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承延熹九年冬,风号霜飞,滴水成冰。
三里胡同口的积雪还未等人扫除,一场大雪又接踵而至,纷扬而落,持续了三天三夜方才停歇。
天地苍茫,整个京都被覆盖在这片白皑皑的雪色下。
胡同巷里,不时有夹着雪粒的风刀子刮过,七岁的赵家小儿子站在墙角一泡尿还未撒完,就捂着裤裆哎哟哎哟往回跑,半路撞上来寻他的寡.妇娘,转眼被提起耳朵拎了进去。
巷尾的一个老旧宅子里,冰冷的硬炕上缩着一个娇小的身躯。女孩苍白的面颊上浮着病态的薄红,额角手心沁出许多细密的冷汗,她紧闭着眼缩在单薄的被中瑟瑟发抖。
炕边一个瘦弱的男孩担忧地看着眼前人儿,思索片刻后脱下身上的灰白小袄一骨碌翻身上了床,轻手轻脚地拱进被中将女孩环腰抱住,试着让她更温暖些。
梦里,傅云蓁觉得她又回到了那个雪夜。
一片被血泅成暗红的雪地上,祺哥儿虚弱地躺在她怀里咧嘴笑:"阿姐的眼睛怎么会滴水?"
声音卡在喉间似被人扼住,傅云蓁只能颤着手一遍遍擦拭从祺哥儿嘴角渗出来的血。她尽量用臂弯将祺哥儿的头枕高,幻想他会与从前一样突然蹦起来嘲笑她:"诶,我只跟你开个玩笑,你又抹帕子做什么?"
即便他已经痴了。
粘稠的血水越来越多,傅云蓁的动作愈发慌乱。直到怀中的人冰冷如周围寒雪一般时,她才停下来颤声低唤:"祺…祺儿…."
没有人应她,诡静寒冷的夜,只有簌簌飘雪从空中滑落。
喉间的咽呜终于演变成低啜,最终恸哭不止:"祺儿——"
"祺儿!"
傅云蓁从梦中陡然惊叫出声,不觉一时冷汗淋漓。
"我在这里!"
小小的脑袋从一旁探出来,漆黑的眼眸中掺着点点忧虑。见傅云蓁醒了,他便抬手探往她的额头,又一手覆在自己额上。片刻后苦皱着脸转过头去道:"嬷嬷,阿姐的身子烫得厉害。"
奶母嬷嬷王氏刚从外头撩帘进来,听得这话眉头一拧。
姑娘自那日落水回来后就一直昏迷不醒,这些天她与祺哥儿一步不离地守着,总算把人给盼醒了,偏偏这会子又发起了高烧,一连这么冷的天,屋里连个取暖的碳木都没有,荣禧街那边上月差人过来说要接姐弟回去,眼瞅着到了这月月底还没有动静,怕是有些悬了。
眼看着又要昏睡过去的傅云蓁,王嬷嬷抚慰祺哥儿道:"哥儿莫急,等老奴去外头取些雪水来,用手巾蘸一蘸敷在姑娘额上,许能给她降一降温。"
……
额上递来的凉意让傅云蓁清醒许多,她睁开眼咽了咽干涩发疼的喉咙,只觉得浑身滚烫,难受地厉害。
这是哪儿?她死了吗?
傅云蓁只记得那晚祺哥儿死后,她悲痛欲绝地背着他在雪地里挪动,天冷得刺骨,她的心疾重犯,胸口疼得要裂开来一般,再后便没了知觉。
"姑娘醒了?"一张略显苍老的面容出现的傅云蓁面前,王嬷嬷搓了搓冻得微红的双手,"姑娘的身子可舒服些了?"
这张脸…傅云蓁怔怔地看着出现在她面前的这张脸,有些发懵。
这个人不是早已去世的乳母王氏吗?怎么还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难道这又是梦…或者自己也已经死了。
傅云蓁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又扭头环视周围景象,她喘着气试图支身子坐起来。
久躺的人气虚体弱,更何况傅云蓁还发着烧,未等坐起便顿觉一阵头晕目眩,王嬷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倾斜的身子,心疼道:"老奴知晓姑娘吃不下这口气,可再气也不能与自己身子置气,那帮孩子山野地很,姑娘与他们较劲做什么?"
粗糙的手掌紧裹傅云蓁的手,从厚重老茧传来的真实触感以及掌心递过来的温热让傅云蓁身子一颤。
难道这一切竟是真的?她没有死,也不是在做梦,她记得这里,这是她与祺哥儿出世的地方,被侯府接去之前她与祺哥儿在这个旧宅中生活了整整九年。
傅云蓁低头凝视自己的手,没有溃烂,更无伤疤,竟是一双柔嫩完好的小手!
终是老天垂怜,让她重回稚龄么?
傅云蓁紧咬嘴唇,抑住浑身颤抖。
屋中没有炭火,即使门窗紧闭,外面的寒风依旧长了眼睛似的往屋里钻。王嬷嬷怕自家姑娘冻着,赶紧让她躺下,又细细为她掖实被角。
"天寒地冻的,姑娘可要爱惜自己的身子,不为别的,也要想想祺哥儿。自姑娘病了,他就没日没夜地守在您跟前,如今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王嬷嬷低头絮叨,熟练地理着被,并未察觉到傅云蓁眼帘低垂,头下的枕头早已悄悄湿了一圈。
祺哥儿……对啊,重回幼年,她的祺哥儿此时也正与她一般大,她们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姐弟,如今的祺哥儿应该还是个颖悟绝伦,天资过人的孩子,还好好地活着。
傅云蓁犹记得上一世祺哥儿病重,她跑到冠安候府跪在老夫人面前苦苦乞求,求祖母能将弟弟接回府中养治。
她磕烂了头却只换来祖母一顿斥骂。在老夫人眼里她早已成为一个戕毒养母,残害姐妹的恶毒妖人,而祺哥儿则助纣为虐,报应不爽。
任凭傅云蓁百般哀求,老夫人都充耳不闻。
最后还是迫于面子,父亲遣人将祺哥儿从外庄接回府中。本以为这样祺哥儿性命得保,不想三日后传来消息,祺哥儿痴病犯了,翻墙想跑,被府中的下人当成贼人乱棍打伤,性命堪忧。
得知此事时,傅云蓁正拿了水壶倒热水,她惊得心神俱碎,滚烫的水从上面浇下来正好淋在她冻疮发烂的右手上,一时皮开肉绽。等她跑到冠安候府门口时,祺哥儿蜷缩在雪地几乎被大雪盖没。
她从未如此恐慌过。
哪怕当初所有人都指责她害死养母,将一切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到她身上时,她都未曾这样怕过。而当时这种感觉却包裹了从她出生起所有的委屈不甘与恐惧,甚至于夹杂了一种想要嘶喊的愤怒!
是有人再不愿给她们活路。
延熹九年,冠安侯府富贵煊赫,父亲傅烨拜居高位,诺大的侯府,却无她们姐弟立足之地。
傅云蓁终究是恨。
畜生摇尾尚能得到一口热食,她在府中小心翼翼,万般讨好却依旧没保住弟弟,甚至落得这样下场!
"祺哥儿呢?"傅云蓁侧头将脸半埋在被褥中,嗓音略带嘶哑。
"姑娘可还记得去岁埋进土里的那些青梅子?祺哥儿说被大雪冻过的青梅腌得恰到好处,泡出来的水酸甜酸甜,用来解姑娘病中的嘴苦最好,平日见他不舍得拿出来,今儿倒自个去后院刨了,还不许老奴跟着。"
王嬷嬷已经替傅云蓁掖好了被子,她怕姑娘因为落水心中气愤未消,发起性来又去找那群孩子干架,索性从小笸箩中拿出针线,坐在一旁认真缝补起衣裳来。
傅云蓁看得明白,却不吭声,王氏是一心为她们姐弟好。
她记得落水之事,因一句"没人要的小杂种",她与巷中的那帮孩子打作一团滚入河中。
那时候的她性子要强,心气高,半大的女孩如一块四面凹凸的石头,又尖又硬,棱角太多。直至进了冠安侯府,无数次碰得头破血流,这才慢慢磨平棱角,收敛锋芒。
只可惜即便是那样,终有人要致她们姐弟于死地。
傅云蓁盯着炕墙上昏暗的烛影,眸中神色晦冷莫名。
窗外传来积雪压断树枝的闷响,屋中蓝底白花的帘子一动,傅祺抱着一个老旧的泥罐子从外面钻进来,发上身上都是雪。
傅云蓁正欲开口,却见他黑眸晶亮,胸膛起伏兴奋道:"阿姐,外边来了许多人,还有好大的马车,说是接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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