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您怎么来了?!”
不同于水秀秀的冷眼旁观,许氏一见到那老妇人便又惊又喜。算下来,她已经很久没回过娘家了,自在水家的日子一日不如一日,脸上常是带了淤青,她便耻于再回去。况且,回去总不好空着手,她又哪里有余的钱买东西孝敬爹娘。
路途远,她爹娘行动不便,也没来看过她。
如此,和娘家的关系便越来越疏远了。
直到许耀庭的登门及之后的种种,才算有所恢复。
这会见到她娘亲自登门,许氏自然是难以言喻的激动。
激动到她几乎忽视了她娘脸上的怨气。
只是她娘董氏却没打算扮出一场你好我也好的和乐戏,她进了学堂的门,四处打量着又随着许氏去了小跨院,缜着脸,始终没说一句话!
水秀秀蹙了下眉,偷偷拽了拽许耀庭的袖子,本想悄悄问问他到底是怎么个情形。结果,还不及开口,董氏如同后面长了眼睛似的转过头来看向她,硬声吩咐,“去把院门锁上!”
她的声调绝称不上温和,甚至是十分严厉的。
水秀秀很想翻个白眼,不理会她。不过,她还是下意识的先看向许氏。
果然,她娘脸上的笑缓缓的消逝了,对着她露出个恳求的眼神,象是在说“看在娘的份上,莫要多说”。
水秀秀用力抿了下唇,转身去关紧了小跨院的门。
许耀庭心里也不好受,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却在董氏的瞪视中慢慢的低下了头。
几人在沉默中进了屋,董氏坐到屋当中的桌前,她看着许氏,厉喝一声,“孽障!你给我跪下!”
许氏无声的跪在了她面前。
“娘……”
她声音中带了几分哽咽,董氏却更加恼怒了,“你还有脸叫我?还有脸哭?我上辈子是造了多少孽才生下你这么个东西!”随着她的用力斥骂,脑后花白的发髻也微微颤动着。她比水家奶奶大不了几岁,却显得格外苍老些。穷苦的家境,古板的男人,都令她的笑容越来越少。她的脸上皱纹横生,尤以额头的最多,那些皱纹并不令她显得和蔼,却愈发苛刻。
“……把个好好的日子越过越混帐!连自个男人也笼络不住,竟让他恨的要卖妻,你去饶村子里打听打听,哪个比你更丢脸的?!弄到和离的地步,我和你爹你弟弟被你带累的在村子里都抬不起头!你能耐了啊,和离了不回家便罢了,还能厚着脸皮留在水家村,你这是成心不让我们活,要逼着我们去死啊!”
许氏眼中泪珠滚滚而下,她激烈的摇着头,“娘,娘我只是,只是舍不了秀秀,她还小,她一个人……”
“你给我闭嘴!”董氏斥道,“她姓水,是水家的人!既已和离,她便与你再无关系!自有她爹她奶奶养着她,要你多事!”
“娘啊!那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怎么没关系!她叫我一声娘,我便不能不管她!娘!求您!您饶我这遭,只待她出了嫁,我便立时拿根绳子吊死自个,再不给您和爹丢脸!”
水秀秀一听这话登时恼了,她想冲过去,想阻止许氏再乱说,想阻止上面坐着的那个不通人情的老太婆再继续辱骂许氏!
可她刚一动,许耀庭便死死揪住她的手臂,对她摇头。
水秀秀挣不开他,她狠狠的咬住下唇,疼痛中,恢复了几分理智。她慢慢放松了身子,不再试图上前。
是了,这都是一时的气话,不能当真!
况且,如果许氏要存了这种想法,那她就不成亲,让她不放心一辈子好了!
董氏看到他们这边的情形,低头对着许氏冷笑,“我说你是个蠢的!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想把爹娘兄弟的名声都扔在一边,不管不顾的去养着她,到头来,也不过是个和他爹一样的玩意儿!”
听她说到自个头上,水秀秀再没办法沉默,她冷声插言,“不知我做了什么,让您这样编排我!我是姓水没错,可我更是我娘的闺女!她爱我护我,我自当敬她重她,您……”
“够了!”董氏阴沉着脸打断她,“我和我姑娘说话,还轮不到旁人来插嘴,如今就这么没规矩,还能指望日后?!”
她从怀里掏出几块碎银子猛的掷在许氏的脚下,“你以为我凭什么这么说?就凭这!小小年纪就敢鼓捣着你弟弟去做商户,这是要毁了我们老许家的清白,毁了我们许家惟一的根!让她把这银子收好了!老许家就是饿死,穷死,也不能拿这份钱!”
许氏怔住了,她低头看着银子,无言以对。
本朝重农轻商,商人再富贵也被很多人瞧不起。
许氏不是不知道。
但她只想着,自家又不是开了铺子,真正操持生意,不过是做些东西换些银钱,能让日子好过些,这应不算错……哪知却被家人说的如此不堪!
后面的水秀秀也愣了。
她是真没料到,追根究底原因在这里!
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这老太太之所以如此大的气性,或许有许氏和离让他们全家丢了脸,但最气的恐怕还是因为她做了那些香脂让许耀庭去卖吧!
水秀秀骤然间觉得对方可恨又可笑。
许氏即便嫁了,也还是她的女儿,亲生女儿受虐待差点被卖,她甫一见面,不是安慰不是鼓励更不是心疼,却是兴师问罪……是为可恨!
商户在本朝固然地位不高,但断不至于到她口中如此低贱的地步!镇上那许多店家不都过的十分自得?反倒是那些买起东西来缩手缩脚的贫家农户,才被人小瞧吧!不是说这样是对的,但现实即是如此。便是那些村里的富户,家有良田百亩的,也未见得能在大商户面前抖威风!这老太太于世情知道的如此浅薄,却自以为是的厉害……是为可笑!
这样一个活了大半辈子都没活明白的人,水秀秀顿时觉得跟她争下去实在无聊透顶!
都蠢了这么些年,难道想凭几句话让她幡然醒悟?
不可能的!
水秀秀突然淡定了。
许耀庭却觉得像被架在火上烧似的,他娘在骂秀秀骂大姐,可在他心里,就跟大巴掌抽在他脸上一样!他忍不住上前几步,跪在董氏面前,哀求道,“娘!求您别这么说!我都跟您说了,是我看外甥女做的香脂好,这才忍不住要了几盒来想卖了赚些家用!是我不知轻重,您莫要冤枉大姐和外甥女!她们已经够难了,水家兴那畜生根本不是人,大姐若要再忍,就得死在他手里!大姐也是您的闺女,她过的不好,你不也是心疼的偷偷抹泪么!为什么见了面却非要说这些难听话?!”
被儿子这样拆台,董氏脸上的皱纹不禁抖了几下。
她咬着牙恨恨,可到底舍不得打他,只好一巴掌把他拨到旁边,继续对许氏道,“你爹已经被你气得吐了血!你若但凡还要一点脸面,还认我们是爹娘,今个就跟我回去,听凭你爹发落!若不然……”她冷冷的抬起头,看着水秀秀,嘴中决然道,“若不然,我就替你一头撞死在这水家村!”
“不!别,娘,您不能如此逼我!我,我……”许氏语无伦次,开始不停的磕头。
“碰碰碰”的撞击声响在屋里,也响在每个人的心上。
水秀秀叹了口气,缓缓上前蹲下,将双手交叠,掂在她娘的要磕的地上。
许氏猛的扬起脸,迷蒙的眼中看到一张疼惜的脸,她忽然抱住她。
水秀秀只觉背上蔓延了一片湿热。
她紧紧的搂着她娘,转头对董氏轻声道,“我娘终究是您的闺女,她便是累您丢了些许颜面,可她至少还活着,能跪在您面前任您责骂。可若是她不和离,就会被那男人卖给旁的人,以她的性子,您肯定能猜到,她必是不肯活的。真到那一步,阴阳两隔,不管您是恨也好,悔也罢,却是再想说什么也无人能听了……”
她蹭了蹭许氏的头发,小脸上微微展露笑容,“离开水家,我娘自然是想回到您身边的,这普天下又有哪里能比自己亲娘的身边更好?她……只是挂着我罢了。”
“既如此,就让我来劝我娘吧。”
水秀秀说完,不再看愣怔的董氏和流下两行清泪的许耀庭,她牵着许氏去了另一间屋,洗了帕子帮她擦干净脸。她那小胳膊小手的对个大人做这些,颇不协调,但此时,许氏就如同迷路的孩子一般,而她,才是那个心思清明的成人。
将许氏拾缀好,还特意在她脸上抹了层薄薄的红线草精油,它能让人放松精神,感到舒缓。
水秀秀才坐在旁边,微仰了头望着她。
“娘,你想回去吗,许家村?”
“这……”许氏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她想了良久才低声道,“我怕你外婆她……也担心你外公的身体……”
“那你就回去吧!”
“秀秀!”许氏瞪大了眼睛叫道,“娘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只是想去求你外公别再生我的气,让他老人家好好过日子,娘不会把你一个人丢下的!要不你跟娘一起去!对,我们一起!”
水秀秀笑着轻摇了下头,“我知道的,娘你不要这么紧张,便是你回去了,我想你时随时都可以跑了去,难道你还会赶我走吗?”
“当然不会!可,可秀秀,你不跟娘一起回去,娘实在放心不下!”
水秀秀仍是笑,“那就托付苏先生多照顾我,他待我一向很好,若知道你不在,只会更加的心疼我,必然是晚回去早过来,如此,你就放心吧。”
有苏先生,许氏多少放心些。可想到真要和她娘回去,她心里又不由的打鼓。万一这一走,爹娘不让她再回来又该如何?
水秀秀看穿了她所想,“我说了,你若不回来,我便去找你。难道我去了,外公外婆还能不让我们母女见面吗!”
“只你一个人,我我……”
水秀秀笑道,“怎么会一个人呢?不是还有苏先生嘛!”说着,她用一双小手努力包住许氏的手道,“可有一样,娘,若是外公外婆只是责骂,或是打你两下,你都可受着,但他们要你做损及性命的事,你却要记得,还有秀秀在这里等着你,绝不能任他们作为!”
这次,许氏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终于想明白了,得回去一趟,不然,她过不了自己心里这道坎儿。
再怎样,那是养育她成人送她出嫁的爹娘。
他们若骂完罚完还愿意认她,她便仍是他们的闺女,可若是想让她抛弃秀秀,任谁也做不了这个主!
她对着水秀秀慎重的点下头,“娘懂,娘一定会回来的,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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