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漉水中月,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越鸟欲南飞,胡雁亦北渡。我欲弯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道路……”
我皱眉听着御锦有一句没一句的背书,实在有点烦他。这小子什么不好念,偏偏要念这个《独漉篇》,什么中道失道路?我知道他在取笑我又一次的南征失利。
都怪我那个莫名其妙的“北国第一英雄”头衔惹的祸。御锦是我的好朋友,但他无法忍耐我的这个虚名。毕竟,如果我是第一英雄,他算是什么?御锦从来不掩饰他的不悦。对于这一点,我觉得总算谢天谢地。我并不曾为了浮名失去最重要的朋友。
其实,御锦的直率都算好得很了,虽然我实在讨厌他念什么独漉篇。
御锦倒是越念越起劲,一边念一边斜眼看着我暗暗的笑。”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客无所托,悲与此同。雄剑挂壁,时时龙吟。不断犀象,绣涩苔生……”
我听得发腻,说:“够了。”
御锦呵呵一笑:“雷泽,你的涵养还是这么差。”
我没理会他,直接赏了他一个拳头——其实我的涵养倒也不差,多数人认为我深沉酷烈、喜怒不形于色,深符为将者虎变不测的要求。不过那要看对什么人。在战场上和官场上,我或者就是这个样子,面对御锦的时候,我还是难免原形毕露,恢复成那个暴躁的雷泽。
我和御锦老是这个样子,一言不合就要开打,不过打了这么多年,我们还是没有绝交。
其实御锦武功也算绝顶高手,如果他肯帮我,灭南朝不会这么困难。可惜,这小子就是和我做对,说什么也不肯从军,宁可在京中装神弄鬼的什么做御前大巫师。其实我最清楚他的底细,御锦的巫术说穿了根本是武术而已,他要是可以通神,我也差不多能够扮大仙。
不过我不会揭穿他。毕竟他已经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愿失去他的友谊。这么多年来,我对着天下人的崇拜和恐惧,已经受够了。
多数时候,我是绝对空虚的,这一点连御锦也帮不了我。常常是心里空旷到狂热的渴望着吞天灭地。或者,征服一切的过程中,我不觉得寂寞。所以我需要战场。说起来其实我平生无大愿,只是把扫平六合、征服八荒作为唯一爱好。南朝是我盯了差不多五年的目标,志在必得。
林归云和我交战多次。他已经越来越衰靡。虽然武功和智慧还在,但一个失去了斗志的主帅不可能长久维持。我越来越有把握打垮他。
然,我的运气还是差那么一点点。林归云虽已意气凋零,却冒出了一个铜脸小子阻碍我的脚步。
这次我输得很惨。
不知多少个夜晚,我在那铜脸小子的目光注视中醒来。那样闪耀如天火的眼神,似乎升腾着燃烧和死亡的一切骄傲,激起我无限斗志。
输了这次,其实我也无所谓。甚至有点高兴。我知道,我已得到一个最好的对手。
我按照老习惯,晚上到寒玉湖练功。练功之余,我喜欢含一根用特长芦苇串成的细管,一口气沉到湖底,躺在万年寒玉之上,透过水波静静凝望天上星辰,连呼吸可有可无,就这么随心所欲地躺上半天,考虑一些事情。直到月影西移,才回到家中。
有时候,御琴也会过来陪我。但她功力薄弱,湖中奇寒彻骨,她呆不了多久就得回到岸上等我。
御琴是御锦的异母妹妹,也是当朝皇帝的表妹,被封为锦屏公主,地位尊贵显赫。三年前,皇帝把御琴指婚给了我。要不是这几年我忙着南征,她应该已是我的妻子。老实说,御琴堪称绝代佳人,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喜欢起来,反而总是难以理解她。她虽是人间绝色,性情却令人难以捉摸,聪明得可怕,我无法从她的笑颜如花之下明白她的心。
御琴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甚至很少说话,多数是我沉默着想我的兵法战阵,她就笑吟吟的东看西看,一脸的灵慧狡黠,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很怀疑,如果我们要这么过一辈子,不知道是谁先闷死。御琴是个有点奇怪的女子,我很清楚她其实也不怎么喜欢我,但她还是经常来看我,就象一个多年的习惯。
今天御琴又来了。
我躺在水底,看着她一身淡紫踏波而降的样子,当真是美丽如仙。可惜,这位姑射仙子的脸上总是那么淡静如水,我想大概我们一辈子也不可能理解对方的活法。
御琴游到我身边,对我灿然一笑算是打招呼,也坐在寒玉石上。和往天一样,她轻轻摩挲着寒玉石上有些模糊的字迹。
我很小就知道寒玉石上刻了字,但不觉得有什么好研究的。御琴却不一样,她好像对这些莫名其妙的字很着迷。
“欲解大道,当悟天心。人间英雄,先证世情。”字是写得很漂亮的,龙飞凤舞气势非凡,而且刻痕圆融流利,看得出来是什么人用手指直接划上去的。这个留字人指力之强确实世上罕见。不过,我对这种故作神秘的玩艺儿一向不感兴趣。
御琴说这些字应该代表一种惊世骇俗的道家心法秘籍。我听了只是笑笑——再厉害的秘籍,也是要有资质才能练成的。我相信我雷泽到了今天这个份上,已经不需要任何秘籍,只需要自己慢慢领悟。至于御琴,她不是这块材料,可惜她不肯信我。
我对我们婚后的情况不报任何幻想。不过,既然御琴都不介意和我过刻板无味的日子,我也就乐得省事了——反正皇帝帮我定下御琴,那就是她了,别的女人只会更麻烦。
我们沉默以对,却没有维持多久,御琴忽然有点惊讶地睁大了眼。
湖水非常清澈,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岸上的情况。我看到远远有个女子缓缓走到岸边。怪不得御琴会这么惊讶,这女子虽一身打扮异常简单,却掩不住刺目如九天骄阳的光焰,容貌明光灿烂。这个女子的气势,十足就是一个人间传奇的存在。
看得我心头为之一震:如此人物,竟然是个女人?!
她的眼睛无意识地扫过湖面,也扫过我的脸。我心头忽然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如此骄傲而冷淡的目光!就象俯视红尘的天鹰。神姿矫然,却又孤影清绝。
我手心微微发热,知道这就是我要的。我想,也许在久远的梦中,我曾经幻想过她的样子,但我却无法把她的轮廓从迷雾中描画出来。但,我喜欢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今生见过?
还是前世注定?
但我就是知道,隐隐约约地,我似乎是熟悉她的,甚至有一种热血升腾的豪情与亲切。就象盼到一个多年的梦。
御琴竟然也微微颤抖了一下,默默凝视那个女子。她一向灵慧淡漠的眼神中忽然多了一种说不出的震动,就好像遇到了什么令她极度欢喜而恐惧的事情!
但我无所谓,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做什么。
我吐出口中的芦苇,双足一蹬,浮上水面,对着她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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