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直回到月港之后,便宣布要组织乡勇,入海打击倭寇,救回兄长。//www.qΒ\\
嘉靖年间东海各方面势力的情况十分复杂,华人、倭人、回回、西番,诸族杂处,官兵、商人、海盗力量互为消长,又互相渗透。如果我们将这些族裔与职业互相搭配,就把此时活跃在福建沿海的各路人马大致区分开来:官兵、华商、华人海盗、倭商、倭寇、回回商人、佛郎机商人、佛郎机海盗。这些人无论经商还是抢劫,活动的地域都主要集中在中国东南沿海——因为这一带不但靠海,而且当时是全世界最大片的富裕区域。
对这一时期所生的事情,很难用某种一刀切的标准来判定善恶——尤其是官兵与海盗之间冲突上,官兵未必是正义的,反之所谓的“寇”亦不见得全部都坏。一言以蔽之,这个时代在东海活动的人,都是为利而来,为利而往,大家都不是魔鬼,也都不是好人。
在李彦直十八岁这年,大致来说东海最活跃的力量乃是商人,如果要在这商人面前加上一个限制性定语,可以说是华商!
这时的东海商贸圈基本是中国商人的天下,西来的葡萄牙人是在中国商人的帮助才得以前往日本,东海诸国里,日本商人在东海商贸中的影响远不及中国商人来得大,朝鲜商人的影响更可以忽略不计。中国商人的这些辉煌成就,完全是在没有政府支持下取得的。
国民为了生存展而要求与外国贸易,这是他们出于私欲的冲动,而其经商若控制得法,可以为国家增加税赋滋养民生,所以重商政府通常会加以支持、保护、引导并从中征税——嘉靖时期的葡萄牙、西班牙诸国基本都是这么干。
但在中国的社会环境下,大明政府对民间的海外商贸不但没有实质性的帮助与保护,反而设置了重重障碍,争贡之役之后甚至全面禁海!在失去了正常商业通道的情况下,中国海商只好踏上走私这条既无奈又危险的道路。这时东海海面上除了这群商寇合一的海商之外,还有一批完全以劫掠为生的海贼,海商们要想保住财产性命,便不得不将自己武装起来:一边对付本土海盗,一边对付葡萄牙海盗,一边对付日本沿海倭寇,同时还要面临朝廷的围剿。
也正是这个原因让这个时代的中国海商兼具三种身份:做生意时,他们就是商人;面对官府围剿时,他们就变成了贼寇;而遇到那群真正的海盗时,他们又变成了一支私人海军。当然还有更严峻的情况:如果生路完全被截断,这批人铤而走险起来,那就什么残酷的事情都可能生了,水浒人物敢干什么,他们也就敢干什么!
明朝中后期的中国海商就是这样在国外、国内多重压力下痛苦地成长着,可即使这样他们仍然掌控了中国沿海商贸的主导权,并将势力不断向东洋和西洋推进。他们在为自己也为自己争取财富的同时,也在为这个民族争取被政府遗忘了的海权!但是,拥有如此贡献的他们却连商人这样卑微的合法名分都被剥夺了,朝廷赠予他们的帽子是——贼寇!
朝廷既已禁海,凡私自下海,即为贼寇!
又由于这些海商走倭岛赚日本人钱的特别多,还常常会雇佣一些日本人做马仔,所以他们的身份又常常和“倭”字扯在一起,以至于许多商团明明是华人为主,却被叫做倭寇。
在嘉靖二十二年,海盗为祸未酷,而禁海已害人不浅,所以沿海的小民们宁可亲寇,不愿亲官,李彦直的身份是举人,才从省城来,打交道的不是林希元这样的官僚乡绅,就是田大可这样的高级军官,所以月港方面下九流,便都把他当上流社会来看待,听说他要打击倭寇,都纷纷避着他,均想:“又来一个没事惹事的!”
陈羽霆要买粮食船只,处处碰壁,吴平要打探倭寇消息,人人戒口,整个月港从八十岁的老太婆到四五岁的小孩子,个个都可能是海商、海盗们的眼线。李彦直毕竟是个举人,在没欺到自己头上之前,小民们还不敢动他,却都尽自己所能,不给他提供粮食、船只,不给他提供情报,甚至东偷一点东西,西挖一点墙角,搞些小破坏——虽然没什么大动作,可是小破坏积累得多了,却也足以让陈羽霆焦头烂额!
李彦直很快就现情况不对,一时之间却不知如何解决,这日正与陈羽霆筹谋无计,吴平忽引了一个人来求见。
“是什么人。”李彦直问。
“是一条有见识的好汉!”吴平说。
吴平的眼界,李彦直是很清楚的,所以听吴平这么形容,李彦直便忍不住眉毛扬了扬道:“能被你称为好汉,那自然要见一见!”
吴平便去引了一个男子进来,李彦直仔细打量这人,见他中等身材,三十岁不到年纪,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旧布衫,面有菜色,似为贫穷所困,但双眉却无半分愁色,心道:“果然气概不凡!闽省豪杰,何其多也!”连忙下座,请问姓名。
那男子道:“小人张维,本地人氏,见过李孝廉。”
二人坐定,李彦直命上茶,寒暄毕,李彦直道:“自我扬言要入海击倭,漳州全府,人人避我。张壮士是本地人,为何却来找我。”
张维笑道:“大伙儿都误会李孝廉了,所以躲避。张维未曾误会,所以不请自来。”
李彦直哦了一声,问道:“大伙儿误会我什么了?”
张维且不回答,却问道:“李孝廉,你可知对这闽南贫苦百姓而言,谁是衣食父母么?”
李彦直道:“民以食为天,衣食父母,自然是土地。”
“不对!”张维道:“福建土地,贫薄狭促,若只靠着泥巴里长出来的东西,光是漳州泉州二府,每年就得饿死十万人!但今时今日,我漳、泉子弟还勉力能支撑,靠的不是农,而是商!尤其是海商!那些冒死出没于风浪之中的海商,才是我漳、泉百姓的衣食父母!”
李彦直道:“张兄说的原来是这个。工商之能益民,我素深知,不见我李家亦有同利商号么?同利在漳州、泉州的生意,也做得很不小。”
张维道:“李孝廉既然自家也做生意,怎么却还要打击海商?”
李彦直道:“我要打的是倭寇,不是海商。”
张维却道:“李孝廉难道不知道闽南官兵和士大夫,有时候会借着打击倭寇之名打击海商、盘剥小民么?”
李彦直对闽南的形势也不是不知,只是一时计不及此,被张维一点醒,才惊叫道:“哎哟!我怎么把这一层嫌疑给忘了!”又道:“我虽然没来过月港这边,但我二哥李介却常驻于此,因此我想各处商家应该能理解我才对。而且我们在自己赚钱之余,也雇了不少漳、泉子弟,且和本地士绅联手,在此处立有义仓,丰年以平价入,灾年以平价出,算来对本地也算有些贡献,却没想到这次要做一点事情,却遭到月港上下的反对。”
张维道:“李孝廉,李二爷与你虽然是骨肉至亲,但一在商界,一在仕途,你们之间究竟是兄弟一体还是分道扬镳,外人哪里清楚?李二爷那边还好些,毕竟他摆明了是在做生意,但是李孝廉你自到闽南以后,见的不是林氏大老爷,就是镇海指挥使,这些对月港的下九流来说,那都是天上的人物。至于那义仓之设,漳、泉父老也是感激的,不过在下九流看来,那也是士绅一层常有的善举,不能拉近你与小民们的距离。士绅老爷们与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彼此隔阂不浅,他们虽也涉足海外贸易,但这些老爷们做生意的道道,与我们这些小民毕竟不同。这些老爷们其实不是很怕朝廷派人打击倭寇,因为朝廷再怎么严打也打不到他们头上,但我们却很怕,因为会殃及池鱼。李孝廉你自入境以来,就一直与官老爷们打交道,一扯大旗,就说要打倭寇,这叫我们这些小民如何不疑你?”
说到这里,李彦直已完全明白,顿足道:“我懂了,我懂了。这件事情确实是我顾虑不周!”身子前倾,虚心请教道:“张大哥,你可得帮我想个办法,消除一下大伙儿心中对我的疑虑。”
张维听他连称呼都变了,心下大悦,便道:“李孝廉,你此番要筹粮募人,为的究竟是什么?是要救人,还是要灭倭?”
李彦直道:“自然是要救人!因我二哥可能是落在倭寇手中,所以才说要灭倭。”
“这就简单了。”张维道:“如今李孝廉你在小民中威已著,信未立,我的建议是,先把有嫌疑的灭倭二字淡化掉,且以入海‘寻兄’为名行事,便可减免许多麻烦。”
李彦直道:“更换名义容易,只是入海之后要是遇到倭寇,那时节……”
“打!”张维道:“闽南的父老乡亲,怕的不是你打真倭寇,而是怕你借打倭寇为名扰民!大伙儿对真倭寇那也是深恶痛绝!若李孝廉入海之后能不打海商,只打真倭真寇,大家支持你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扯你的后腿!”
李彦直大悦,道:“得张大哥这一席话,李哲真如拨云雾而见青天!我想邀张大哥助我一臂之力,请张大哥幸勿推辞。”
张维欣然道:“李孝廉贤名播遍闽省,若能于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那是张维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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