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许是没想到,许是,避不了?
这鞠,正中他胸膛。
偏巧的,他穿了月白色衣服,鞠落在地上时,她嫣然回首,初时,他胸前一片月白,过了一会儿之后,才有血慢慢地渗出来磐。
他站在原处一动不动,背对着日头的方向,过于光亮,所以,是她看花了眼?为何这一瞬间,她看见的,是他脸上恬静的,一闪而过的微笑?那般眼神,恰如从前他牵着小马儿在草长莺飞的时节里等她一般,春日暖暖,尽数融进他眼里去了…候…
他胸口的血迹如一朵血色之花,花骨朵渐渐打开,蹴鞠场瞬时一片肃静,靖安王妃一声惊呼打破了这沉寂……
“王爷!”杨文淑离座,一团娇小红影飞一般朝那人奔去。
而此刻,他大腿处衣摆也渗出了血迹,如在白绢上泼开的朱砂……
杨文淑搀住他,一白一红,一伟岸,一娇柔……
呵……她转过脸去,她终于做到了,胸中有快意,眼角却为何有酸楚?
她快步走向那个穿龙袍的人,那里,才是她该站的位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所以,她今日没有做错。
耳边依然响过自己蹴鞠时说的那句话:王爷,我们永不可能站在一队了,你可要好好记得……
永不可能了……
她想朝着长安一笑,却有什么东西滑落眼角……
天颜骤然变色,却极力克制,只握紧了上官花逐的手,低喝,“靖安王旧迹复发,夏节到此结束,传太医,靖安王留宫中诊治。”
适才还热热闹闹的蹴鞠场立时阴暗起来,靖安王被留于云罗殿,而靖安王妃也没能离开皇宫,留于萃茗阁。
说是留宫中就医,实则重重侍卫把手,太医来时,永嘉帝亲自过问,非但上官花逐不被带入云罗殿,靖安王妃也于萃茗阁中,不得踏出半步。
不知道永嘉帝会如何处置他,上官花逐在未央宫里静等。
他说过,凡事要泰然。
只要他不逼她,她时时能泰然……
她只是不明白,她击中的只是他胸膛,为何腿上的伤也会渗血?
细想,这蹴鞠很是激烈,奔跑之中拉裂也有可能,否则,比赛之初他怎么会想退出?
这番等待,一直到晚上。
她已用过晚膳,碧曼正在给她梳发。
乌黑的长发解散,披落下来,绸缎一般流动,玉梳在发丝间不断打滑。
她想着,看来今晚已无事,打算早早歇息,此念头刚一动,永嘉帝身边的小太监来了,传永嘉帝口谕,请上官小姐前往走一趟。
于是,她急令碧曼给自己重新梳发更衣。
碧曼原本想着是晚上,素净一些便可,她见了却不要,“盛装!碧曼!要盛装!”
是以,碧曼给了换了最是明丽的黄色对襟缠枝菊花袄,胸前补菊花、云纹、海水、山石,下身着红织金云龙海水纹襕裙,头饰全套黄金宝石头面首饰,两耳戴鎏金银环坠宝白玉寿字耳环。
顿时金光闪闪,明艳动人,通身的皇妃气派。
上官花逐又令碧曼加深了唇色,方领着长安随小太监离开未央宫。
原本以为这是去云罗殿的,却不曾想,小太监领着她上了轿,在一行侍卫的保护下往另一处而去,那是她从不曾踏足的地方。
“这是去……”她见这路越来越偏,打开轿帘问小太监。
“天牢。”小太监倒也不瞒着她。
被送进天牢了?亦即罪名坐实了?她隐隐觉得一切太顺利,反而有些诡异……
心下不免悬了起来……
抵达天牢入口时,轿子停了下来。
长安掀开轿帘,扶着她下轿,和小太监一起,走下天牢的台阶。
纵然是夏夜,一股湿冷之气扑来,她不禁身上一寒,对于这里面是何等情形,竟多了一分怯意。
脚步略略一停。
只是,在这宫里,有些事,一旦由她开始了,便不可能再
由着她结束。
以后的许多事,皆是如此……
这是法则。亦是多年之后,某人铁骑踏进宫门之时,赠她的箴言……
她头皮微微发麻,然,略停之后,仍稳稳步入。
虽是夜晚,天牢内却烛火通明。
走在潮湿的通道间,两侧皆是铁制牢笼,却全都空空,并无犯人。
想来,此处天牢所押之人皆是皇室中人,有关审问皆与皇室秘密有关,也不会再混进其他要犯。
终于走到。
这是专用来审问犯人之处。
永嘉帝亲自坐镇,身后有宋名和卓侥保护,一脸阴沉地盯着那个人。
而那个人……那个人……
他被绑缚起来,依然穿着月白色蹴鞠服,只是,已被鞭子抽得七零八落,胸前和腿上那两朵盛开的血色之花愈加肆意开放,而鞭痕过处,血迹斑斑,甚至有几鞭,扫过他如玉一般美好的脸面,留下狰狞印迹……
不知他是晕过去了,还是如何,低垂着头,不曾抬眸看过一眼。
扑面而来的,便是这混着血腥味的潮湿之气,她有些不适,可不敢多言,伴君如伴虎,此刻的永嘉帝已是一只盛怒的虎王……
小太监把他们引来便退下了,长安观这情形,也随之退出。
这里,只有永嘉帝的亲信,其他人等不得在内。
“逐儿,坐下。”永嘉帝沉声下旨。
“是。”她顺从地,坐在了永嘉帝身侧。
一声逐儿,一身华灿的她,都不曾让他抬起低垂的头。
永嘉帝手中朱笔早已搁下,此刻轻轻敲着桌面,面色虽严峻,却极沉稳的样子,“卓侥,拿黑布,把他脸蒙起来。”
卓侥闻言,上前强行将他头抬起,用黑布将他的脸包了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珠,并勒住他下巴,使得他正脸对着永嘉。。
永嘉帝凝视着他,说话如他此刻的眼神一般沉缓,“十九,睁开眼来。”
他眼皮微微一颤,似在犹豫,最后,还是睁开了眼。
这一睁眼,竟似拨开泥污,黑曜石破泥而出般夺目,那一身褴褛,竟掩不了他质本光华,反衬得他这双眸子,愈加凝辉深沉。
她指尖微微一颤。
“逐儿,你说你曾看到过黑衣人的眼睛,有几分熟识,再看看,可与眼前这双相似?”永嘉帝一开口说话,之前的阴沉之气反倒是没了,恰如和她闲话家常一般。
只是,她听在耳里,却更加惊悚。
一只盛怒的虎倒并非最可怕的,因为你知道他已处于攻击之时,自己自然也全身戒备,怕的是微笑的虎,你永远不知道他什么出招,且出的还是最狠的一招。
眼前这两人,究竟谁是虎?
她双目看向了卓侥的手腕,听见自己犹豫的声音,“皇上……当时逐儿害怕,只一刹那觉得眼熟,当真要辨认,却记得不是很清楚,只能凭感觉……”
她不敢说得太笃定,否则,永嘉帝反而会不信吧?
“那就凭感觉!”永嘉帝语气突然一变,令人心中一惊。
正震得上官花逐心中回声隆隆之际,他又呵呵一笑,“十九弟的眼睛,是出了名的让人过目不忘……逐儿,若看得不清楚,不妨上前去看看……”
“……”她稍加思索,起立,往前走至他面前。
初时,她双眼亦低垂,直至无法再前走,她屏住了呼吸,不让那些血腥味钻进她鼻子里……
而后,抬眸。
与他曜石般光芒一触,那其中的沉稳,倒是让她倒退两步。
这两个姓祖之人,都有太深的城府,她一点也弄不明白他们内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若她在他眼中看到恨抑或怨,她会心中快意,甚至会大笑出来;
若她看到悲或伤,她亦会有得逞的欢喜……
然而,什么都没有……
就像一片平静的深水,微澜不起……
她无端地,心中竟然一慌。
因这一慌,她迅速转身,坚定而响亮的声音响起,“皇上!应是这双!就是这双眼睛!如果逐儿不曾记错的话!”
“嗯……”永嘉帝缓缓应道,“十九,你还不肯说话吗?”
上官花逐眼前一直闪烁着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听得此话,始明白,原来之前,他一个字也不曾说过,难怪,永嘉帝的朱笔什么也没记下……
而那个人的声音,终于自她身后传来,“回皇上,要臣说什么?”
永嘉帝略沉吟,“十九,那日逐儿看见的人是不是你?”
短暂的沉默……
“是……”
上官花逐大惊,双手在袖内微微颤抖,他承认了?这么容易承认?为什么要承认?那分明是她胡说的!
永嘉帝看着他,眸子暗流涌动,“刺杀是你干的?”
依然是短暂的沉默,而后便是他的一声“是”……
上官花逐已然十分震惊,甚至有那么一瞬混乱,难道刺杀真是他干的?
而永嘉帝终于龙颜震怒,一掌拍在桌上,“为何?!”
祖云卿再一次陷入缄默,且无论永嘉帝如何问,都不再回答了……
“卓侥!用刑!”一声令下。
烧红的炭火内,烙铁也已烫得绯红……
卓侥举起其中一只,朝祖云卿走去。
永嘉帝却忽道,“慢。”
一股寒意莫名自脚底升起,即便卓侥举着那只红得几近透明的烙铁就在身侧,也无法除去。
永嘉帝的声音,却让人愈加寒冷,“逐儿,那日要杀你的人就在这里,朕给你个机会报仇。卓侥,把烙铁交给逐儿!”
“……”她呆若木鸡。
卓侥已然将烙铁伸到了她面前,凝视着通红的铁皮,她仿似能感觉这烙铁烫在自己皮肤上发出的滋滋声。
她强笑,全身发抖,“皇上……这……”
“逐儿,拿起来!”永嘉帝的声音穿透一切,直击在她心头。
烙铁热烘烘的在她面前,她有些眩晕,好容易站稳,握住了烙铁,手,始终在发抖。
她知道,她不能退却,永嘉帝在看着她。
为了让自己不至于抖得那么厉害,她双手握住了,可是却依然在抖,而且抖得愈加厉害。
再次返身,一步一步,朝被绑缚之人走去。
眼前已无其它,只有一片通红,烙铁烧出来的通红,所有的一切,爱,恨,情,仇,都将在这通红里化作灰烬了吧……
她来到他面前。
眼前亦没有他的脸,只有透明的铁红里,褴褛的衣襟,纵横的鞭痕……
她闭上眼,浑浑噩噩,只听见“嗤拉”一声响起……
而后,便闻到皮肉焦糊的气味……
那气味如此恶心,钻入她鼻子,一直钻入她身体里,在她身体里翻腾、融合,突然之间,所有的不适,尽数涌上喉咙……
她实在无法忍受,将烙铁一扔,捂住嘴拔腿就往外跑。
“逐儿!”永嘉帝叫住了她。
她不敢再走,又忍耐不住,只能不转身,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将晚膳所用之物尽数吐了出来。
永嘉帝却已离座,走至她身边。
她惶恐不已,立时跪下,“皇上,逐儿该死。”
她这进宫,如履薄冰,永嘉帝虽然表面对她疼爱,实则难以捉摸,她不知道,此般冒犯是否会让盛怒中的永嘉帝迁怒自己。
“逐儿……”永嘉帝叹息,又似带了笑意,“朕忘了,你还是个孩子呢!”
说完,竟拿他龙袍的袖子给她擦嘴上的呕吐物。
那一瞬,她当真有些呆滞了,这是皇上?九五之尊的皇上,她的确不是在梦里?
“好了好了,先回去吧,下回再来审!
别把朕的逐儿给吓坏喽!”那语气,仿似她是他掌中珍宝。
“卓侥!”永嘉帝高声道,“摆驾御书房!”
语毕,携了上官花逐的手,“逐儿也随朕去御书房吧,今夜不必回未央宫了。”
她惊慌失措的,连回话都给忘了……
那皮肉焦糊的气味还不曾散去,上官花逐紧紧拽着永嘉帝的手指,只有拽紧了,她才有力气走出这乌烟瘴气之地,她才能挺直了脖颈,坚持不回头看……
她永远,也不要看见身后那一幕……
终于离开了天牢,突如其来的夏夜新鲜的气息让她浑身一松,紧接着双腿也跟着一软,整个人往下坠去……
“逐儿?”永嘉帝见了,摇头而笑,“到底胆小!也罢,上轿吧!”
他俯身,将她抱了起来,一直抱进轿子里,自己也乘了。
于是起轿,回了御书房。
天牢里,牢卒将祖云卿放下,两人扶着他进了牢笼,并锁上了门。
祖云卿蜷在稻草堆里,头发蓬乱,一双眼睛却依然黑漆漆的,自乱发间望出来,眸色始终一片平静。
牢笼外,上官花逐扔掉的烙铁依然还在地上,通红的颜色已然冷却褪去,皮肉灼烧的痛楚却始终如此清晰。
她在他胸膛烫下了一块永久的疤痕,正好在心口的地方,从皮肉一直烂进骨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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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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