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频驻玉人车
轿中人缓缓走了出来。
我看了一眼,立刻转开眼睛,觉得光彩刺目异常,一时间难以适应。
叶碧城竟然美丽如一个泣鬼惊神的人间传奇。她双眉微颦,目光幽然,似乎藏了一个永世不醒的醉梦,气韵幽寒如残枫秋潭,万千心事,终也难言。
这个样子,竟有一些难以言喻的熟悉。刹那间,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些久远的往事。
我的兰。美丽的温柔的多情的薄命的,姐姐。
一刹那间,我忽然对林归云兄弟二人的毕生纠缠有了一点理解。无论是谁,面对这样的绝代佳人,也是要动心的。就算以后面对的只能是毁灭悖乱,却又如何?
怪不得叶相当年会对女儿管束如此严厉,想必他也清楚,以叶碧城的容色,足以惑乱天下,如不嫁给一个绝对可靠的男子,女儿的一生安全都无法保证。谢广宁那时只是一介狂生,林归云却又狡猾心冷,自然都不是叶相心目中最好的人选。
可惜,叶碧城的命运却还是出了岔道,而这一个偏差,无异于一下子毁了四个人的幸福。
叶碧城静静看了我一眼,低声道:“先生定要拦下轿子,不知有何指教?”声音柔和动人,如滑落丝缎的珍珠。我听得暗暗叹息一声:这样温柔动人的声音,只怕天下男子,宁可赴汤蹈火,也只求听到她一句话吧!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叶碧城地位如此显赫,却深居简出,连身边的仆人也毫不起眼。显然这是谢广宁保全妻子的手段,免了红颜祸水之灾。
我眼看她的仆人都在一边呆着,这里说话可不方便,当下道:“此间不是说话之地,还请谢夫人进翠竹寺再叙。”
叶碧城迟疑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点点头:“好的。”
我们进了翠竹寺,有李家的人带路,守门的僧人不曾阻拦。来到后园,叶碧城吩咐仆从都退了下去,轻声道:“你可以说了。”
我深深叹了口气,看着她美丽得不似人间所有的侧脸,几乎有些不忍破坏她宁静忧郁的神色,迟疑了一下,轻轻说:“谢夫人,林归云在狱中,他只求见你一面,亲自向你赔罪。”
叶碧城纤细柔弱的身子猛然战抖了一下,茫然道:“林归云?”刹那间,她有些手足无措,随即平静下来,轻轻说:“都过去了,我忘啦。”说完这句,她紧紧抿起纤薄的唇,面色苍白如雪,也不肯看我,只是幽幽凝视远方。
我看着她的样子,分明心头还记着当年的痛苦往事,暗暗叹一口气,知道不宜相强,当下道:“既然这样,在下自然不能强迫,只好算了。不过,难得见到谢夫人一次,在下还有消息奉告。”
叶碧城幽幽微笑了:“先生什么也不用说,我早就忘了一切,没了牵挂。”
我看她温柔而凄凉的样子,不觉叹息:“谢夫人,在下带来的,是你儿子的消息。”
叶碧城一震,睁大了美丽的眸子看着我,颤声道:“麟生,我那麟生孩儿,他才两岁就被那老和尚抱了去,是不是出家了?你见到他了吗?”说到后来,身形颤抖、语带哽咽。——叶碧城生子被弃本是相国府一个秘密,外面无人敢提,如今我一口说出,她自然知道我说的不假,立刻惊动颜色。
我想起“麟生”这个名字,却是大有古怪,暗合了林归云的林字。看来叶碧城心中,对林归云也未必忘情,只是太过痛苦,不肯再提吧?看着她,叹道:“你儿子现在叫做御风华,已是一个翩翩少年,在北国过得很好。你不用为他担心。”
叶碧城听了这话,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良久不语。
隔了一会,她平静下来,抹去残泪,柔声道:“多谢先生告诉我。”深深吸一口气,叶碧城勉强微笑道:“为了报答先生给我的消息,我愿意去见一见林归云。”
我微微吃惊,随即说:“多谢谢夫人。”
叶碧城涩然道:“罢了。原知道躲不过这场冤孽,我避了十多年,毕竟不管用。”
我无心强人所难,当下道:“既然如此,谢夫人不去也罢。我不希望为了这事让你更加痛苦。”
叶碧城嘴角泛起柔和而讥诮的浅笑,轻声道:“如果我不愿意,谁会捆着我去吗?其实,是我自己要去的。”她目光落在我身上,但眼色朦胧而柔和,也不知是不是越过我看到了昔日的青春华年。
沉思了一下,叶碧城淡淡微笑了,悠悠自语:“那时候,我父亲有三个得意徒儿,一个叫雷泽,是个胡人,他现在很不错了,当时却还小得很。另两个就是林归云和谢广宁了,我都叫他谢师兄的。谢师兄当年很是倜傥不拘,谁也想不到,日后他会做了丞相。若不是林归云的介入,我想,我会很喜欢谢师兄的。”她忽然有些失神,茫然道:“若不是林归云,若不是……想必我这一辈子,会非常平静。林归云欠我的,他没法还清。”说到这里,她的眼神转成冷淡,看着我悠悠道:“带我去见他吧。”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柔和的男子声音低低响起:“碧城,你要去见谁?”
我和叶碧城两人都吃了一惊!
一个苍白冷淡的男子,不知何时,静静走了过来。这人面目轮廓深刻如雕刻,异常清冷,一派冷淡尊贵。
我心头一动——谢广宁!想不到我第一次和当今丞相面对面说话,就是这样尴尬的情形!虽然我刚才一心听叶碧城说话去了,没注意附近动静,但这谢广宁走了这么近,我们居然都没发现,轻功可是高明得很。看来谢广宁虽是文官,武功却大是不弱。只可惜现下他看着我的眼神,可是大大的不客气。
叶碧城面目失色,身子微微一颤,显然对谢广宁有一些莫名的恐惧之感,低声道:“宁——我……”
我自不能让她难堪,当下一礼道:“这位是谢大人么?在下偶然路过此间,与谢夫人谈论佛法,一时兴起,打算一起去找此间方丈大师。”这自然不是一个很好的理由,但很多事情,再烂的理由也比没有理由好。
谢广宁神色沉沉,淡然道:“本来下官是专程来接内子回府。竟有幸遇到高人在此谈论佛法么?”他慢慢揽紧了叶碧城的手,微笑道:“下官对佛法也颇有兴趣,不妨与先生切磋一二。不知刚才谈论的是什么佛法?”说话间几乎是从牙缝里冒着森寒之气。
我注意到他的手因为用力而有些青白,叶碧城花容失色,却一声不作。当下淡淡笑道:“佛性如影随人,步步不离,一草一木,已足见性。”顺口推了个干净。
谢广宁闻言,双眉一扬,斗然精光闪动,冷笑道:“好口齿!下官颇喜《楞严》、《圆觉》、《维摩》等经。不知先生师法何典?愿先生有教于我。”
我看出他是在考究我来着,一笑道:“天地之大,何处不是佛法。自性具足,莫须外求。更何用典籍相传。若说师法何典,这话却也没了必要。”
谢广宁闻言,微微变色道:“何为自性具足,倒要请先生印证一二。”
我看了他一眼,徐徐道:“佛法授受,正所谓空空无大千。何为足,何为不足?大人自知。世间之事,不过浮云飞烟过眼,不若放开怀抱,也就是出门一笑大江横的境界了。”
要说佛经上头的学问,其实我也有限得很,只是当年游学竹山书院时胡乱看过一些而已。不过,谢广宁虽是天下著名的才子,为了叶碧城大有心病,对起机锋来,自然落了下乘。就算他学富五车,也未必能胜过我了。此刻一阵似是而非的言语蒙混过去,却也不难,反倒乘机说了一点言外之意。却是借着对机锋,要他忘记叶碧城的旧事,好生相待。
叶碧城听了这话,悄然看了我一眼,神色隐隐感激。随即低下头去。
谢广宁何等人物,自然听出我话中有话,面色微变,沉吟不言,良久忽然轻轻叹息:“先生有如此口才,若能用于庙堂,也是国家福气。如不嫌弃,谢某愿修书一封,请先生在朝中供职。”
这话却是大出我的意料之外,本以为谢广宁既然对我和叶碧城说话之事大生反感,势必绝无好意,却不料他会想留用我,倒是奇了。看来我对这人的气度可看得小了,谢广宁既然作得了当今宰相,自然不光是学问好,为人胸襟,颇有可取之处。不过我既然是北天关守将,自不能入朝了。
当下正色道:“多谢宰相大人厚爱,只是在下无心于此,辜负这番美意,不免惭愧。”说着躬身为礼。
谢广宁神色微微失望,叹道:“既然如此,只好罢了。何必多礼。”忽然神色微变,有意无意看了我腰间一眼,随即恢复了淡静如水的神情。
我微觉不对,装做无意,低头一看,腰间通灵犀微微晃动,在日色下晕转出明丽流彩的光芒,煞是好看。顿时心头一动,知道这东西又被人给认出来啦!暗暗猜测:难道他也要把我当作那布衣琴师,却不知会作何反应?
以谢广宁的身份才具,自然不可能是布衣琴师的手下,却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关系。一路南下,看来认得通灵犀的人可不少,却似乎没人见过布衣琴师的真面目,几乎是全都错认了我,倒也是个怪事。不过,现在我也没功夫猜这个哑谜,只好先应付了谢广宁再说。
谢广宁的镇定功夫当真非同小可,刚才的惊诧已经掩盖的一丝不现,淡淡道:“今日能有幸听得先生机锋,下官足以快慰平生。只可惜此时已不早,内子体弱,下官要带她回去了。如有机缘,愿再闻先生雅论。”
我这时自然找不出理由留下叶碧城,心头暗叫一声可惜,只好微笑道:“谢大人如此谦和,实为在下平生仅见,不胜仰慕。但愿有机会再会了。”
谢广宁似笑非笑看了我一眼,不再说什么,携叶碧城离去。我留着看他们离开,不免发愁:好容易说动叶碧城,却就这么走了,也不知下次该怎么找她出来见林归云。只怕是麻烦。
叶碧城走的时候,微低着头,再不敢看我一眼,也不知平时谢广宁是如何待她,竟令这柔和灵慧的女子变得这样卑怯。我看了也暗暗为她遗憾。
国色如此,却只能在落寞中伴着青灯古佛消磨如花美质,难道真是红颜薄命么?那番温柔如梦、含情含愁的眼色,总让我想到我那灰飞烟灭的姐姐。
是了,我的兰,也是这样郁郁含愁的目光,多情的情错,毁灭悖乱的生命。在武当的空濛烟雾中,我再找不到她,徒留下我一心的惊乱彷徨,从此过尽千帆总也成空。我总以为可以忘记她了,却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记起那个玉色的容颜。
不思量,自难忘。
姐姐。
我无法挽回过去的一切,总想追寻,总是什么也找不到,只能在虚空的寂寞中等待下一个黄昏的轮回。如果一切可以补救,我该多么高兴。
实不忍见到叶碧城神色中的抑郁,让我想到那个疯狂绝望的武当之夜,我掘起了兰的身体,却只能见到她一个温柔而凄凉的笑容,凝固成为永远。
这个神情,绝对不要再看到一次。决不。
我暗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要让叶碧城有一个真实的笑容。不管她认为幸福就是谢广宁或者别的什么,我都会为她想点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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