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歌回了寝殿,想着镜月那异乎寻常的眼神,心下不安。这一夜就没能睡好。
她心里隐隐约约明白镜月的心意。可那怎么可能……戏文上虽有金兰交好之说,那只是戏文,不是真的,不是么?
虽然这样安慰自己,还是有着难以言喻的感觉。从未有人用这样凄苦狂热的眼神看着她,犹如把她当作天地和神明,太崇拜,反倒令她坐立不安。可她不知道,这种不安里面,是不是也有隐约的骄傲和欢喜?原来,我在别人的心目中,还可以是这样的?
这想法才一冒头,就赶紧被她狠狠掐灭。眼前似乎是镜月含着眼泪和烈焰的目光,琦歌忍不住想伸手为她擦擦泪水,才一伸手,立刻清醒过来,触电般一坐而起。
我,在想什么呢?镜月这小女孩毕竟太小,以后自然不会……
她握紧拳头,对着黑沉沉的夜色出神,并为内心深处那一丝波澜而羞愧了。
就这样到了中夜,琦歌心有所感,不禁披衣而起。
她似乎听到了一声长叹。忍不住失声道:“镜月?”推开窗格,燕子般一掠而出。可急起追寻,却又什么也没有。
远处皑皑雪山,放眼万里荒漠,近处花影流动,雕栏玉砌月下默默。
夜风一过,把她发热的额头吹得冷了一些。
琦歌对着星光下自己淡淡的影子,不禁茫然一笑。如此星辰如此夜……这是何苦?
她用手按住发烫的额角,心里默默自语,别胡思乱想,别胡思乱想,没事的。
还是这样安详的夜晚,可为何总觉得有什么声息?
叹息声隐隐又随风而来,这次她听清楚一些,那不是镜月的声音,倒像个男人。
她忽然想起了万人杰临死时候的话。“其实铁玄凛并没有死,被我秘密关在一处。”“关在星……”琦歌忽然心中一震,一下子站直。会不会他说的话虚虚实实、半真半假?
星?星云大殿?有侍卫见琦歌月下徘徊,连忙上前道:“教主有什么吩咐吗?”琦歌道:“找来火把,我去星云大殿看看。”
那侍卫满心疑惑,还是陪着她在星云大殿来来回回走了个遍。每到一处,琦歌就敲打地面和梁柱,时而驻足聆听,时而若有所思。可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夜,并无收获。
天边慢慢有了金红色,太阳快要升起了。原来不知不觉就这么找了一夜。琦歌一声长叹,默默靠着石阶坐下。
那侍卫见她神色烦躁,忍不住低声道:“教主到底要找什么?”
琦歌问:“万人杰执掌教务后,星云大殿附近有没有兴过土木?”
侍卫一怔,挠头想了想,半天才说:“万人杰嫌正殿上的教主座位凳子太寒酸,换了个大大的雕龙椅上去。”
这九龙椅琦歌天天都坐在上面处置教务,并不觉得什么,被这侍卫一说,忽然有了微妙的感觉。如果她是万人杰,要处置怀恨已久的政敌,会不会就把铁玄凛关在龙椅下面的什么牢笼之中,好让敌人天天听着自己发号施令、指挥如意,再是愤恨激狂也无计可施……
她走过去左看右看,注意到九龙之首镶嵌着大量的黄金和珠宝,龙目更是以红宝石作成。初升的阳光正好射在一只龙目上,越发红艳凌厉。那龙头双目怒睁,当真好像活物一般。
琦歌心头一动,发现龙头上格外光滑,似乎经常被人摩挲。她当下伸手用力一按,并无反应。于是改作一拧,猛然听到喀嚓一声,脚底一陷,连忙双足顿起,抓着那侍卫飞纵退后。
一阵格格大响之后,她看到前方地面整整齐齐陷落下去。那侍卫惊魂稍定,骇然道:“教主英明,原来真的有机关!怪不得万人杰要换龙椅……”
琦歌道:“我进去看看。你武功弱一些,就留在外面报讯吧。”说着要过火把,走了过去。
冷不防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道:“呵呵,好个丫头,居然让你找到这里。”
这声音虽有气无力,言下丝毫不改豪气,琦歌听出是铁玄凛,一惊之下,笑道:“好个大魔头,躺在地下听着仇敌号令密摩教的滋味怎么样?”
“不怎么样……咳咳……”天光朦朦射在地底,铁玄凛一身是血,衣衫褴褛地躺在地上,双足竟然被铁镣穿过足踝,硬生生钉在地上,看上去血肉模糊,看来景况的确是很不怎么样,碧色的眼眸中却还是桀骜高傲之色:“不过你可小心别让我翻本。”
琦歌一笑,心下奇怪,明明铁玄凛还可以说话,怎么万人杰把他锁在这里,却无人知晓?
细看一下那机关,顿时心里有数。万人杰新作的龙椅下面是厚厚的石板,上面又垫着金丝楠木的巨大龙椅,更盖了绫罗绸缎。就算铁玄凛在下面喊破嗓子只怕也没人听得到。偏偏铁玄凛被贴着地底困着,地下最能传音,只怕他把上面的日常议政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才是万人杰故意报复折磨仇敌的机关妙处。
她眼看大魔头居然还有精神,倒也佩服:“好魔头,万人杰死了这么多天没人送饭,居然没饿死你么?”
铁玄凛咳了两声,慢吞吞道:“喝尿。”
这话居然说得理直气壮,倒有些能屈能伸的意思,琦歌听了也觉无话可说,只能干笑一声。
那侍卫听出是老教主声音,又惊又喜,三步并作两步抢了过来,哭道:“教主——”话音未落,被琦歌反手一指点了穴位,软倒在地。他看着琦歌冰冷凌厉的眼睛,心里一寒,勉力说:“求你……饶了教主……”话音未落,已经晕死过去。
铁玄凛碧眸中暗沉如水,一笑道:“要杀我?”
琦歌盯着他不做声,半响道:“你在教中人缘倒是不坏,这侍卫性命危在旦夕,却还是维护你。”
铁玄凛得意一笑道:“我对敌辣手……对教众自然是好的。”
琦歌想着当日表兄恒瑞险些命丧此人之手,李越更为此家破人亡,龙家水手不知多少人丧命此人掌底,龙静渊更是被害得九死一生,心下仇恨,冷冷道:“你害死那么多人,落在我手上可也不冤。”
铁玄凛懒洋洋闭上眼睛,低声说:“我当初对你可不怎么样,杀剐单凭尊意。不过我女儿还小,她是真当你姐姐一般看待,你莫要她知道今日之事。”
琦歌见他到死还如此硬气,也觉得佩服,拔出佩刀,沉声道:“那好,我给你个痛快!”
铁玄凛陡然双目睁开,一笑道:“铁某大好头颅,正好试一试姑娘的好刀。”
琦歌只觉这双眼睛实在熟悉之极,忽然想起镜月的目光……
漫天星河倒影荡摇一般明亮的眼波。她总是说,姐姐,姐姐。她说,姐姐你嫌我不懂人心,其实,真正不懂人心的人是你。
不,镜月,我明白的。我只是,不能。
我,要杀死她的爹吗?我的仇人,她的亲人。杀,还是不杀?
刀锋如雪,刹那间到了铁玄凛面门,他倒还是满面笑意,双眸光芒锐利明亮,照映刀光更觉炫丽。
琦歌心中一震,这一刀就劈歪了。
轰地一声,佩刀直没入地,烟尘四起,把琦歌的表情掩饰得模糊不清。
铁玄凛奇道:“怎么了?”
琦歌低声道:“你有个好女儿。”
也许不止于这个答案,但她实在不想再说更多。她甚至恐惧于那个刹那间自己的思想。此地不能再留。
琦歌忽然一纵身,已经跳上台阶,转头说:“我今日就要离开密摩教,镜月若无人管束,我怕她惹出奇祸,可她又不肯听我的话嫁给持之。你和镜月团聚后,好生看管她,要她以后莫要任性暴躁了。”
铁玄凛一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听着琦歌的脚步声一步步远去,他忽然竭尽全力大叫一声:“且慢!”
琦歌皱眉问:“还有何事?”
铁玄凛有气无力道:“姓铁的恩怨分明,你今日为了镜月饶我不死,还助我脱了万人杰之困,那是活命大恩。我不愿欠你这个人情,不如你多留些许时日,让我教你一些武功如何?”
琦歌沉默良久,悠悠问:“你不怕我事后照样杀你?”
铁玄凛一边大笑一边咳嗽反问道:“你今日放过我,不怕我养好伤杀你么?”他连说话的力气都勉强,样子倒还是平时一样神气得很。
琦歌傲然道:“我平生不知畏惧为何物。”
铁玄凛哼了一声:“那就是了。我铁玄凛这辈子怕过谁来?我教你武功,是还今日人情。日后咱们各行其是,该怎么一切照样。”
琦歌明知道大魔头是故意这么说免得自己推辞,一时百感交集,半响道:“好个魔头。”
镜月知道铁玄凛未死,自然是惊喜交集,父女相逢,纵然镜月倔强刚烈,也禁不住和父亲抱头大哭了一番。这大魔头倒也命硬得很,找来大夫急治之后,不过短短两日就能拄着拐杖,摇摇摆摆到处行走。他教授琦歌武功也算尽心,都是捡要害之事点拨。
琦歌之前跟箭神风天扬学过夺命神飞箭,后来又自学过十方魔咒武功,并得龙静渊教过一些大飞龙剑,又在雪山自行领悟了林琛的雪山弯月斩,临战对敌堪称凌厉风发,但到底缺乏名师一以贯之的□□,根底不算牢靠。本来她兄长林奇峰堪称当世第一高手,可惜在水师军营时候林奇峰忙于军务,也没有时间认真指点妹子武功。她平生所学都是一鳞半爪拼凑而来,难免华而不实,当初对战万人杰便十分吃力。此番得铁玄凛这武略惊世的大魔头悉心教导,对已有武功去芜存菁,短短时日竟有一日千里之感。
时光弹指易过,转眼就是半年。琦歌自觉武功已有小成,又记挂身在北国的父亲,便向铁氏父女告辞而去。镜月足足送出几百里,这才洒泪而别。
“姐姐,你真不能留下吗?要不,让我陪你北上,我武功也不错。”骄傲的小女孩终于还是忍不住又试探着问。
琦歌心里明白,能让镜月忍受拒绝,如此反复询问,那已经是极为罕见之事。可她……
“不能。”一咬牙,琦歌低声说。“我这一去凶险得很,未必还能再见。镜月,你日后好好保重。”
镜月低头不语,脸儿涨红。
琦歌忽然看到她面前的沙石地多了几颗雨滴。
这么酷热干旱的沙漠,怎么会有雨呢。她的心忍不住抖了抖。
不能留下去了,真不能留下去了。
琦歌甚至有些恐惧起来,原来自己并非想象中那个冷静无情的人……
她一横心,上马告辞。奔出数十丈,身后的镜月忽然爆发般大叫一声:“姐姐!”
琦歌身子微微一僵,随即马不停蹄,绝尘而去。
风中似乎有牧人在轻唱。那是大漠上最热情也最凄凉的歌谣。
琦歌用力摇摇头。她想,这只是一个梦,过去了,就什么也不该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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