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生此刻神志清明,看着并不想饮酒,便摇头。
李云心也不劝他。用一根手指挑起了,叫壶中美酒化作一道银线,倾入口中。
约莫一口气饮了一半,才放下来,神情倒是黯淡了些
“唉。这酒,老刘最爱喝。”
苏生听他说了这话,微微皱眉打量他一会儿。倒是觉得而今他脸上突如其来的些许落寞是真的便道:“倒是知道你那老刘。但也听说……你在君山遇袭、他被擒之后,供出了你座下的两个护法来。那两护法与你有传法的缘果,也算是你的弟子吧。你倒不恨么?”
李云心放下酒壶、一条胳膊撑在身后,一条隔壁搭在膝上,仰头往天上瞧了一会儿,叹气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胆子极小,唯唯诺诺。但后来慢慢晓得他这人其实胆子是藏在骨头里。既然如此……就要么没胆。倘若有胆了比谁都要大、比谁都要狠。”
说了这些话,又沉默好一会儿。才低头看苏生,认真地说:“如果是我,也会那么干。”
苏生皱眉:“供出你那两个弟子为自己活命?”
李云心笑了笑,摇头:“他供出他们,不是为了他自己活命,是为了我活命。”
重修七情六欲的苏生,对人世间的种种奇特情感都有着异乎寻常的好奇心。如今又听李云心说了这种话,便生出了兴致:“这是怎么说的?”
李云心略一犹豫,看了看他。苏生微微一愣,会意,嗤笑一声:“刚才你在火云里命悬一线、问我仙人法咒的时候没有提防我到如今却起了戒心?”
李云心便笑了笑:“也罢。我是说……当日那情形。我与他被突袭,是真真正正地毫无防备。我这人势单力薄,战战兢兢活到现在,无非是因着起初许多人并不在意我,我又总能多多得到些消息罢了。”
“所以当时那情景,以力破巧,实在凶险无比,一不留神,就真死了。我明白这一点,刘公赞也明白这一点。”
“因而最后我护不住他、借我的龙宫遁走了我也不能带他走。我带了他走,他就是个累赘。有一个累赘,要么他被追杀我的修士杀死,要么,他和我一起、被追杀我的修士杀死。他那样子的境界……掺和到那种事情里,是断无活路的。”
“所以就只有一个选择他留在那里。也许有一成生机那些修士,你知道,都修成了妖魔。说性子冷漠也好、偏执也好不按常理出牌,或有活路。”
“于是他毫不犹豫将那两位供出来了玄门的人去了一瞧,他说的是真的于是杀了。晓得这是他纳上的投名状。你看,没骨气,怕死。遇事立即倒戈同妖魔为伍的,不就该是这么个德行么?”
“其实这么做牺牲了那两妖能活下来的机会也很渺茫。倘若是为了他自己活……这种事他做不出的。”
“然而在他那里,倘若是为了我……”李云心略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呵出白雾来,“倘若是为了我……这老家伙,大概是可以屠尽天下人的吧。”
“何况二妖。”
“他知道我遭遇这种极度凶险的状况……任何一丝希望、助力,对我而言都是极度珍贵、要不惜一切去试一试的。也晓得我这人……爱下闲棋。于是他把自己当成了一步闲棋。”
“他想要活着哪怕不晓得他活着能活成什么地步、能不能再见到我、再帮到我,也得先活下来。实际上……许多事我就是这么做的。不管这件事有没有用只要觉得‘或有可能’,我就随手走一下子或许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
“所以用那二妖的命,加上自己的命……赌了一下子。”
听到此处,苏生皱眉:“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何以见得他当真这样想?”
李云心提起酒壶,又将剩下的半壶酒一饮而尽,长出一口气,斜眼看苏生:“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金光子带了道器出云山的?”
苏生惊诧:“难道是……”
李云心将手指放在嘴唇了,嘘了一声:“怕外面的人听不到么?”
苏生便闭了嘴。但终究未忍住,又道:“然而金光子……重伤了你座下的黑猫妖,你便要杀她泄愤。这刘公赞则供出你座下两员大将你又要如何?”
李云心便慢慢将手中空了的银壶捏成一个小团,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唉。这种事呀。”苏生叹了口气,“我倒是真想亲眼瞧一瞧你见了他之后,会对他说什么话、如何处置他。这种事真是难得遇见的奇闻奇景了。倒勾得我心里痒得很。”
李云心一愣,然后将手中捏成一团的银壶砸下去:“你他妈是个变态吧?”
他砸得偏,苏生也避得及。倒是并不见怪,反而……似有某种微妙的气氛渐渐两人之间缓释开来。
一个是从前的圣人,散功重修。一个是盖世的妖魔,从来孤苦。但在今夜这两个本该势不两立的人却在月色下嬉笑闲谈都不晓得这样子的时光还会不会再有、还会有多久。
于是……将近半个时辰过去了。
原本远处的联军营地中升腾起了火光,似乎是走了水。但而今火势渐渐小了,人声也渐渐平息,又似乎局面得到控制。枯蝉子以及真境高人自是修为高深。但慢慢的,一些化境修士的心中却又生出了愤懑的情绪
那妖魔当着他们的面,虐杀了一位剑宗高人。而今却悠闲地坐在禁制里,甚至偶尔还会笑。何等狂妄乖张?可他们却只能在这里看越看,心里的怒意就越盛!
因而便有人站起身来,不耐烦静坐了。有人如此就有人效仿。最终化境修士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低声商讨,认为如此消极等待实在堕了玄门的气势。况且与妖魔大战在即,一旦那妖魔明日来攻,这龙子岂不就可以脱困了?明明就在眼前却被他白白走脱了,这种事谁能忍得住?
却就在这群情激奋的时候,忽然有一个眼尖的,往西北方的天际一指:“来人了!”
一时间数十道神识都往那处投了过去。
修士们筑在前线的黑塔,本是在此地的东北方的。显然来者并非黑塔来客西北方,乃是云山的方向。
可即便如此,这些化境的修行人却都微微皱了眉,神情之中似有一丝疑惑。
这是因为道统与剑宗的修士,主修的道法虽不同,可灵力气息却都是极相似的。用玄门的话说,便是“自有浩然正气长存于胸”。可来者……并没有刻意收敛自己的气息,反倒故意外放了,似是怕有人不辨敌友将她伤害。但问题是即便如此,他的气息也很叫人疑惑。
有些玄门的浩然之气,却又有些……妖邪之气。
这些化境修士心中疑惑,便去看四位仍旧静坐的高人但枯蝉子与三位真境修士都没有什么异色,于是他们的心也略放下来。再等了半柱香的功夫、能远远地在天边瞧见来者的模样了,才微微一惊。
来者是个女修,却未穿道袍。倒是穿了身红红绿绿的袍子。
寻常人穿红绿配色,总会显得俗气。然而远来的这一位,却将这红绿色穿出了生气仿佛是盛夏里翠绿的叶子衬着怒放的红花,不但有生气,还有些妖娆气。
她座下法器也不是旁的,而是一只丹顶白鹤。鹤伸展着巨大的羽翼缓缓而来,女子的衣袍披帛也随风轻舞再衬着如水月华,真如仙子降世一般。
这女修很快就到了禁制外,距那些化境修士不过一箭之地。见他们一副疑虑的模样、甚至还有人捏起了法决,便忙在鹤上摆手:“且住且住,我从云山来呀!”
说话的语气倒是青春跳脱,也不是寻常的云山修士中常见的。
见她并无恶意,相貌也可人,便有一个化境男修道:“仙子从云山来?贫道怎么从未听说有如此……如此……”
话说到这里,倒不知怎么形容好。
这女修便掩口一笑:“没见过我是常事呀。我呀,既非道统,也非剑宗。而是个无门无派的可怜女子诸位师兄师姐去哪里见我呢?”
云山上不属于道统、剑宗的人,便是山上数量庞大的凡人仆役了。但这女子竟可御空,足见也是化境的修士,也非凡人。问话的修士疑惑,他身后却有人一愣,“啊”了一声:“她是……”
“丹青道士呀……”
一时之间便都发愣,齐齐安静下来了。
丹青道士,便是画修。在云山上是有画修的数量极少,被各大洞天供奉。云山上许多低阶弟子用来渡劫的画作,便多是这些画修所作。
他们这些人,身份很特殊。一则,他们的本领的确好用画道未成之前,修士们渡劫的法子只有一个。便是下山历练。如今多了这种简便的法门,是断不会任由它白白消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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