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列车 第5章何志斌

    这一次，朝里走的两个人都听到了背后的声音。年轻人父亲迎上去，窗边三四个人也跟着看过去。钟亭的目光越过几个模糊人影，停在了半空。

    电梯口面对面六台电梯，不停有人上下，大多数人面容愁苦。空气里充斥着不好闻的药水味，何志斌手抄在裤子口袋里，在白墙边闲闲站着。他头发梳理得很清爽，脸上是一副惯常的疏离表情。旁边的男人和老人说了下情况，一听到小孙子正在里面做手术，老人一下子就红了眼睛。

    何志斌最不爱看老人这样，略微不耐地移开眼。

    那头，警察继续说下去。

    说得很仔细，但是一个模式的话日日说，语速不自觉就很快。很多地方钟亭听得都不够清晰，勉强记着。交谈中，年轻人父亲领着老少二人走了过来。

    钟亭抬头。何志斌淡淡看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年轻人的母亲要求钟亭在治疗过程中垫付所有医药费，她没有提出异议。在交警的调节下，整个事件处理得算快，双方没有大的冲突点。临走前大家一起留下联系方式，交警看看他们，用颇为中肯的语气说：“事情不算大，这种意外谁都不想，互相都体谅一点。”

    又看看钟亭，“你这两天办好手续到我们那边去取车。”

    钟亭略显疲惫地点了点头。

    一场风波暂时告一段落，年轻人的父母空站了会儿，带着已经泪眼朦胧的老人去了手术室门口。年轻人母亲临走前又说了几句刻薄话，叫她手机不要关机。钟亭理解她的情绪，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目送他们离去，她肩头轻垂，转过脸，这里还有一位“家属”。

    男人站在不远处，目光冷淡地望着走进去的背影，没跟上去。从头到尾他也没说一句话，全程都是漠不关心的样子。

    空气里隐约“叮咚”一声，侧后方一台电梯到了。零零散散的人先出后进。

    没有精力再多想什么，钟亭拎着包走过去，步入电梯。两三个人跟在她后面进入，梯门正要关闭，外面有只手格了下一侧的门。

    何志斌走进去，平视的目光落在钟亭身上，没有在意，转身站好，半边身体挡在她身前。

    医院电梯本身就忙碌，雨天更加潮湿拥挤。

    中途进来一个打着石膏的病人，众人体恤地让出空间，快到一楼时齐齐屏着呼吸，目光固定一处、避免与陌生人对视。钟亭下巴微仰，无意识地看着右侧顶端那个不断变化的红色数字，余光里，一直有一个后脑勺的影子。

    电梯匀速下降，空气静谧，她的目光轻轻垂下，平视站在前面的人。

    男人后颈处的发尾剃得很干净，外面立着一圈硬挺的衬衫领。近看才发现，深色的衣料上有一些斜条的暗纹。

    到达一楼，人们被解放似地纷纷往外走。钟亭越过前人身侧，走向了正门口。

    此时已经是傍晚。秋雨停了，乌云还未散尽，城市上空一片苍茫的青灰色，到处是雨水湿漉漉的痕迹。门口人来人往，两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经过，有说有笑。

    车被扣了，一时不习惯，钟亭在门前张望片刻，往下走去。

    医院对面是一片停车坪，旁边是一个供人休憩的小花园，里面种了许多高矮不一的花草。一场短暂的秋雨后，叶尖纷纷坠满轻小的水滴，风来便落。

    从停车场出来，何志斌注意到了一个背影。女人穿得很清爽，灰色薄衫、修身的九分裤，缓步行于纷杂的车与人中。沥青路面被雨淋湿了，一片深黑色。

    慢着速度跟在前车后面，即将拐上大路时，他忽然改变主意，一把方向偏离掉原先的路线，按了两声喇叭。

    钟亭回头，只见一辆黑色奔驰开上来，在她身侧刹下。车窗降下，她脸上的疑惑缓缓消散，恢复了淡定。

    “去哪？送你一段。”何志斌问。

    他坐在车里看着她，头微偏一侧，右臂搭着方向盘，语调随意。

    钟亭愣在原地，没动，也没说话，看着他。

    车这样停在医院的道路出口处是有点嚣张的，一来显眼，二来妨碍交通，周围有人路过，忍不住侧目看两眼。

    不远处，穿着绿马甲的保安已经朝这边走来。

    “怎么说？”何志斌朝后视镜看了眼，问。

    短暂思考了下，钟亭像是冷静地又打量了他一眼，弯下身。

    “明月苑，顺路么？”

    何志斌看看她：“上来吧……”

    他打开车锁，钟亭绕过车头，坐进副驾。

    车内宽敞干净，一刷水的黑色内饰，没有什么杂物，她系好安全带，“谢谢。”

    何志斌没应声，单手控着方向盘，一个转弯，把车驶上大马路。

    秋天天黑得早，没过两个路口，灰蒙的暮色从天边弥漫开来，温柔地包裹住了城市。

    车里没放音乐，只有呼呼风声。

    何志斌看着前路，忽然说了句：“我之前见过你，那天高阳帮你修车，在江心洲。”

    默了下，旁边人说：“我有印象。”

    她的声音很干净，就像这个回答一样，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他侧目瞥了她一眼。

    钟亭：“你是高阳朋友？”

    绿灯，但前面不知道是怎么了，排起了长长的车队。车被堵在路中央，一时半会走不了的样子。

    何志斌停了三四秒，有些不耐烦地拉起了手刹。

    阴天的傍晚，车内光线暗淡，他动了下脖子，坐姿松散地转过脸，视线直坦坦地落在她脸上，细细看了她两秒。

    “他在我店里帮忙，玩得也不错。”

    钟亭想了下，“我下午撞到的是你什么人？”

    “我堂弟……”

    在储物格里摸出香烟，何志斌点起一根，朝外面看了一眼。

    “很不好意思。”她说。

    “不用跟我讲这个话，没多大关系。”

    钟亭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有些累了，她沉默地靠着车窗，感觉马路上的喧嚣声一阵阵朝车里飘。

    何志斌看了会儿外面，手指抵着唇深深抽了口烟，调过脸看着旁边人，声音低沉随意：“还没认识一下，我叫何志斌。”他面孔白皙英俊，袅袅烟雾弥漫在脸前，双眼漆黑。

    “我叫钟亭。”

    他点点头，静了几秒，忽然扯了下嘴角，“开车多长时间了？”

    “嗯？”

    “新手？”

    这下她听懂了。

    有些自嘲地勾了下嘴角，钟亭望着前面，语气里带了点歉意，“没有，撞到你弟弟是我的责任，当时我在找电话。”

    何志斌看看她，没说什么。

    堵了一段后，车子上了高架，一路都很顺畅。

    两个人没再说话，后视镜里有车追上来，“哗啦”一下，飞一般地从车旁擦过。钟亭眯了眯眼。车飞逝而过后，街边隐约有了些许不同。

    是路灯亮了。

    灯光晕在道路半空，在车外流动成一条长光，一直延伸下去。马路尽头，霓虹隐现。

    车开到小区楼下，天已尽黑。

    何志斌手肘搁在窗沿上，静静看着身边人解下安全带，拎包下车。

    钟亭关上门后，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转身，探在窗口说，“明天我会去医院看你弟弟，不管怎么说，给你们家添麻烦了。”

    钟亭语气很自然，也很真诚。

    一盏路灯立在对面，光晕在驾驶座的窗外，何志斌瘦削的脸上蒙着一层很暗的光影。

    他盯着她看了一秒，无谓地笑了下，“明天见吧，走了。”

    钟亭点点头，退一步让开。

    车很快启动，一阵引擎声后，她侧脸望去，路的尽头只剩下了两盏红色尾灯，再一拐，灯影彻底消形敛迹。

    何志斌把车一路开回了店里。

    他做的是成人用品生意，市里开着两个小店面，有个仓库专门做周边城市的批发，与一些宾馆酒店常年有固定的分成合作。成人用品市场的毛利在50以上，几年下来，他也算有点底子，固定资产有一些，手下还有两三个帮工。

    这两年电商兴起，这块利润开始萎缩，他也找了个人搞网店，略微扭转了一些颓势。

    这间店在市区的一条窄巷里，旁边是老小区，附近有两三家小宾馆，到了夜里常常有不少生意。来店的客人通常目标明确，闷声说了要的东西，问完价格买了就走，面孔都看不清。

    他把车停在灯火昏暗的巷口，裤兜里电话震，他接起来，继续往里走。

    电话是老太太打来的，先是问了他吃饭了没有，绕了两句，支支吾吾回到正题。估计是受了儿子媳妇的撺掇，叫他帮忙处理他弟弟撞车的事，问他能不能去交警大队找人帮忙。

    一场雨后，黑漆漆的巷子积了不少水，坑洼不平的路边反着光。

    黑暗里，何志斌一边走着一边腾出手点了根烟，听了半会没说话，最后冷冷淡淡地说，“你把电话给他们……”

    很快，那边气流变动了一下，女人有些讨好的声音响起，“志斌……”

    是他婶婶，拐着弯说了几句场面话，何志斌草草打断，语气不佳地说，“这个事我来烦吧，你号码都发给我。还有，这几天叫老太太少往医院跑……”

    走到店门口，何志斌挂了电话。

    门前的红色灯箱可能被路过的电动车带了一下，歪了。他伸出脚踢了踢。檐上一滴水落下，肩上一凉，他扭着肩膀看了看，拧着眉推开了店门。

    坐在柜台后面玩电脑的高阳抬头，看见来人，站起身。他背后是一大面橱窗，里面展示着各式各样保健品的空盒子，还有一些器材道具的包装盒。旁边的墙上贴着几张花花绿绿的广告，还有一幅装模作样的人体穴位图。

    “拿张纸给我……”何志斌把手机放上玻璃柜台。高阳抽出两张纸递给他，看着他在肩膀上擦了两下。

    “你弟弟怎么说了？”高阳问。

    下午他拿着车钥匙就往外去了，嘴里飘了句何家俊被撞了，吓人一跳。高阳知道，看在老太太面子上，何志斌对这个弟弟一直还可以，孩子大学里的费用都是他在出。

    擦完衬衫上的水渍，何志斌把柜台上的烟灰缸往面前拖了下，磕了磕烟灰，“没什么事，骨折。”

    “骨折啦，那至少要躺3个月了。”

    “随他去……”他口气里带着点厌恶。

    他提醒过何家俊，不要骑摩托车，他不听，到底出了事。这么想着他就越觉得这个小家伙不听话，跟他父母一个样不讨喜。他懒得烦他。

    放在玻璃柜台上的手机震了一下，他垂眼看了看。

    高阳看看他，“你也忙一天了，早点回吧。夜里货来了，我来弄好了。”

    何志斌看着手机抽了口烟，在烟缸里慢慢按了烟头，看看高阳，“我走了，你收了货就把门关了，下半夜不要熬了。”

    高阳笑了下，“早点回吧，就别烦我了。”

    临走了，何志斌像是才想起了什么，忽然问了句，“知不知道谁撞的？”

    高阳一愣。

    他这么问，这人自然就是自己知道的了。

    “谁？”

    何志斌边往外走边淡淡冒了句：“你外甥女。”

    他外甥女？高阳彻底懵了一下。

    待到他反应了一圈后有些恍然大悟，想要寻求验证时——敞着的玻璃拉门前，只剩下几片塑料门帘在空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