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列车 第11章真云

    何志斌扔了烟头，刚想开口，手机突兀地响了。

    不是铃响，是震动，来自他裤子右侧口袋。隐隐响了三声，他没有理，钟亭朝他裤子口袋瞥了一眼，“电话。”

    缓了一秒，何志斌掏出手机，看也不看地按熄。接着，手机被他随手丢上旁边的货架，撞到两三个包装盒，发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声响。

    周围彻底静下来。

    黄昏将至，这个空荡而简陋的仓库暗了一分，空气里残留着一点很淡的烟味。

    这个意味不明的举动后，他看着钟亭的眼睛。

    钟亭也看着他。

    背后，生了锈的铁货架、零零乱乱的商品衬着她的脸，光线微弱，她的皮肤显得白皙细腻。

    看着看着，浮现在钟亭唇边的那抹似笑非笑莫名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自然放松的神色。

    很像深夜里呼出的一口烟，离开唇后，先是团聚在一起，而后缓缓在空气里舒展开形体，轻飘的、神秘的，却允许风来破坏它、吹散它。

    于是，风就来了。

    面前的人影压下来，脚下踩着高跟鞋，她有些重心不稳地后退一小步，一侧肩轻轻撞上货架，腰被搂住。

    “别靠，灰大……”

    何志斌整个人把她罩在货架上，又掌着她的腰把她拉向自己，不让她真的靠上去。他低头看着她，轻笑着，眉目中带着股风流意蕴。

    钟亭神色不改，微仰着脸。

    他的呼吸和调笑停在她的脸侧，暖暖的气流拂过来，令她皮肤发烫。她的后背能感觉到他手臂的力度、肌体的温度。睫毛颤了颤，她的心里泛起了丝丝麻麻的感觉，一种熟悉又久违的快感。

    感官的刺激下，钟亭轻吸一口气。他们的下身贴靠在一起，迎着他的视线，她淡淡的目光变得有些乖觉，静静盯着他的脸。

    何志斌脸上的笑很快也就没了。

    手臂加了把力，他搂她更紧，目光深下来，退了温度，变得有点冷，耐心地、一寸寸逡巡她的脸。

    和他的目光一道的是他的手，带着点温热和粗糙，摸她的脸，向后摩她耳鬓的碎发。他感觉她的脸很凉。

    静极了。

    窗下的停车坪隐隐传来汽车的关门声，然后是闷闷的引擎声。

    钟亭微微向后仰着身体，放任他，也放任自己。她的心砰砰跳着，手轻搭上他精瘦的腰。手腕内侧的皮肤碰到他腰间的皮带，坚硬的质感。

    何志斌像是感觉到了，他轻笑一下，握着她的手紧紧按在自己腰上，目光微动，手指跟着去抚了抚她右眉侧的那道细疤。

    微微凹陷的触感，满足了一个小小的心念，他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刺激。

    钟亭隐隐颤了一下，推了他一下。他手臂顺着她的力道一送，又收紧，一纵一擒，更加亲密地贴住她的身体。

    他的嘴唇轻轻蹭她的耳廓，给她更深的刺激和愉悦，她却猛地推开了他。

    这一下毫无预兆，也有些突然，何志斌没有防备。他后退半步，撑住旁边的货架。货架晃了一晃，发出“吱呀”声响。

    钟亭没有看他，手指整理头发，向外走去。

    蹲在门口抽烟的小李正在逗一只不知道从哪跑来的野狗。身后门忽然打开，钟亭快步从他旁边走过去，过了会儿，何志斌也沉着脸出来了。

    小李张着嘴正要打招呼，他人就那么走了。

    小李抬头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看了会儿，没轻没重地拍了下狗头，“旁边玩去……”站起来，他一边懒懒挠着背，一边进了仓库。

    太阳正式落山，为天地间多了一道渐变的红光。

    附近很荒凉，钟亭从里面绕出去，顺着马路往前走。她的步伐不快也不慢，只是脑中空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走了一小段后，黑色奔驰从后面上来，在前面一点停下。

    何志斌从车上下来。

    “上车吧，送你回去。”

    他面色如常，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钟亭站着没有动。

    他看看她，“附近打不到车，走吧。”目光里不带什么感情。

    僵了两秒，钟亭走过去，坐上副驾

    回去的一路上，两个人没有再说话。

    中途何志斌腾出手点了根烟，抽了几口后，调过脸睥了她一眼。她看着窗外，看不出情绪。忽明忽暗的光影，一阵阵从她身上晃过去。

    何志斌伸手朝窗外弹掉烟灰，打开音乐和天窗。

    顶上，全景天窗不动声色地缓缓展开，风伴着傍晚的喧嚣更柔和地拂进来，乐声从窗飞出去。

    天色跟着越来越暗。

    钟亭到家时天已经全黑。

    洗完澡出来，她倒了杯橙汁，疲惫地窝进沙发。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光发了会儿呆，坐起来，打开笔记本。

    离职后，她的邮箱里时不时有以前工作伙伴发来的消息。她每天看一眼，如有重要信息顺手转给以前的同事。

    一打开邮箱就有提示，两封新邮件。她看了看，一封是一个书画展览活动的邀约，还有一封，标题为“我们”。

    她点开，是一首短短的小诗。

    就让

    世界满是青草

    不要树，也忘记花

    我们躺着

    没有忧愁，不懂快乐

    像初生的昆虫

    等待第一夜的露水，轻轻抖开翅膀

    我们躺着

    不看彼此的眼睛，不说话

    然而我知道

    那是你的唇，美如春吻

    钟亭久久盯着屏幕。

    阖上电脑，她从沙发上起来，拿着烟盒和手机，从客厅走向阳台。光线在身后消失，身体慢慢被黑暗包围，她的心里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舒适感和安全感。

    拉开窗，冷风直直吹过来，一栋栋亮着灯的楼在眼前更加清晰。

    很静谧。

    打火机一声轻响，钟亭点起烟，深深吸一口，扭动了下脖子。

    望着淡淡的夜色，她拨出电话。

    几声后，那头接了。

    “真云。”

    钟亭的声音很冷淡，那头一片空白，没有人出声。

    “我知道你在听。”

    还是空白，她继续说。

    “学费和住宿费我还是会按时打你卡上，但是……”钟亭呼出口烟，“你别再联系我了，不管是什么途径。”

    “就说这么多，挂了。”

    正要挂断，那头轻飘飘出了一句声。

    “我昨晚梦到杨菁了……”

    夜风吹过来，手上的烟头亮了一下。女孩子轻柔的声音钻进耳眼，钟亭脑中嗡了一下。她觉得这口风分外冷。

    没有再等她说什么，那头先挂了电话。

    钟亭站在窗边，慢慢地把一支烟抽完。她手里无意识地翻转着手机，回想着整件事情的开始与结束。

    手机的边角一下下磕在窗台的瓷砖上，发出一种很脆很硬的、敲击的声响。

    有点可笑的是，一切的发展都那么自然而然，她从未做出过使事情发生转折的选择，除了当下。

    良久，她在窗台上捻熄烟，走出了这方黑暗。

    ……

    这个周末，钟亭开车带着钟沁一起回了趟江心洲。

    一家人高兴融洽地吃中饭，饭桌上聊东聊西，说的都是开心事。吃完了饭，钟父钟母才开口问她车祸的事。

    那天在电话里她已经和他们说了一遍，此时不厌其烦地又说了一遍。钟沁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吃水果，默默听着，没有搭腔。

    钟父钟母是性情温厚的文化人，一辈子在政府基层做事，性格相对谨慎，想去医院亲自看望一下那个孩子。钟亭不想让他们舟车劳顿，他们也就没有坚持，叫她多去医院看看人家。钟亭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返程的汽渡上，姐妹俩靠在栏杆边，静静吹着湿润的江风。

    来时的一路她们都没有怎么说话，经过一顿饭的缓和，这时候才开始聊天。

    钟亭：“还生我的气？”

    钟沁：“我有什么好气的……”

    钟亭笑了下，转过脸看着自己的妹妹，“气我没关系，别气到宝宝。”

    “你也知道啊？”钟沁反问。

    “好了，”钟亭说，“刘辉这两天去欧洲，上次你想要的那个包还要不要了？我让他帮你带一个吧。”

    “你别成天把我当孩子哄，”钟沁看着江面，过了会儿，看看她，“你让他带一个中号的，黑色。”

    钟亭抿唇笑了下，看了会儿远处的江景，面色柔和地说，“钟沁，我其实是不想让你们担心，怕给你们添麻烦。”

    “其实你意识不到，你这样特别自私。”钟沁口吻很淡，“真的，你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发生任何事，你首先想到的都不是家里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按理说，她们家庭和睦，父母从小就对她们关爱有加，钟沁不理解，钟亭骨子里的这种冷漠到底从哪里来？

    还是，人的性格真的由天定？

    风把头发吹得有点乱，钟亭沉默了几秒，眯了下眼，像是笑了一下。

    “也许吧，可能我习惯了，以后尽量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