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正日子,婉婉一早就打扮起来了,穿杏黄的素面妆花交领袄,戴白玉嵌红珊瑚珠头面。坐在镜子前仰头看良时,不无遗憾道:“往后我不能穿红了吧?没的和儿媳妇撞了色儿。”
他拿篦子给她抿鬓边的发,笑道:“哪有这样的事儿,你想穿什么颜色,都依着你。只有媳妇避讳你,没有你避讳媳妇的。你也别把这个瞧得太重,不过名头上的称呼罢了,你到底年轻,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
她听了一笑,“到你宇文家,辈分哪儿能不大呢。等明年少福晋有了孩子,我就当上太太了。”
年纪轻轻,转眼把一生都活遍了。别人升格是一步一步迈进,她升格就在这三五年,来得太快,真措手不及。
良时明白她的感受,祁人二三十当祖父母,都是寻常事儿,可于她来说确实早了点儿
。这是嫁的人不好,进门就有现成儿子,他的最初不是和她,这也是他一辈子的遗憾。
他替她压了压狄髻顶上的挑心,弯下身子,把脸贴在她耳畔,“不管外头辈分多高,咱们的世界就在这后院里。你是别人的太太,却是我的心尖儿。”
铜镜里映出她略带腼腆的笑脸,轻声道:“仔细叫人听见,多不好意思!”
她是公主,除了那回皇极殿前奋不顾身的拥抱,后来再也没见她肆意过。又爱又敬,是种很煎熬的感觉,始终没法真正靠近。别人床笫间或许有荤段子助兴,他们却不是。说话要斟酌,要和身份匹配……他的笑容有些落寞,站在她身后,两手轻轻抚摩粉腮的时候,也在担心会不会把她的妆弄花了。
“三位庶福晋的事儿,你松口了?”
她嗯了声,“孩子们也愿意她们留下,不能因为我一个人高兴,叫大伙儿都不高兴。”
他的本意是不愿她这么做的,可既然已经发了话,也不好再反驳她,想了想道:“乌衣巷的屋子空着呢,让她们搬到那里去吧,离得很近,孩子们想见也容易。”
婉婉却说不必,“我已经很久没回大纱帽巷了,按着规制,应当是我住长公主府,你递牌子侍寝的。”说罢瞄了他一眼,“你瞧瞧,咱们乱了章程,过起寻常日子来了。”
是啊,本来应当上床夫妻,下床君臣的。可她从云端里跌下来,跌进南苑王府,成了普通小媳妇儿……不该是这样的。现在又和那些妾侍搅合在一起,实在玷污了她的尊贵。
他颔首道好:“等喜宴一结束,咱们就回长公主府,这里留给他们就是了,那头没人管你叫额涅,明年也没人管你叫太太。”
他说“咱们”,打定了主意要妇唱夫随。婉婉一头觉得他孩子气儿,一头又心生欢喜。这藩王府她并不在乎,说到底在乎的只有他罢了。
她扭过身来,她坐,他半跪着。她伸手抚抚他的眉,“我要把你带走……到哪儿都带着你。”
他牵过她的手,在那纤细的指节上亲了一下,“我是你的裙下之臣,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婉婉心满意足了,趋身在他唇上一吻,因为口脂浓烈,把他的唇也染红了。她看了大笑,索性拿胭脂棍来替他涂唇,他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反倒仰着脸,任她随意施为。
窗外秋色正浓,窗内是一幅奇异的“点绛唇”。珠玉一般的璧人,在一起那么和谐,那么应当应分。
铜环脸上笑得极其耐烦,“您看正忙呢,奴婢也不便通传。要不庶福晋再等等?或者您先上前头,一会儿咱们再伺候殿下过去。”
塔喇氏十分尴尬,红着脸道:“嗳嗳,是我来得不凑巧……就依姑娘的意思吧,我先过去,请殿下不必着急,反正还早着呢。”
她落荒而逃,心里却五味杂陈。自打认识王爷起,他一直冷硬如铁,就连澜舟降生,也没见他一个笑脸。她一直以为他娶长公主,不过为了稳固地位,长公主受宠,也是得益于她的出身。可她到今天才知道,这桩婚姻里没有虚情假意。她不敢相信那样杀伐决断的一位霸主,也有仰着脖子任人点口脂的时候。她心头又羞又愤,唾弃他夫纲不振,弄得小倌儿模样,一面又自怨自艾,他在别人跟前是邀宠的猫儿,在她们跟前,是个动不动喊打喊杀的夜叉。
她脸色发青,边上的侍女也看出端倪来了,小心翼翼问她怎么了。她咬着槽牙冷笑,“儿子就要成亲了,当爹的叫人盘弄得一朵花儿似的……为老不尊!”
侍女怔了一下,“主子千万要按捺。”
她掖着袖子朝远处看,长长呼出一口气道:“有什么按捺不按捺的,十四年就是这么过来的,早习惯了
。”
她上厢房看澜舟,只有儿子才能给她一点慰藉了。
祁人大婚,吉服是石青朝褂,红缨结顶绒冠。他穿戴齐全站在雕花窗前,沿着海龙皮的披领像飞扬的檐角,衬出一个朗若朝霞的少年。她细细看,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感来,上前给他整了整衣领道:“好儿子,以前常盼着你成人,巴心巴肺地伸脖儿瞧着,现在好了,可算让我等到这一天了。今儿娶了亲,以后就是大人了,办事说话要稳妥,要叫你阿玛跟前的人刮目相看。我的苦处你都知道,你阿玛眼里没我,长公主进了门,一气儿打发得那么远,只差没把我发送宁古塔了……现在我回来了,可不能再称他们的意儿了,我有佳儿佳妇,将来还有孙子。她呢,养不出儿子,想抢别人的。模样儿生得仙女似的,其实是算盘成了精,没的叫我恶心!”
澜舟最不爱听她说这些,她总有倒不完的苦水,诉不完的委屈。另两位庶福晋的际遇和她是一样的,却没有一个像她这么斤斤计较。
他拧了眉头,低声道:“奶奶留神,人多嘴杂,万一叫人听见,又是一场风波。如今家里太平,就别计较那些得失了,好好过日子吧。儿子媳妇儿就要过门了,叫她看见您的雅量,也是个榜样。您和长公主有什么可比的,比了也未见得有用,不如放宽心,做养自己。您老是挤兑她,儿子却要请您看看周姨娘。人家有儿子,您也有儿子;人家不得宠,您也不得宠;人家守着自己的小院儿自己找乐子,您要是也像她似的,心境自然就宽和了。业障都是自找的,千万别怨别人。儿子还要嘱咐您一句话,阿玛眼皮子底下,您什么都不能干,否则出了事,儿子也救不了您。”
塔喇氏被他这几句说得直发愣,“这就是你大婚前和你妈说的话?有时候我瞧你,真连亭哥儿的一半都不及。澜亭虽然污糟,他还知道留下自己的妈。你呢?你连一句舍不得都没说过,更别提给我撑腰了。”
他别开了脸,“儿子不会挑好听的说,这些都是肺腑之言,奶奶愿意就听听吧。”
原本和儿子分离了那些年,以为回来定然是母慈子孝,谁知这儿子越大,脾气越臭,连个弯儿都不会拐,实在让她失望。
“家里太平?”她哂笑,“太平你阿玛把你打得皮开肉绽?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能有多大的差池,要挨这顿狠打,还不是隆恩楼里那位调唆的!”
澜舟再不愿提起这个,她这一说,简直像戳中了他的要害。他霍地转过身来,高声叫奶奶,“儿子犯了错,阿玛教训有什么不对?那件事和长公主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您何必非要牵扯到一块儿!”
塔喇氏眨巴着眼睛,被儿子这突来的怒火弄得心头一紧。兀自平息了半天才道:“罢了,今天是你的喜日子,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你好好当你的新郎官吧,我不过和你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没想到你砖头瓦块来了一车,何必呢。”
枯着眉头看了他半晌,儿大不由娘了,她不愿意把他想成专拣高枝儿忘了亲娘的白眼狼,可事实证明儿子有时候也靠不住。还是这合德长公主太会拢络人心,连带着男人儿子全向着她了?
她从他的院子里出来,心里很凄惶,穿过跨院,远远见两个身影逶迤而来,更是刺痛了她的眼睛。虽然王爷对她从来没有归心,到底有了儿子,只有周氏那样没心没肺的人,才会过得事不关己。
日头升高了,前面陆续有宾客盈门,良时忙着招呼,婉婉进银安殿,先给太妃道喜。
太妃今天穿金棕色团花褙子,脸上破天荒地擦了胭脂。见她行礼,站起来也向她拱手,“同喜同喜。想当初太王爷在时,常爱让澜舟骑在脖子上。那小子小时候憋不住尿,动辄尿他爷爷一脖子。太王爷溺爱他,尿都把袍子浇湿了,还高兴呢,说像大邺地图,将来这孩子一定是个战将……”
年纪再大,追忆起生命里最要紧的人,仍旧抑制不住的伤感
。不过想起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怕扫了大家的兴,立刻重新换上了笑模样。又抚掌道:“一晃眼,哥儿大了,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了。太王爷地下有知,八成也跟着喜欢。”
众女眷都顺着话头说,堆山积海的吉祥话,听得人起腻。婉婉却从锦绣堆儿里看出了太妃的心酸,一个女人多不容易,起先拉扯儿子,后来拉扯孙子。等到孙子成家,自己年华早已不再,爱人说不定已经投胎转世了,自己还在支撑着,形单影只活到鹤发鸡皮,真是凄凉透了。
看见别人的寂寞,她就爱想想自己,庆幸良时在她身边,她活得并不孤单。
南方的风俗,和北方不大一样,北方新娘子进门一般都在天黑以后,进来拜天地,见高堂,然后就可以入洞房了。南方呢,拿新郎新娘的八字相合,如果有必要,还可以做早亲。所谓的早亲就是花轿上午进门,一系列的仪俗走完后,新娘在洞房里坐着,俗称坐帐,一直要坐到夜里新郎回房。坐帐的规矩上,鲜卑人和祁人又不同。鲜卑人第二天就能活蹦乱跳满院溜达,祁人却很严苛,新娘子必须坐足三天,三天不得出房门,这叫刹性子,和熬鹰一样,目的是要让人驯服。
澜舟和靳家姑娘生辰八字合下来,还是做早亲大吉大利。于是澜舟早早穿戴好,准备上丈人家接亲了。
他胸前斜挂着红绸花儿,跪下给太妃磕头,“孙儿给太太接孙媳妇去了。”又转过来,冲良时和婉婉磕头,“儿子给阿玛额涅接儿媳妇去了。”到塔喇氏这里,因为名分不在了,不过和另两位庶福晋一样,得他一个千儿,连句话都没有,就转身出门了。
靳家离藩王府并不远,同在一座城里,须臾便到。新郎官上门,也有些礼要过,耗时不会太久。大家就巴巴儿盼着,等他回来,再带回一个来。
家里添人口是件高兴的事,婉婉也和大家一样乐呵呵的。可不知是哪家的族亲,悄悄把她拉到了一旁,小声说:“喜事多了可是犯冲的,您这里没信儿,大阿哥成亲了,没的他的婚事冲了您的孕事,对您不利。”
婉婉是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有个专门的名头,叫借丧不借喜。因为长公主府和藩王府算是两家,对方若办丧事,可以把她的厄运连带化解了;对方若办喜事,她命里的喜庆被人先占,那她往后就艰难了。
婉婉被说得一脸惶惶,害怕新媳妇转过天来就遇喜,更坚定了要回大纱帽巷的决心。以前她是不信这些的,可盼孩子盼得魔症,宁可信其有了。
皇亲国戚办喜事不兴敲锣打鼓,有门子在外候着。远远看见蜿蜒的队伍出现在巷口,跑到回廊底下大声通传:“来啦,大爷迎大奶奶回府啦!”
戈什哈在大门对面的墙根儿底下点二踢脚,砰地一声飞上天,炸得半个南京城都晃荡。
婉婉和良时分坐在银安殿上首的宝座上,澜舟牵着新娘子进门来,眼睛飞快一瞥她,复低下头去。萨满太太开始念喜歌,呜哩嘛哩听不清词儿,司仪的是太妃跟前的崔贵祥,嗓子一亮,宏声高唱:“吉时到……”东南角的一棵梧桐树上不知歇了一群什么鸟儿,哄然南飞,领头的身披彩羽,尾翼拖得老长。大伙儿都观望,连婉婉也看见了,有人说是凤凰,有人说是孔雀,谁知道呢。
南苑王府出祥瑞了,这事随后传得沸沸扬扬。是孔雀倒罢了,如果是凤凰,恐怕又生猜忌。婉婉慌忙写信送进京,一大堆无关紧要的日常琐碎里夹带上这件事,说自己丢了一只南洋鹦鹉,大阿哥成婚那天从梧桐树上找着了……自己亲自解释,总比别人转述强得多。
维持太平不容易,她也算费尽心力了。新娘子三朝之后回门,婉婉等过完了八月十五,就率众搬回了长公主府。
阔别四年,这雕梁画栋竟有些陌生了。好在进门的时候又看见熟悉的脸,金石和他手下的锦衣卫都在。他们是被指派在这里的,轻易不会离开。她不回来,他们就守住这门庭,所以不管睽违多久,这里始终是有人气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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