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纵马烟云
行行复行行,我终于回到北天关外。
这段时间北国内乱,无心对付南朝,北天关倒也清静,关外临时还设了集市,可以见到两国百姓来来往往,做点小生意,倒也和气。我看了有些感慨,其实要说南朝北国,老百姓本是一样的,他们可管不了什么军国大事,自求一碗安稳饭吃而已。偏生有一干英雄豪杰之辈,定要用世人的鲜血成就一世英名,却也没甚么好的。
看着北天关的城墙,总能记起雷泽围城之日,他英姿瓖伟,似乎能让我的灵魂也为之震动……必须承认,我颇为仰慕雷泽横扫千军的出群气慨,不过,亲眼看着北帝的人设计废他武功,我自问反而松一口气。不是不爱他,却……无法只是爱着他而已,我已做不到不顾一切。
呵,那个重甲高马、英气飞逸的雷泽,毕竟过去了。他是一夜白头了吧?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念及我的时候,他在恨着么?
雷泽,这个在南朝人心中像魔神一样可怕的名字……我想起来的时候,却难忍万千思绪。也许,这个隐约痛楚的感觉,要跟定我一辈子。
离他而去,我就只有北天关了。
还好,这里有我同生共死的三万士兵,我虽向来和他们冷冷淡淡,经过几番生死恶战,却早已视之为手足兄弟,有他们在,此生毕竟不是寂寞。去国已久,甚至想起林归云那个老狐狸,也觉得亲切。
看着北天关熟悉的城楼,我忽然强烈地感到什么叫做归心似箭,情不自禁加快了脚步。
我走到城楼下,一眼看到守城门的两个卫兵也认得,却是炫奇营的王小黑和钟五,乍见故人,心下喜悦,招呼道:“小黑,小五,我回来啦!”
王小黑闻声一看,一下子见到我,大吃一惊,愣了一会,嘴皮颤抖,欲言又止。那钟五年纪较小,看到我竟然一下子大哭出声,冲过来扑通跪下,哭嚎道:“丁爷,你可回来啦!小的……小的……”
我这才发现二人的神情悲愤凄苦,大是不对,惊奇道:“怎么啦?”一把拉起钟五:“别哭,先说清楚。”
钟五哽咽着胡乱抹了一下脸,抽气不止,一时说不出话来。王小黑镇定一下,愤声道:“丁爷,你回来晚啦,就在上个月,林元帅……林元帅被那谢宰相下令,夺了官职,送京城下天牢了”!
我心头一惊——要知道林归云绝非善类,武功智计权术都是一流中的一流高人,更何况兵权在手,谢广宁要收拾他,绝非容易之事!也不知道我去北国之后,这里经过怎样的龙争虎斗!
想起临别之日林归云托付我大事,一脸沉郁的神情,我心头暗自震动。无论如何,这老狐狸对我也算很不错。刚来北天关之日,我为了姐姐兰韵之死痛苦欲狂,极度厌世。要不是那老狐狸时不时找点事情来招惹我,在对兰的无可追念之苦中,我只怕早就疯狂而死。林归云如今落到这样地步,无论如何,我要救他性命。
当下皱眉道:“既然如此,如今是谁在领兵北天关?”
王小黑道:“回丁爷的话,如今还没有大元帅,是牙将武定国将军暂时带军。”
我点点头:“哦,原来是那小子。”武定国和我是拜把子兄弟,他的本事我也清楚,做个牙将没什么,却也不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之才。幸好这一阵北国才过天玄之乱,又有御锦虎视一方,北国自顾不暇,无意南攻。否则,就靠武定国这点三脚猫把式,哪里挡得住如狼似虎的北国大军冲击!谢广宁只图报了私人恩怨,也不管破国之危,这位宰相大人,其实无耻。或者,既然他敢联络御锦一起图谋天下,根本就巴不得越乱越好吧?反正他正好乱中求胜,才不管什么山河分裂之患。
既然被我知道这事,我非管不可。谢广宁再厉害,他在明我在暗,我还是有些好处的。只是须把事情问个清楚。
想了一想,说:“你们别急,我会和武将军商量,想想办法。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钟五这时才缓过气来,抢着说:“林元帅下狱之后,武将军一直在林元帅的大元帅府处理军务。”
我点点头,安抚了二人,直奔兵马大元帅府,去找武定国。
我一路进城,留心城中布防,越看越是暗暗摇头。武定国出身兵马世家,爱读兵书,原也不错,可惜有些食古不化。我看他布置防务,纯粹有些照搬书的意思了,倒也摆了个格局,却分明是套用了孙膑“高则方之,下则圆之。夜则举鼓,昼则举旗”的遗法,不是不好,却失之生硬。老实说这天下哪有一成不变的兵法,就算写兵书的都是聪明绝顶之辈,这么千百年下来,为将者也该都吃透了。能得其意就不错,搬其形却是下下之策。
可惜武定国这小子颇有点纸上谈兵的味道,要他明白这个道理,只怕有点困难。说不得,今日是走不了啦,先见了武定国,修改一下城中防务要紧。否则如果北国一时兴起杀了过来,只怕小武立马要兵败如山倒!其实这也不无可能,要知道那天刀主人既然愿意鼎力支持北帝,就绝对有所企图。否则以天刀流的惊人财力和如云高手,大可以自己开疆立国,也犯不着归顺北帝了。
一边想着,我抬头看去,大元帅府已经到了。两个守门士兵眼看着一个北蛮子大刺刺的走了过来,都是警惕,大喝道:“兀那蛮子,跑这里想干什么?”大刀一举。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穿的可是一身北国猎户装束,当下哈哈一笑:“怎么不认得我了?”这守门的小子我可认得,叫作李二顺,当初和我一起做过对付雷泽前锋队的死士,还是我在死人堆中把他刨出来的。没想到我一换衣服,这小子就不认得我了,真是好记性。
李二顺听到我声音,愣了一下,定睛一看,这才把我认了出来,欢呼一声,眨巴着眼睛,颤声道:“丁……丁大爷,你可回来啦!想死小的了!”一下子扑上来给我来了个劈头盖脸的熊抱!
老实说,要不是我的衣服够厚,而且向来防范周密,叫他这么黑着老命一抱,还真要出洋相。我被这小子的热情澎湃搞得有点不知所措,见他已经红着眼睛,心下一阵激动,大觉不忍,说:“知道啦!呃……二顺,你再抱得这么紧,我要喘不过气啦!”一边说,一边使劲呼吸。
李二顺涨红了脸,连忙松开手臂,我狠狠呼了几口气,这才笑道:“好小子,还说想死你了,刚才还不认得我!当面扯谎啊?”
李二顺呐呐道:“不是,唉……丁大爷,你这个样子,一身蛮子打扮,我……我……一时眼花啦!”
我听了,忽然觉得有点不妙——我这一身北国装束居然能在这里大摇大摆行走,这里的防务做的虽然好看,其实却松懈到了极处!武定国呀武定国,你做的这城防,可虑之极。一旦真有战事,怕不是成了花架子么!
一想到这里,那里还呆得住,匆匆往里走去。
武定国正在埋头处理公文。大冷的天,他居然冒出一头的大汗,揪着眉头盯着桌子上小山一样高的文牍,显然没了办法。一脸的狼狈,不时还挠着头低声咒骂几句,连我进来了也不知道。
我看得好笑,故意咳嗽一声。
武定国一惊,抬起头来,一下子看到我,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吼道:“你……你……老……老……老大!你可回来啦!妈呀,你们都不在,可整死我了!”一边说一边扑了过来。
我一看这小子的架式,只怕马上又是一个熊抱。再怎么没女人味,好歹我也是个女人,成天被这些浑小子抱来抱去可也没什么好的,赶紧先下手为强,笑着握住他双手:“小武,这一阵子你独力镇守北天关,辛苦啦。”
武定国闻言,脸色一沉,叹道:“林元帅被冤枉下狱,军中不可一日无将,我只好勉力为之。”
我点点头:“你的布防我来的时候已经看过了,倒也用心,狠狠抄了老孙的兵法啊。不过,你也抄的太乖啦!”
武定国脸一红,知道我接着绝对不是好话了,忍不住道:“我……其实……老大,我好歹也认真考究过兵家之术。这北天关布防,大有依据。”
我看他固执,微微摇头,叹道:“大有依据么?小武,我且问你,古往今来,兵家如云,其中不乏自相矛盾的著述。但用好了却都能打胜仗。你且说是何道理?”
武定国想了想,说:“以圣人之法,治兵有据,孙子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终而复始,日月是也。所以我故意在城防中留些许破绽,可起到惑敌之效,正合以奇致胜的古意。”
我见这小子还是只知道大掉书袋,叹了口气:“小武,以奇致胜固然不错,但你一成不变照抄兵书。你的奇兵之术,老孙千年之前就已经用过了,对你现在的对手而言,一点稀奇也没有啦!再好的兵法,若不变通,也是无用的废纸。”
武定国摇头道:“老大,你这话可不对了。想那北国乃蛮夷之邦,未竟王化,如何懂得兵圣的神妙遗法?何况兵书所载,都是经过胜仗验证的奇计,自然比我们一昧胡思乱想来得高明。”
我知道这小子原本固执自信,牛脾气发作起来什么也不管,他说什么“比我们一昧胡思乱想来得高明。”其实那是什么我们,分明就是说我了,这个话我还是听得明白的。既然他喜欢搬书,我也如法炮制教训他算了。当下道:“小武,你这么相信兵法,自然也该知道兵法最讲究变通。夫转圆者,无穷之计也。无穷者,必有圣人之心,以原不测之智;以不测之智而通心术,而神道混沌为一。既然你照搬前人,这无穷与不测上面,可就差了。用兵之法,固是奇正相间,却是以正为主,以奇为用。一昧用奇,只怕反受其害。你看不起北国人物,可还记得当日雷泽攻城的光景么?要说他不通兵法,我看这人也够格写一部《雷泽兵法》传世了。既然雷泽如此厉害,其他北国大将也未必就是蠢人。随便遇到一个有经验的北国将领,翻一下兵书,自然不难破解你的奇阵。”
武定国听的脸色微微涨红,却又驳不过我,低声道:“这……既然老大认为我的布防如此无用,你倒是破解给我看看,我就服气。”
我微微一笑,知道他说到最后定有此言,也不意外:“好吧,我画给你看。”示意房中一干侍卫全部退出去,这才提起案上朱笔,就在地上不断演化起来。武定国越看越是脸色苍白,冷汗不住冒出,到后来几乎是□□起来:“这……老大,你别说了。如果再说下去,谁听到都可以破城啦!”
我见他认了帐,点点头:“好吧。”端起案上砚台,把满满一砚的朱墨泼到地上,墨水淋漓一地,顿时把我刚才画的东西遮盖一光。我这才放心,吩咐道:“你马上准备升堂,修改防务。”
这下武定国听话已极,立刻出去吩咐传令兵,火速召集众将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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