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峰上,来送信的人说等着凌欣写了回信,他再带回去。凌欣让他先与兵士们住下,自己赶快写信。
荒山野地,凌欣可没什么尺素白帛,只能用普通的黄纸,带着臭味的墨块。她心情激越,不介意这些末节,她下笔非常急促,自然字迹潦草而歪斜。因为蒋旭图说称其为兄,凌欣就写道:
“兄长,多谢县令一事,我本来正好因现在这个官儿经常让人来查看,深觉不妥,才要写信求助,而兄长已经安排了,可见兄长有神机妙算之能。”人家说了自己的好话,自然要奉承回去。
凌欣微皱着眉急书:“我此时非常担忧的,是你木头兄弟与贝三郎的关系,我上次劝了木头兄弟,让他千万别与贝三郎闹翻,现在国事为重,不能因私人喜恶而起冲突,可见木头兄弟没有听进去!兄长一定替我好好对木头兄弟阐述这其中的利弊!此时对贝家不好,实在是有损大局!我们面临的问题,木头兄弟应该非常清楚,这时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而不应因一件已经失败的婚事而疏离一方联盟!我相信木头兄弟心中知道这个大道理,他大概只是想为我鸣不平。请兄长好好向木头兄弟转述下我的看法……”
凌欣停住,咬着嘴唇思索着。这虽然是给勇王谋士蒋旭图写的信,但是凌欣相信,如果里面的话很有道理,蒋旭图会给勇王看的,所以这也是一封给勇王的信。
强敌破境,京城已危,这一仗如果打不赢,就是江山沦丧,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柴瑞是个领导者,他要得到各方的支持,他有时性情鲁莽,更需有力的辅佐。他与贺云鸿多年相交,文武相济,更何况,贺相主战,正在筹兵北上,就是夺不回卧牛堡,也该能阻住北朝戎兵一段时间。柴瑞肯定不能失去贺云鸿!不能与贺家交恶!
她原来劝过柴瑞,但是柴瑞明显没听进去,这个熊孩子!就这么闹腾!其实他与贺云鸿这么长时间的朋友了,再不高兴,过一段时间也会缓过劲儿来,可是现在没有时间呀,她得再努力说服他!
这是逼着她说自己的坏话呀!她已经说了自己脾气不好了,可还要说得更糟糕?!
不然让她怎么回信?!贺家现在落到了如此境地,用信中的话说,都形如抄家了,她还要咋样?她要张口闭口抱怨自己受的委屈?她难道要说:“活该,谁让他们当初对我不好来着?!自作自受!”或者她不吱声,那不是一样吗?不进行自我批判,就是一种选择,表示她认为自己完全没有错误,贺家是罪有应得。她已经如愿以偿了不是吗?她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她是不容轻慢的人!她多厉害呀!贺家错待了她,就落到了如此下场!她得意了吧?!
可是她并不感到得意!回头看看贺府发生的那些破事,算个什么?!她同样犯了错——生活是个态度问题,她的态度恶劣!无论多么正确的话,以攻击的方式表达出来,也成错的了。
说到底,她没能理智地解决纠纷,在认亲时,她没有能坚持住自己的本意——把事情说明白就走。她简直成了贺老夫人的木偶了,被贺老夫人的轻蔑,牵动得大吵大闹……
凌欣叹气,写道:“一件婚事的失败,对双方都是打击,我不是一个唯一的受害者。我相信我对贝家的伤害,绝对不比他们对我的少,只有更多!木头兄弟知道,我是个有脾气的人,发起火来不管不顾。在我的行为中,我不仅彻底回击了伤害我的人,也伤害了那些不曾伤害过我的人!比如长房的两个孩子,我发火时,他们吓得不敢动,一定留下了心理阴影。我一点都不曾受什么委屈,可贝家全家连带许多下人,都深受此事困扰,平添许多烦恼!这对贝家可是公平?”她可是砍了人的。
凌欣迟疑着停顿,借机研墨,墨汁溅出,染信纸了几个斑点,凌欣不管了,墨汁很浓,凌欣强迫自己提笔接着写:“这桩婚事从表面看,的确不是门当户对的好事。贝家的反应,只是平常人的正常反应。我理解木头兄弟的好意,希望他的好友透过现象看到本质,接受我这么一个外表看来一无是处的乡野女子。可是这种期待,实在不是对一个常人的期待。人有自己的喜恶,不能被他人强迫或者说服,唯一能达到人内心的,只有持久真诚的温情。贝家对我的不接受,真是再正常都没有了。”
凌欣皱着眉,举例子:“门户不对,婚姻不稳,更需人的容让。这种事情莫说古今,就是我们山寨中,也见得到。当初我们姐弟初到山寨,随行的有我干爹干娘,还有杜叔父子两人。轩哥是我山寨的军师,初上山寨之时,我们的生活尚且拮据,他的母亲前来,为他娶了一个孤女。后来,山寨渐渐兴旺,他母亲就觉此女不再相配轩哥,对她百般挑剔。可是杜嫂为人谦恭,孝顺善良,还生了男孩,终于让婆婆接受了自己,一家人和美过活。一个不识字的贫寒孤女尚且知道能维系家庭的途径,可叹我遍阅人世,却无法做到,足见我自身有非常致命的缺陷!”
凌欣研磨,继续阐述:“家庭之中,哪里有对错?只有家和万事兴。人与人之间,若想长久共处,只有合作友善一种方式!如果以不合作的态度去处理事端,我想不要说国家社会,就是家中父母子女,都无法共存!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是非?!全是人心的宽容与否!我记得一位饱受欺辱的人说过一句话:我希望人们在选择正确与善良之间,选择善。你可以坦白地告诉木头兄弟,在与贝家的接触中,我没有选择善意。我明知争斗只会落得两败俱伤,可还是选择针锋相对,这何尝不是我的凉薄?
请兄长为木头兄弟仔细讲解这个关键之处,让他明白,表面上,是贝家不容我,可实际上,何尝不是我不容贝家?!
当我遇到问题时,我感情用事,以发泄怒气为主。一个理智的人,会寻找途径化解恩怨。真正的高手,是我对木头兄弟说过的我佩服的那位女子。她如果处在我的境地里,一定不会被情绪所坏,冷静沉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逆境中寻找支持者,从败境中走出一条路来。而我的手段非常极端,我心怀了怒意,自然处处是战场!我这样的心态,怎么可能不和离?!所以,请木头兄弟不必再苛责贝家了,和离完完全全是我的选择!”当然,这里面最深处的缘由就不能对柴瑞的幕僚说了,咱们只检讨行为上的不成熟。
凌欣深吸了口气,继续写道:“木头兄弟当初做媒时的初衷,是他认为他的好友乃是人中精英,才貌之出众,无人能匹,遂真心实意地希望他成为我的夫君,我何尝不是辜负了木头兄弟?”……忽然,她意识到,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去探索贺云鸿这个人的心灵。她被他的外貌所惑,接着被他的冷淡激怒,转身就走。而这个曾经打动过她的人,他的喜爱,他的思想,他的性情……她从来没有去体验过。到如今,这个人成为过去,她对他的了解依然空白如初。
凌欣下笔道:“你可以对木头兄弟说,我并没有珍惜他给予我的这个机会,还断送了他们两个人的友谊!如此结局,让我非常难堪!兄长!我恳请你,一定要替我好好说服木头兄弟,务必让木头兄弟与贝三郎重修旧好,否则我心焦灼难安!”
砚上的墨又没了,凌欣再次不得不停笔,胡乱研墨,她趁机想了想,觉得将大局和自己都评判了一通,下面该用些煽情的东西了,就又写:“人常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当初,我也曾有一位朋友,时常谈笑,她总告诉我许多离奇之事。我们也曾一起出去喝茶吃饭,我去看她新生的婴儿……可说实话,那时我总以为她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利益才与我交往,所以我对她并未多么看重。现在我与她已无缘相见,夜深之时,想起她,常让我感到孤独。多少不经意的瞬间,我会想起她说的话,她用的比喻,她给我讲过的那些故事。我很后悔我那时不明白人心的喜恶,不是钱财势力能够左右的东西,有时,就是你将所有的东西都奉上,如果对方不喜欢作为你的朋友,照样会拒绝你。若是她还在这个世间,我一定会与她保持密切的联系,三五日一见,而更重要的是,我会对她说,我很在意你!愿我们到老都是好朋友!愿我们白发苍苍之时,依然能笑谈尽兴!
请兄长对木头兄弟晓以情理,对他说,姐不是个孤陋寡闻之人,请他听我一句话,人生最该重的就是情义!亲情,爱意,友谊,都不可轻抛!因为真的情感,无法用任何利益买来,全是发自人的心动!这种机遇绝非人力所能得,是福份,是运气!木头兄弟与贝三郎十几年的友情,难能可贵。那时木头兄弟的母亲都提起,他们小的时候,一会儿睡在她那里,一会儿在贝府……人生在世,哪里还能再过一次童年?那些纯真岁月中建立起来的感情怎么能不好好珍爱?告诉木头兄弟千万不要再为难贝三郎和贝府了,你等他气消了,就安排两个人见见面。放弃是最容易的,可也是最无益的一条路,他是有大格局的人,他自己说过的,不该选择容易的道,一定要选那条难走的路,我觉得不仅是为了学习,也是为了显出他的胸襟!我相信,即使他们的友谊有过危机时刻,两个人一旦相互理解了对方的难处,就会产生谅解,情谊会更加深刻。真的,让他听我一句:善良,爱,真理,无私……这些都是高于愤恨和私欲的大道!无论有什么样的挫折,哪怕当时看来一切都不可挽回,可是只要心中存了光明的信念,最后,至真的情、至诚的义总是会胜出,这是天意!永远如此!!!”
为了加强语气,凌欣加了这个世间根本不会使用的三个惊叹号。她停下笔,觉得写得差不多了,她又读了读蒋旭图的白帛,另起一行,学着文绉绉的腔调写了结尾:“就如兄长所言,这里孤峰之上虽然还是岩石磊磊,可山脚的树木都发了新芽,叶子新翠,清晨百鸟鸣放。兄长有空可以前来游玩。……”她犹豫了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落款:“也祝兄长和木头兄弟安好,欣笔。”写了日子。她自我安慰道:“欣笔”也是个词啦,欣然落笔呀!不算肉麻吧?
凌欣一吐胸中朵块,很觉舒服,将洋洋洒洒的几页信装入信封,大白天也点上了蜡烛,封了口。她将信交给了信使。信使又从雷参将处拿了报告就离开了。凌欣从这天起就盼着那边快接到信,她已经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了,柴瑞那边的谋士一读就该明白自己实在不是个好妻子的人选,他既然是谋士,自然知道大局,就是不把这封信给勇王看,也会竭力说服勇王原谅贺云鸿,让两个人尽快和好!
婚事已经过去了,自己检讨一下,也没那么难!说的再痛切,该干的都已经干了,无法改变!现在的问题是自己未来要如何与人相处。
这么一反省,凌欣发现了,这一世,她想着要“利他”,一心去做好事,被孩子们的爱围绕,与尊敬她的人们交往,她快乐自豪,自己的阴暗被掩在心底,没有机会冒出来。可当她开放了心防,要接纳最亲密的关系时,她最隐秘的情绪也就全浮了出来:在她的心底深处,那个最柔软,最需要充满爱意的空间,被怒意填满了!她不原谅父母,不能接受被抛弃,被拒绝!她无法报复父母,就只能狠狠地回击那些在她放下戒备的脆弱之际,再次让她感到拒绝的人!
凌欣头一次意识到,她上一世成为剩女,表面看,是她看不上谁,可实际上,是她心怀怒意,不能忍耐,不愿宽容。
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情绪的反应轨道:被拒绝——触及旧伤——怒火从心中复活——毫不妥协——选择斗争——一走了之……
这条轨道,会将她引领到何处?
她自己就曾说过,不可能每个人都喜欢她,那么日后她喜欢上了谁,再遇到敌意,她要如何解决?保持住冷静,无视干扰,寻找答案,无论对方多么疯狂地攻击她,她都能稳若泰山——但这根本不可能啊!
最可能的是,她正感到不安全,如刺猬般支愣起脾气保护着自己,一但被挑衅,就会激烈地反击!以怒对怒,以恨对恨,想把对方一棒子打死……
在某种意思上讲,她其实与贺老夫人同出一辙吧。两个人都不接受对方,表现出来的行为特点,本质上,是相似的——就是简单粗暴!
可是如此怨过了,斗过了,又如何?她再去换个人?
有人说过的,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换多少游泳池也没用,只能一辈子被撂在岸上。
她若是不懂为人处世,最后必然一无所获,一世孤家寡人……
凌欣不再觉得自己优秀过人了,原来认为自己好的那些地方,有脑子,有身材什么的,都抵不过她致命的弱点:她不能放弃自己的恨!她去喜爱的时候,就是卯足了劲儿去挑剔愤怒的时候。她敞开心门之时,就简直如开启了潘多拉的盒子,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意,只能任之如烟花般绽放!
忽然,她想起杜轩曾对她神秘地说过:“爱发脾气批评别人的人,可不会有好姻缘呦。”她听了没在意,以为他在胡说!因为杜轩读易经读得神叨叨的,还说过“言语刻薄的人大多没财运”,“仇视别人的人大多会得病”,“爱嫉妒的人嘴会变尖”,“对别人不好的人走路会摔跤”之类的许多无稽之谈,可现在她却心中发虚了——这是杜轩一直在隐晦地告诫她吗?让她遇事不要冲动,胡言乱语?
凌欣暗叹,说破了,这就是小时候缺爱!按照逻辑,她应该去寻找一个内心强大的人,给她爱情,可那样的人,都是有智慧的人,肯定看不上她这种脾气:谁想找个炸药包放身边啊!一丁点火就爆炸!我欠你呀!给多少钱都不行!人一辈子,谁不想过得高高兴兴的?您碰上事儿就狠命打架,不懂好好说话呀?!喔,您对别人都宽宏大度,可您一动了心,就变得斤斤计较,不能受委屈了?您一喜欢上谁,那边可就倒了霉了!一不对,您就怒火冲天?谁离您越近,您就对谁越决绝?下手越狠?您万一动了真爱,是不是就要撒泼打滚,歇斯底里了?那您千万别动心!别喜欢谁!您自己待着吧,离谁都远远的,别去祸害别人……
凌欣很沮丧——也许我该去读读佛经,修身养性什么的……可是日后要打仗!咱们能不能先等等?
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下一个,如果对方特别爱自己,自己也很爱对方,自己要多学学夏贵妃,要解决问题,不是发泄怨气!夏贵妃如果是自己这个性子,别说在宫中得宠二十年,大概两天就死了……
信发出去第三天,凌欣正站在半山间看着雷参将指挥着兵士们开凿石头,见几个人围着个穿官服的人走上山来。雷参将前去迎接,两个人说了半天话,雷参将让人来请凌欣。凌欣知道这该是蒋旭图信中说的新来的县令,笑着走了过去,举手见礼。
县令身材干瘦却很高,已经有四十多快五十岁的样子,头发灰白,脸上满是皱纹,眉头紧皱,嘴半凸出,嘴角下坠,好像下定决心不能露出一丝高兴的情绪。
雷参将介绍:“这位是新上任的邹县令,这位是梁姐儿。”
邹县令看向凌欣的目光充满审视,不高兴外,另加了不满意的感觉。凌欣知道这个人持才自傲,也不计较,依然笑着问礼:“欢迎大人前来。”
邹县令嗯了一声,说道:“让本官看看你们在干什么吧。”
雷参将也从信使那里得了勇王的信,自然伸手道:“大人这边请。”
邹县令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上来,皱着眉头一路看房屋和设施,随时随地流露着种种看不上的意思。
凌欣虚心地问:“大人是觉得此等工地过于简陋?”
邹县令哼了一声:“何止简陋?!简直鄙陋!”
凌欣和雷参将都不再说话了——哪儿有这么不客气的?
邹县令以为他们不服,带着丝腔调道:“本官曾任登州知府,你们可知登州?”
凌欣忙说:“知道知道,是自古产金之地。”
邹县令满意地又哼了一声,从鼻子里出着气说道:“我朝年产金万多两,登州占其六成!本官在位时,达到七成!”很骄傲的神色,凌欣和雷参将交换了下眼色,都不敢问他怎么从一个大量产金的州知府,又变成了一个县令。
邹县令许是也想到了这个问题,阴着脸,沉默地走了余下的路——他可不能告诉他们因他在一次官吏评审后,酒后无德,大骂上司无能,结果被人做了个套,说他贪污,差点入狱……
几个人再绕回到了下山处时,邹县令下结论地说:“从矿坑来看,此矿浅露,采集方便,可是你们这些人根本不懂得门道!除了有些机巧之处,大多只是蛮干!”
凌欣忙点头:“是的是的,我过去没干过,就是在采矿方法和冶炼过程上有几个主意,别的都靠摸索……”
邹县令轻蔑地说:“你们这么乱做,糟蹋了多少东西!本县实在看不得这种暴殄天物之举!过些时日,本县要派些老道的匠人前来,你们要好好敬重!”
凌欣和雷参将忙连连道谢:“多谢多谢!”
邹县令一抖袖子:“谢我作甚!你们早日出金,多出金,本县也可早征税收,于本县的业绩上也有好处!”
凌欣和雷参将又对眼儿,凌欣对雷参将使眼色,让他开口,雷参将小心地问邹县令:“这个税收,不会……”
邹县令一瞪眼:“本官一向公正廉明!你竟敢质疑本官?”
雷参将忙说:“末将不敢……”
邹县令又看凌欣,凌欣忙赔笑着行礼,邹县令一脸挑剔:“姑娘是没有合适的衣服吗?为何穿男装?男女有别你懂不懂?你以为真的有花木兰之类的事?那只是诗篇!乾坤不可颠倒!乾为天,要刚健有力,男子要顶天立地,阳气胜人。坤为地,要淳厚良善,女子要温和宽容,接纳众生……”
凌欣笑着套近乎:“我们寨子里有位杜军师,他喜欢易经呢。”
邹县令很不高兴凌欣插嘴:“喜欢易经的人多了!那有什么稀奇?他是不是告诉过你乾上坤下是什么意思?”
凌欣茫然地摇头,邹县令鄙夷道:“阳气生发,阴气下沉,双向背离,就是‘否’卦,乃为不吉!乾坤要相和相往,阳上升时正遇上阴向下,天地交感,由小而大,由微而盛,上下和睦,流通无阻……”
凌欣觉得自己晕了,直了眼睛看邹县令,邹县令一看凌欣的表情,就知道她想睡觉,不高兴地说:“你看,你什么都不懂!难怪你的头发如此凌乱!头发乱,心思乱!心思乱,行为就会乱!行为乱了,处事就会乱!胡乱行事,人生岂能不乱!所谓一叶而知秋!本官要给你几个丫鬟,帮你梳洗……”
凌欣醒过来了,忙说:“不用不用,我天天在外做事,而且我有个妹妹……”
夏草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说道:“就是我呀!”
邹县令看了她一眼,很不高兴地对凌欣说:“这像什么?!没听说长者赐不可辞吗?!姑娘不要无礼!早日准备房间就是了!”说完转身,在几个人的簇拥下,气势冲天地走了。
凌欣和雷参将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地交谈:
“当官的就是不一样啊!”
“这是殿下给找来的帮手啊,真厉害。”
“你说我不该要他的丫鬟吧?”
“当然要呀!你不喜欢没事,我手下的兵士们见了,干活有劲儿呀……”听到这话,站在凌欣后面不远处的夏草很不屑地哼了一声。
邹县令回到衙内,很不耐烦地铺开纸张,给京城的贺侍郎写信。按照嘱托,他写了矿山的现状,以及那位姑娘的穿着打扮,神情话语,她明显带了个根本不会照顾她的野丫头,也说了会将本地买的丫鬟给她……写完了,邹县令不满地自语:“一个野姑娘!也用得着贺侍郎如此牵挂!”如果不是贺侍郎出面将他的官司平了,他才不会费这些心!他将信封了,差人送往驿站。
京城里,贺云鸿自从寄出信后,也在掐算着日子。开始的十几天,他尚能平心静气,二十多天后,贺云鸿有些心燥起来。每日一醒来,就怀了希望,但晚上向姚氏问安后,回到院子里,就总带着沉郁的神情,没有一点笑意。
他的贴身丫鬟绿茗越来越摸不准他的意思,心中发憷,就更想弄清楚贺云鸿想要什么。
夜静更深,贺云鸿微蹙着眉头坐在桌前,一手拿着本书,可是明显没在看。绿茗端着茶盘进屋,给贺云鸿手边放上一杯茶:“公子,喝茶吧。”
贺云鸿一眨眼,缓过神来,看了绿茗一眼,绿茗吓得低头,她分明看到了贺云鸿的眼中有种厌恶的神情,她轻轻退了出去。她照顾贺云鸿多年,虽然贺云鸿在丫鬟们面前并不表露太多情绪,可是她能看出贺云鸿的变化。自从那个山大王离开后,三公子经常走神。这个,有空得向老夫人那边的丫鬟,透个口风……
终于,一日晚餐后,贺霖鸿遛达到了贺云鸿的院子里。两个人早上才见过,明日早上又会见面,贺霖鸿该是有要事憋不住了才这么急着过来了。
贺云鸿正在书房看书,听见贺霖鸿来了,表面还是沉得住气,只抬了下眼睛,招呼都没打。
贺霖鸿脸上带着一丝奸笑,一撩衣襟,坐到了贺云鸿的书案对面,搭了一条腿起来。
本来守在书房门边的绿茗,一见贺霖鸿来了,马上就离开了,此时端着茶盘回来,将茶盘放在书案一角,微倾了身体,双手给贺霖鸿上了茶,轻声说了句:“二公子慢用。”
贺霖鸿改不了过去的脾气,说了句:“谢谢啦,美人!”
绿茗一低头:“二公子见笑了……”眼梢处瞄了下贺云鸿,收了茶盘,退后几步,站到了门边。
贺云鸿也不看她,还是看着手中的书说道:“下去吧。”绿茗眨了下眼睛,退出门去,将门只虚掩了。
贺云鸿“啪”地把书放在桌子上,贺霖鸿低声笑:“那日我还说雨石‘揣测上意’,看来这是你院子里的风气呀。”
贺云鸿紧抿了下嘴唇,说道:“说吧!”算是自己先投降了。
贺霖鸿喝了口茶,得意地说:“明日傍晚,悦香楼上月季雅间,有人请我们喝酒。”
贺云鸿皱眉:“你怎么不让他直接给我?”
贺霖鸿说:“那边说这是第一次,那位得把把关。”
贺云鸿薄怒:“关他何事!”
贺霖鸿笑:“你就别挑三拣四的了!”
贺云鸿瞥了一眼半开的门缝,没说什么。贺霖鸿嘿嘿一笑,“你呀!小心哪!”说完站起来,几步到了门前,猛地打开门,笑着说道:“哎呀!美人!是在等着给我添茶吗?我可真感动呀!可惜我那娘子不让我长待呀,下次吧!”说完,哼着小曲儿走了。
绿茗低着头轻手轻脚地进来,端着茶盘收了贺霖鸿的茶杯。
贺云鸿复又伸手拿起了书,随意地翻着书页。绿茗小声问道:“我让她们做了些夜宵,公子想用些吗?”
贺云鸿摇了下头,绿茗还站在旁边,贺云鸿看着手中的书没再说话,绿茗小心地看贺云鸿,问道:“公子要去见老夫人吗?”她见贺云鸿没有反应,又小声说:“公子若是不去,奴婢可以去为公子传个话,以免老夫人惦记。”
贺云鸿面无表情地说:“下去吧。”
绿茗咬了下嘴唇,端着茶盘转身,一步一回头,到了门边终于转回身,对着贺云鸿有些哽咽地说:“公子,我来这院子七年了,只想好好照顾公子,若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好,请公子责骂,奴婢一定改过……”
贺云鸿翻过一页书,又一次冷淡地说道:“下去吧。”
绿茗忍着哭泣,端着茶盘出去了,这次,关紧了门。她没让其他的丫鬟们看到自己流泪,安排了人应答贺云鸿喊人,自己真的去了贺老夫人那里,传话说三公子今日不去请晚安了。
姚氏高兴贺云鸿还让人来说一声,把绿茗叫了进去,问了些贺云鸿日常的行径,绿茗自然一一回答了。
贺云鸿一直在书房里枯坐,有时抬眼看着案子上一个外面雕了云纹的细长檀香小匣,那里面该是被镶好的玉竹簪,可是自从拿回来,他一直没有打开看。他几次伸出手,拿起匣子,可是又放回了案头。他心思不定地读了一晚上书,到夜鼓三更,才起身去洗漱。可躺在床上,也没有入睡,好容易地捱到天亮,就匆忙起身。大概因为没有睡好,一天都情绪恶劣。
快到傍晚贺云鸿走入悦香楼的月季雅间时,里面空无一人,接待他的伙计看着贺云鸿黑色的神情,小心地说:“公子,这雅间定的是酉时正,现在还是申时……”
贺云鸿摆手:“上酒!我不等他们。”
不多时,贺霖鸿来了,见到贺云鸿一个人独自喝酒,惊讶道:“你竟然先动酒?不等人?这么没礼貌?!”
贺云鸿微蹙着眉头,慢慢地饮着酒杯里的酒,好像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贺霖鸿这个人在说话。
贺霖鸿对着贺云鸿摇头,让人给自己满上茶,也不说话了,喝着茶与贺霖鸿一起等。
渐渐地,天色晚了,雅间里伙计来把灯烛都点上了。
贺云鸿极慢地喝着杯子里的酒,似在一滴滴地品尝。贺霖鸿好几次想说话,但见了贺云鸿皱着的眉头,觉得还是别自讨没趣,到底没说什么。
窗外全黑下来,终于,穿了一身湖蓝色便装,头戴着普通方巾的勇王才笑眯眯地闪了进来。他进门后也不受礼,立刻一屁股坐在了贺云鸿的身边,对在贺云鸿的耳朵亲昵地小声问:“云郎!你猜!是长信还是短信哪?”
就如一层云雾飘散,贺云鸿的脸色忽然好了。他的眉头舒展,将手中的酒杯轻轻放在桌子上,清湛的眼眸看向勇王,神光湛亮,唇角微翘,笑意如水中涟漪般荡漾开去。
勇王失望地翻了下眼睛,嘟囔了一句:“我不该笑,是不是?该愁眉苦脸地进来……”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在面前一挥,贺云鸿伸手去拿,勇王快速闪开,笑着说:“也得让我看看!”贺云鸿又伸手,勇王又躲,“快说好!”
贺云鸿又皱了眉:“为何?”
勇王晃着信:“你看看多厚呀!足够我也看看的吧?”
贺霖鸿马上说:“我也要看!”
贺云鸿瞪贺霖鸿:“你别添乱!”一边又用手去抢,勇王再次闪开,还将信放在鼻下闻闻,皱眉道:“这是什么破墨呀!这么臭!这纸也是看着就要碎的那种,一碰肯定就完了!我一定要看!”他本来就是照着“蛮横王爷”长的,行事随心所欲,根本拦不住。
贺云鸿也知道他的性子,向椅子背上一靠,抱了双臂,一脸不快地说:“好吧!第一封信,有什么关系?你们看吧!”
勇王马上拆信,说道:“你生气也没用!哼,我一定要看!这是我姐姐写的,我当然得看看……啊?!”他看了第一行就大叫起来,贺霖鸿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勇王愤怒地指贺云鸿:“你让她叫你‘兄长’?!好无耻!你比我还小,我叫她姐姐,她凭什么叫你兄长?!你的脸皮怎么能这么厚?!”
贺云鸿伸手:“拿来!我看完你才能看!”
勇王摇头:“我比你大,偏要先看!”说着就读起信来,他读一页,就扔给贺云鸿一页,贺云鸿读完,贺霖鸿也抢过去读。
勇王假装气哼哼地开始读,开始还笑,“好你个!竟然敢叫我‘木头’……哈哈,你是贝三郎!……”可越读越严肃,等到读完,已经眼睛湿润。三个人都读完了,贺云鸿板着脸将信收拾好,放入了自己的怀中。
勇王说道:“这信本来就是姐姐给我写的!我要再看看!”
贺云鸿固执地摇头:“不给!”
勇王对门外说:“拿酒来,我们今日一醉方休!”
结果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使劲灌酒,一边说着过去两个人小的时候的事情,什么去宫院深草中抓过蟋蟀,什么最喜欢吃娘娘做的山楂膏露,什么做过一模一样的衣服,穿起来别人从后面看不出是谁……反正争着说话,还拍着桌子大声笑,特别尽兴。
贺霖鸿见两个人敞开了喝,自己就没敢多喝,最后还算清醒。勇王和贺云鸿都喝到了醉醺醺,勇王抱着贺云鸿的肩膀说:“云弟,你是我的云弟!我们胜似兄弟,这是不会变的!”
贺云鸿也醉得胡乱点头:“不会的……兄长……不会的……你别生气……我们是好朋友……”
勇王摇头:“我不会生气……你是……我的弟弟……一辈子……”
……
贺霖鸿看夜深了,起身去让人进来架着勇王离开,自己和雨石也将贺云鸿架出了酒楼,塞入了马车里,自己坐进去。
马车回贺府,车中,贺云鸿的手一个劲儿地在身前乱摸,嘴里说着:“我的大氅呢?”
贺霖鸿笑:“这都是春天了,还有什么大氅?”
贺云鸿醉眼朦胧地贴上来看贺霖鸿,贺霖鸿一把推开他,“去去!酒气熏天!”
贺云鸿在车里折腾,一会儿脑袋撞在车壁上,一会儿扑到贺霖鸿身上,贺霖鸿忙了一路。好容易到了贺府,他扶着贺云鸿下了车,想让人抬他回院子,贺云鸿却拉着他的手臂说:“走走!我要走走!”
贺霖鸿以为他不能坐软轿,怕吐了,只好让雨石和几个家人打了灯笼跟着,自己扶着贺云鸿在院子散散步。
贺云鸿并不跟着灯笼走,反而在黑暗里歪歪斜斜地胡乱行走,打灯笼的人们倒是要跟着他们。
贺云鸿踉踉跄跄地走了半天,贺霖鸿一个劲儿地问:“可以了吧?回去睡觉吧?”
贺云鸿像是没听见,哼着歌,摇晃着迈步,贺霖鸿听着耳熟,半晌后才想起这正是那天在清芬院墙外听见过的凌大小姐吹的曲子。贺云鸿终于停下脚步,贺霖鸿发现他们站在了清芬院外。
正是春末时节,即使是夜间,也空气温暖,轻风里夹杂着花草的清香。
凌大小姐的嫁妆已经被搬走了,清芬院空了下来,加上姚氏赵氏对这个院子真没有好印象,就让人锁了门,此时院子里一片漆黑。
贺云鸿走到了院门处,看着黑色的门,嘴里的哼声停止。他们身后的灯笼近了,将他们的影子摇曳地投在了门上,贺霖鸿看向贺云鸿,见他闭着眼睛,紧锁着眉头。贺霖鸿再次小声说:“回去吧?”
贺云鸿低声说:“你听,这笛子吹得支离破碎,一片片地飞过来,杂乱无章,像小刀一样,让我防不胜防啊……”
贺霖鸿坚定地架着他转身:“走!回去睡觉!你醉了!”
贺云鸿闭着眼笑起来:“我那天该进去的,对不对?那是最后一次机会,我该进去的……”到最后,低吟如诉一般。
贺霖鸿不再说什么,强架着贺云鸿往回走。
贺云鸿又开始哼那个曲子,让贺霖鸿也想起那个残冬的傍晚,落日惨淡的余晖里,不远处的清芬院中传来的断断续续的笛声……
那时他们怎么能知道,几个时辰后,次日的黎明前,凌大小姐就会离开贺府,接着就离开了京城,从此天各一方,世事垂危,相见实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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