
今且权恕你罪,我只要看你手段:你今晚若能偷得我这鹦哥去,明日送来还我,凡事不计较你了.”
懒龙道:“这个不难,容小人出去,明早送来.”
懒龙叩头而出。
指挥当下吩咐两个守夜军人:“小心看守架上鹦哥,倘有疏失,重加责治.”
两个军人听命,守宿在檐下,一步不敢走离。
虽是眼皮压将下来,只得勉强支持。
一阵盹睡,闻声惊醒,甚是苦楚。
夜已五鼓,懒龙走在指挥书房屋脊上,挖开椽子,溜将下来。
只见衣架上有一件沉香色潞绸披风,几上有一顶华阳巾,壁上拄一盏小行灯,上写着“苏州卫堂”四字。
懒龙心思有计,登时把衣巾来穿戴了,袖中拿出火种,吹起烛煤,点了行灯,提在手里,装着老张指挥声音步履,仪容气度,无一不像。
走到中堂壁门边,把门豁开了,远远放住行灯,踱出廊檐下来。
此时月色蒙胧,天光昏惨,两个军人大盹小盹,方在困倦之际。
懒龙轻轻剔他一下道:“天色渐明,不必守了,出去罢.”
一头说,一头伸手去提了鹦哥锁镫,望中门里面摇摆了进去。
两个军人闭眉刷眼,正不耐烦,听得发放,犹如九重天上的赦书来了,那里还管甚么好歹?一道烟去了。
须臾天明,张指挥走将出来,鹦哥不见在檐下,急唤军人问他。
两个多不在了,忙叫拿来,军人还是残梦未醒。
指挥喝道:“叫你们看守鹦哥,鹦哥在那里?你们倒在外边来!”军人道:“五更时,恩主亲自出来取了鹦哥进去,发放小人们归去的,怎么反问小人要鹦哥?”指挥道:“胡说!我何曾出来?你们见鬼了.”
军人道:“分明是恩主亲自出来,我们两个人同在那里,难道一齐眼花了不成?”指挥情知尴尬,走到书房,仰见屋椽有孔道,想必在这里着手去了。
正持疑间,外报懒龙将鹦哥送到。
指挥含笑出来,问他何由偷得出去,懒龙把昨夜着衣戴巾、假装主人取进鹦哥之事,说了一遍。
指挥惊喜,大加亲幸。
懒龙也时常有些小孝顺,指挥一发心腹相托,懒龙一发安然无事了。
普天下巡捕官偏会养贼,从来如此。
有诗为证:猫鼠何当一处眠?总因有味要垂涎。
由来捕盗皆为盗,贼党安能不炽然?虽如此说,懒龙果然与人作戏的事体多,曾有一个博徒在赌场得了采,背负千钱回家,路上撞见懒龙。
博徒指着钱戏懒龙道:“我今夜把此钱放在枕头底下,你若取得去,明日我输东道;若取不去,你请我吃东道.”
懒龙笑道:“使得,使得.”
博徒归到家中,对妻子说:“今日得了采,把钱藏在枕下了.”
妻子心里欢喜,杀了一只鸡,烫酒共吃。
鸡吃不完,还剩下一半,收拾在厨中,上床同睡,又说了与懒龙打赌赛之事。
夫妻相戒,大家醒觉些个。
岂知懒龙此时已在窗下,一一听得。
见他夫妇惺惚,难以下手。
心生一计,便走去灶下,拾根麻骨放在口中,嚼得腷膊有声,竟似猫儿吃鸡之状。
妇人惊起道:“还有老大半只鸡,明日好吃一餐,不要被这亡人拖了去.”
连忙走下床来,去开厨来看。
懒龙闪入天井中,将一块石头抛下井里,“洞”的一声响。
博徒听得惊道:“不要为这点小小口腹,失脚落在井中了,不是耍处.”
急出门来看时,懒龙已隐身入房,在枕下挖钱去了。
夫妇两人黑暗里叫唤相应,方知无事,挽手归房。
到得床里,只见枕头移开,摸那钱时,早已不见。
夫妻互相怨怅道:“清清白白两个人,又不曾睡着,却被他当面作弄了去,也倒好笑.”
到得天明,懒龙将钱来还了,来索东道。
博徒大笑,就勒下几百放在袖里,与懒龙前到酒店中买酒请他。
两个饮酒中间,细说昨日光景,拍掌大笑。
酒家翁听见来问其故,与他说了。
酒家翁道:“一向闻知手段高强,果然如此.”
指着桌上锡酒壶道:“今夜若能取得此壶去,我明日也输一个东道:“懒龙笑道:“这也不难.”
酒家翁道:“我不许你毁门坏户,只在此桌上,凭你如何取去.”
懒龙道:“使得,使得.”
起身相别而去。
酒家翁到晚,吩咐牢关门户,自家把灯四处照了,料道进来不得。
想道:“我停灯在桌上了,拚得坐着守定这壶,看他那里下手!”酒家翁果然坐至夜分,绝无影响。
意思有些不耐烦了,倦怠起来,瞌睡到了。
起初还着实勉强,支撑不过,就斜靠在桌上睡去,不觉大鼾。
懒龙早已在门外听得,就悄悄的扒上屋脊,揭开屋瓦,将一猪脬紧扎在细竹管上。
竹管是打通中节的,徐徐放下,插入酒壶口中。
酒店里的壶,多是肚宽颈窄的,懒龙在上边把一口气从竹管里吹出去,那猪脬在壶内涨将开来,已满壶中。
懒龙就掐住竹管上眼,便把酒壶提将起来,仍旧盖好屋瓦,不动分毫。
酒家翁一觉醒来,桌上灯还未灭,酒壶已失。
急起四下看时,窗户安然,毫无漏处,竟不知甚么神通摄得去了。
又一日,与二三少年同立在北潼子门酒家。
河下船中有个福建公子,令从人将衣被在船头上晒曝,锦绣璨烂,观者无不啧啧。
内中有一条被,乃是西洋异锦,更为奇特。
众人见他如此炫耀,戏道:“我们用甚法取了他的,以博一笑才好?”尽推懒龙道:“此时懒龙不逞技俩,更待何时?”懒龙笑道:“今夜让我弄了他来,明日大家送还他,要他赏钱,同诸公取醉.”
懒龙说罢,先到混堂把身子洗得洁净,再来到船边看相动静。
守到更点二声,公子与众客尽带酣意,潦倒模糊,打一个混同铺,吹灭了灯,一齐藉地而寝。
懒龙倏忽闪烁,已杂入众客铺内,挨入被中,说着闽中乡谈,故意在被中挨来挤去。
众客睡不像意,口里和罗埋怨。
懒龙也作闽音说睡话,趁着挨挤杂闹中,扯了那条异锦被,卷作一束,就作睡起要泻溺的声音,公然拽开舱门,走出泻溺,径跳上岸去了,船中诸人一些不觉。
及到天明,船中不见锦被,满舱闹嚷,公子甚是叹惜。
与众客商量,要告官又不直得,要住了又不舍得,只得许下赏钱一千,招人追寻踪迹。
懒龙同了昨日一干人下船中,对公子道:“船上所失锦被,我们已见在一个所在。
公子发出赏钱,与我们弟兄买酒吃,包管寻来奉还.”
公子立教取出千钱来放着,待被到手即发。
懒龙道:“可叫管家随我们去取.”
公子吩咐亲随家人,同了一伙人,走到徽州当内,认着锦被,正是原物。
亲随便问道:“这是我船上东西,为何在此?”当内道:“早间一人拿此被来当。
我们看见此锦不是这里出的,有些疑心,不肯当钱与他。
那个人道:‘你每若放不下时,我去寻个熟人来保着,秤银子去就是。
’我们说这个使得。
那人一去竟不来了。
我原道必是来历不明的,既是尊舟之物,拿去便了。
等那个来取时,小当还要捉住了他,送到船上来.”
众人将了锦被去还了公子,就说当中说话。
公子道:“我们客边的人,但得原物不失罢了,还要寻那贼人怎的?”就将出千钱,送与懒龙等一伙报事的人。
众人收受,俱到酒店里破除了。
原来当里去的人,也是懒龙央出来,把锦被卸脱在那里,好来请赏的。
如此作戏之事,不一而足。
正是:胪传能发冢,穿窬何足薄?若托大儒言,是名善戏谑。
懒龙固然好戏,若是他心中不快意的,就连真带耍,必要扰他。
有一伙小偷,置酒邀懒龙游虎丘。
船经山塘,暂停米店门口河下,穿出店中买柴沽酒。
米店中人嫌他停泊在此,出入搅扰,厉声推逐,不许系缆。
众偷不平争嚷。
懒龙丢个眼色道:“此间不容借走,我们移船下去些,别寻好上岸处罢了,何必动气?”遂教把船放开,众人还忿忿。
懒龙道:“不须角口,今夜我自有处置他所在.”
众人请问,懒龙道:“你们去寻一只站船来。
今夜留一樽酒、一个榼,及暖酒家火、薪炭之类,多安放船中。
我要归途一路赏月色到天明,你们明日便知,眼下不要说破.”
是夜虎丘席罢,众人散去。
懒龙约他明日早会,止留得一个善饮的为伴,一个会行船的持篙,下在站船中回来。
经过米店河头,店中已扃闭得严密。
其时河中赏月、归舟吹唱过往的甚多,米店里头人安心熟睡,懒龙把船贴米店板门住下。
日间看在眼里,有米一囤在店角落中,正临水次近板之处。
懒龙袖出小刀,看板上有节处一挖,那块木节囫囵的落了出来,板上老大一孔。
懒龙腰间摸出竹管一个,两头削如藕披,将一头在板孔中插入米囤,略摆一摆,只见囤内米簌簌的从管里泻将下来,就如注水一般。
懒龙一边对月举杯,酣呼跳笑,与泻米之声相杂,来往船上多不知觉。
那家子在里面睡的,一发梦想不到了。
看看斗转参横,管中没得泻下,想米囤中已空,看那船舱也满了,便叫解开船缆,慢慢的放了船去,到一僻处,众偷皆来。
懒龙说与缘故,尽皆抚掌大笑。
懒龙拱手道:“聊奉列位众分,以答昨夜盛情.”
竟自一无所取。
那米店直到开囤,才知其中已空,再不晓得是几时失去、怎么样失了的。
苏州新兴百柱帽,少年浮浪的,无不戴着装幌。
南园侧东道堂白云房一起道士,多私下置一顶,以备出去游耍,好装俗家。
一日夏月天气,商量游虎丘,已叫下酒船。
有个纱王三,乃是王织纱第三个儿子,平日与众道士相好,常合伴打平火。
众道士嫌他惯讨便宜,且又使酒难堪,这番务要瞒着了他。
不想纱王三已知道此事,恨那道士不来约他,却寻懒龙商量,要怎生败他游兴。
懒龙应允,即闪到白云房,将众道常戴板巾尽取了来。
纱王三道:“何不取了他新帽,要他板巾何用?”懒龙道:“若他失去了新帽,明日不来游山了,有何趣味?你不要管,看我明日消遣他.”
纱王三终是不解其意,只得由他。
明日,一伙道士轻衫短帽,装束做少年子弟,登舟放浪。
懒龙青衣相随下船,蹲坐舵楼。
众道只道是船上人,船家又道是跟的侍者,各不相疑。
开得船时,众道解衣脱帽,纵酒欢呼。
懒龙看个空处,将几顶新帽卷在袖里,腰头摸出昨日所取几顶板巾,放在其处。
行到斟酌桥边,拢船近岸,懒龙已望岸上跳将去了。
一伙道士正要着衣帽登岸潇洒,寻帽不见,但有常戴的纱罗板巾,压摺整齐,安放做一堆在那里。
众道大嚷道:“怪哉!怪哉!我们的帽子多在那里去了?”船家道:“你们自收拾,怎么问我?船不漏针,料没失处.”
众道又各处寻了一遍,不见踪影。
问船家道:“方才你船上有个穿青的瘦小汉子,走上岸去,叫来问他一声,敢是他见在那里?”船家道:“我船上那有这人?是跟随你们下来的.”
众道嚷道:“我们几曾有人跟来?这是你串同了白日撞偷了我帽子去了。
我们帽子几两一顶结的,决不与你干休!”扭住船家不放。
船家不伏,大声嚷乱。
岸上聚起无数人来,蜂拥争看。
人丛中走出一个少年子弟,扑的跳下船来道:“为甚么喧闹?”众道与船家各各告诉一番。
众道认得那人,道是决帮他的。
不匡那人正色起来,反责众道道:“列位多是羽流,自然只戴板巾上船;今板巾多在那里,再有甚么百柱帽?分明是诬诈船家了.”
看的人听见,才晓得是一伙道士,板巾见在,反要诈船上赔帽子。
发起喊来,就有那地方游手好闲几个揽事的光棍来出尖,伸拳掳手道:“果是贼道无理,我们打他一顿,拿来送官.”
那人在船里摇手止住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等他们去了罢.”
那人忙跳上岸。
众道怕惹出是非来,叫快开了船。
一来没了帽子,二来被人看破,装幌不得了,不好登山,怏怏而回,枉费了一番东道,落得扫兴。
你道跳下船来这人是谁?正是纱王三。
懒龙把板巾换了帽子,知会了他,趁扰攘之际,特来证实道士本相,扫他这一场。
道士回去,还缠住船家不歇。
纱王三叫人将几顶帽子送将来还他,上复道:“已后做东道,要洒浪那帽子时,千万通知一声.”
众道才晓得是纱王三耍他。
又曾闻懒龙之名,晓得纱王三平日与他来往,多是懒龙的做作了。
其时邻境无锡有个知县,贪婪异常,秽声狼藉。
有人来对懒龙道:“无锡县官衙中金宝山积,无非是不义之财,何不去取他些来,分惠贫人也好?”懒龙听在肚里,既往无锡地方,晚间潜入官舍中,观看动静。
那衙里果然富贵,但见连箱锦绮,累架珍奇。
原宝不用纸包,叠成行列;器皿半非陶就,摆满金银。
大象口中牙,蠢婢将来揭火;犀牛头上角,小儿拿去盛汤。
不知夏楚追呼,拆了人家几多骨肉;更嫌苞苴混滥,卷了地方到处皮毛。
费尽心要传家里子孙,腆着面且认民之父母。
懒龙看不尽许多奢华,想道:“重门深锁,外边梆铃之声不绝,难以多取.”
看见一个小匣,十分沈重,料必是精金白银,溜在身边。
心里想道:“官府衙中之物,省得明日胡猜乱猜,屈了无干的人.”
摸出笔来,在他箱架边墙上,画着一枝梅花,然后轻轻的从屋檐下望衙后出去了。
过了两三日,知县简点宦囊,不见一个专放金子的小匣儿,约有二百余两金子在内,价值一千多两银子。
各处寻看,只见旁边画着一枝梅,墨迹尚新。
知县吃惊道:“这分明不是我衙里人了。
卧房中谁人来得,却又从容画梅为记?此不是个寻常之盗,必要查他出来.”
遂唤取一班眼明手快的应捕,进衙来看贼迹。
众应捕见了壁上之画,吃惊道:“复官人,这贼小的们晓得了,却是拿不得的。
此乃苏州城中神偷,名曰懒龙,身到之处,必写一枝梅在失主家为认号。
其人非比等闲手段,出有入无;更兼义气过人,死党极多,寻他要紧,怕生出别事来。
失去金银还是小事,不如放舍罢了,不可轻易惹他.”
知县大怒道:“你看这班奴才,既晓得了这人名字,岂有拿不得的!你们专惯与贼通同,故意把这等话党庇他,多打一顿大板才好!今要你们拿贼,且寄下在那里。
十日之内,不拿来见我,多是一个死!”应捕不敢回答。
知县即唤书房写下捕盗批文,差下捕头两人,又写下关子,关会长、吴二县,必要拿那懒龙到官。
应捕无奈,只得到苏州来走一遭。
正进阊门,看见懒龙立在门口,应捕把他肩胛拍一拍道:“老龙,你取了我家官人的东西罢了,卖弄甚么手段画着梅花?今立限与我们,必要拿你到官,却是如何?”懒龙不慌不忙道:“不劳二位费心,且到店中坐坐细讲.”
懒龙拉了两个应捕一同到店里来,占副座头吃酒。
懒龙道:“我与两位商量:你家县主果然要得我紧,怎么好累得两位?只要从容一日,待我送个信与他,等他自然收了牌票,不敢问两位要我,何如?”应捕道:“这个虽好,只是你取得他的忒多了,他说多是金子,怎么肯住手?我们不同得你去,必要为你受亏了.”
懒龙道:“就是要我去,我的金子也没有了.”
应捕道:“在那里了?”懒龙道:“当下就与两位分了.”
应捕道:“老龙不要取笑!这样话当官不是耍处.”
懒龙道:“我平时不曾说诳语,原不取笑。
两位到宅上去一看便见.”
扯着两个人耳朵说道:“只在家里瓦沟中去寻就有.”
应捕晓得他手段,忖道:“万一当官这样说起来,真个有赃在我家里,岂不反受他累?”遂商量道:“我们不敢要老龙去了,而今老龙待怎么吩咐?”懒龙诈道:“两位请先到家,我当随至。
包管知县官人不敢提起,决不相累就罢了.”
腰间摸出一包金子,约有二两重,送与两人道:“权当盘费.”
从来说公人见钱,如苍蝇见血。
两个应捕看见赤艳艳的黄金,怎不动火?笑欣欣接受了,就想:“此金子未必不就是本县之物.”
一发不敢要他同去了。
两下别过。
懒龙连夜起身,早到无锡,晚来已闪入县令衙中。
县官有大、小孺人,这晚在大孺人房中宿歇,小孺人独自在帐中。
懒龙揭起帐来,伸手进去一摸,摸着顶上青丝髻,真如盘龙一般。
懒龙将剪子轻轻剪下,再去寻着印箱,将来撬开,把一盘发髻塞在箱内,仍与他关好了。
又在壁上画下一枝梅,别样不动分毫,轻身脱走。
次日,小孺人起来,忽然头发纷披,觉得异样,将手一摸,顶髻俱无,大叫起来。
合衙惊怪,多跑将来问缘故。
小孺人哭道:“谁人使促掐,把我的头发剪去了?”忙报知县来看。
知县见帐里坐着一个头陀,不知那里作怪起。
想着平日绿云委地,好不可爱;今却如此模样,心里又痛又惊。
道:“前番金子失去,尚在严捉未到:今番又有歹人进衙了。
别件犹可,县印要紧.”
亟取印箱来看,看见封皮完好,锁钥俱在。
随即开来看时,印章在上格不动,心里略放宽些。
又见有头发缠绕,掇起上格,底下一堆髻发,散在箱里。
再简点别件,不动分毫。
又见壁上画着一枝梅,连前凑做一对了。
知县吓得目睁口呆,道:“原来又是前番这人!见我追得急了,他弄这神通出来报信与我。
剪去头发,分明说可以割得头去;放在印箱里,分明说可以盗得印去。
这贼直如此利害!前日应捕们劝我不要惹他,原来果是这等。
若不住手,必遭大害。
金子是小事,拚得再做几个富户不着,便好补填了。
不要追究的是.”
连忙掣签,去唤前日差往苏州下关文的应捕来销牌。
两个应捕自那日与懒龙别后,来到家中。
依他说话,各自家里屋瓦中寻,果然各有一包金子,上写着日月封记,正是前日县间失贼的日子。
不知懒龙几时送来藏下的。
应捕老大心惊,噙着指头道:“早是不拿他来见官。
他一口招出,搜了赃去,浑身口洗不清。
只是而今怎生回得官人的话?”叫了伙计,正自商量踌躇,忽见县里差签来到。
只道是拿违限的,心里慌张;谁知却是来叫销牌的!应捕问其缘故,来差把衙中之事一一说了,道:“官人此时好不惊怕,还敢拿人?”应捕方知懒龙果不失信,已到这里弄了神通去了,委实好手段!嘉靖末年,吴江一个知县治行贪秽,心术狡狠。
忽差心腹公人,赍了聘礼,到苏城求访懒龙,要他到县相见。
懒龙应聘而来,见了知县禀道:“不知相公呼唤小人那厢使用?”知县道:“一向闻得你名,有一机密事要你做去.”
懒龙道:“小人是市井无赖,既蒙相公青目,要干何事,小人水火不避.”
知县屏退左右,密与懒龙商量道:“叵耐巡按御史到我县中,只管来寻我的不是。
我要你去察院衙里偷了他印信出来,处置他不得做官了,方快我心!你成了事,我与你百金之赏.”
懒龙道:“管取手到拿来,不负台旨.”
果然去了半夜,把一颗察院印信弄将出来,双手递与知县。
知县大喜道:“果然妙手!虽红线盗金盒,不过如此神通罢了.”
急取百金赏了懒龙,吩咐快些出境,不要留在地方。
懒龙道:“多谢相公厚赐,只是相公要此印怎么?”知县笑道:“此印已在我手,料他奈何我不得了.”
懒龙道:“小人蒙相公厚德,有句忠言要说.”
知县道:“怎么?”懒龙道:“小人躲在察院梁上半夜,偷看巡按爷烛下批详文书,运笔如飞,处置极当。
这人敏捷聪察,瞒他不过的。
相公明日不如竟将印信送还,只说是夜巡所获,贼已逃去。
御史爷纵然不能无疑,却是又感又怕,自然不敢与相公异同了.”
县令道:“还了他的,却不依旧让他行事去?岂有此理!你自走你的路,不要管我!”懒龙不敢再言,潜踪去了。
却说明日察院在私衙中开印来用,只剩得空匣。
叫内班人等遍处寻觅,不见踪迹。
察院心里道:“再没处去。
那个知县晓得我有些不像意他,此间是他地方,奸细必多,叫人来设法过了。
我自有处.”
吩咐众人不得把这事泄漏出去,仍把印匣封锁如常,推说有病,不开门坐堂。
一应文移,权发巡捕官收贮。
一连几日。
知县晓得这是他心病发了,暗暗笑着,却不得不去问安。
察院见传报知县来到,即开小门请进。
直请到内衙床前,欢然谈笑。
说着民风土俗、钱粮政务,无一不剖胆倾心,津津不已。
一茶未了,又是一茶。
知县见察院如此肝鬲相待,反觉跼蹐,不晓是甚么缘故。
正絮话间,忽报厨房发火,内班门皂、厨役纷纷赶进,只叫:“烧将来了!爷爷快走!”察院变色,急走起来,手取封好的印匣亲付与知县道:“烦贤令与我护持了出去,收在县库,就拨人夫快来救火!”知县慌忙失错,又不好推得,只得抱了空匣出来。
此时地方水夫俱集,把火救灭,只烧得厨房两间,公廨无事。
察院吩咐把门关了。
这个计较,乃是失印之后察院预先吩咐下的。
知县回去思量道:“他把这空匣交在我手,若仍旧如此送还,他开来不见印信,我这干系须推不去.”
展转无计,只得润开封皮,把前日所偷之印仍放匣中,封锁如旧。
明日升堂,抱匣送还。
察院就留住知县,当堂开验印信,印了许多前日未发放的公文,就于是日发牌起马,离却吴江,却把此话告诉了巡抚都堂。
两个会同,把这知县不法之事参奏一本,论了他去。
知县临去时,对衙门人道:“懒龙这人是有见识的,我悔不用其言,以至于此.”
正是:枉使心机,自作之孽,无梁不成,反输一帖。
懒龙名既流传太广,未免别处贼情也有疑猜着他的,时时有些株连着身上。
适遇苏州府库失去原宝十来锭,做公的私自议论道:“这失去得没影响,莫非是懒龙?”懒龙却其实不曾偷。
见人错疑了他,反要打听明白此事。
他心疑是库吏知情,夜藏府中公廨黑处,走到库吏房中静听。
忽听库吏对其妻道:“吾取了库银,外人多疑心懒龙,我落得造化了。
却是懒龙怎肯应承?我明日把他一生做贼的事迹,纂成一本送与府主,不怕不拿他来做顶缸.”
懒龙听见,心里思量道:“不好,不好。
本是与我无干,今库吏自盗,他要卸罪,官面前暗栽着我。
官吏一心,我又不是没一点黑迹的,怎辨得明白?不如逃去了为上着,免受无端的拷打.”
连夜起身,竟走南京。
诈妆了双盲的,在街上卖卦。
苏州府太仓夷亭有个张小舍,是个有名极会识贼的魁首。
偶到南京街上撞见了,道:“这盲子来得蹊跷!”仔细一相,认得是懒龙诈妆的,一把扯住,引他到僻静处道:“你偷了库中原宝,官府正在追捕你,你却遁来这里,妆此模样躲闪么?你怎生瞒得我这双眼过?”懒龙挽了小舍的手道:“你是晓得我的,该替我分剖这件事,怎么也如此说?那库里银子,是库吏自盗了。
我曾听得他夫妻二人床中私语,甚是的确。
他商量要推在我身上,暗在官府处下手。
我恐怕官府信他说话,故逃亡至此。
你若到官府处把此事首明,不但得了府中赏钱,亦且辨明了我事,我自当有薄意孝敬你。
今不要在此处破我的道路!”小舍原受府委要访这事的,今得此的信,遂放了懒龙,走回苏州出首。
果然在库吏处,一追便见,与懒龙并无干涉。
张小舍首盗得实,受了官赏。
过了几时,又到南京撞见懒龙,仍妆着盲子在街上行走。
小舍故意撞他一肩道:“你苏州事已明,前日说的话怎么忘了?”懒龙道:“我不曾忘,你到家里灰堆中去看,便晓得我的薄意了.”
小舍欣然道:“老龙自来不掉谎的.”
别了回去,到得家里,便到灰中一寻,果然一包金银同着白晃晃一把快刀,埋在灰里。
小舍伸舌道:“这个狠贼!他怕我只管缠他,故虽把东西谢我,却又把刀来吓我。
不知几时放下的,真是神手段!我而今也不敢再惹他了.”
懒龙自小舍第二番遇见,回他苏州事明,晓得无碍了。
恐怕终久有人算他,此后收拾起手段,再不试用。
实实卖卜度日,栖迟长干寺中数年,竟得善终。
虽然做了一世剧贼,并不曾犯官刑、刺臂字。
至今苏州人还说他狡狯耍笑事体不尽。
似这等人,也算做穿窬小人中大侠了。
反比那面是背非、临财苟得、见利忘义一班峨冠博带的不同。
况兼这番神技,若用去偷营劫寨,为间作谍,那里不干些事业?可惜太平之世,守文之时,只好小用伎俩,供人话柄而已。
正是:世上于今半是君,犹然说得未均匀,懒龙事迹从头看,岂必穿窬是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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