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
许大媳妇将额头磕的血肉模糊,地上的孙妈妈也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恐慌,老爷何时在太太面前发过这样的脾气。
她唯一一次见到老爷震怒还是在太太生八爷的时候,老爷气得脸色铁青,站在那里训斥七小姐。
从前只在外面听过老爷很有学问,这次是亲耳听到老爷用文绉绉的话教女。
什么不闻妇礼,惧失容他门,取辱宗族,大篇大篇的《女诫》、《闺范》、《女论语》老爷张口就说出来。
她是张家人,张家是勋贵之家,出的都是武将,家中的男子都是以习武见长,姚家虽然不算是正经的书香门第,老爷却能出口成章,每日更是早早起床就去书房里读书,那时候她觉得姚家这池水不是那么好混的,于是她提醒着太太,沈氏虽然被休,姚家定然还有沈氏的眼线,他们才进姚家,一步都不能走错,别看七小姐年纪还小,毕竟是嫡长女,太太身下没有子嗣傍身,很容易被人钻了空子。
好在老爷真心对太太好,喜欢太太的性子,家中凡事都依着太太,七小姐也被远远地送走,这些年无波无澜地过来,如今在姚家上下都听太太的,她也就没有开始那样小心翼翼,这才为了太太在老爷面前抢话。
谁知道却撞在了钉子上。
“老爷,”来传话的人已经吓得脸色铁青,“老太爷请您过去一趟。”
下人鼓足了劲儿说了出来。
姚宜闻看过去,“老太爷?”
父亲叫他去做什么?难不成父亲已经知道这里的事?
姚宜闻抬起头看了张氏一眼,张氏仿佛一无所知。
许大媳妇还在哭着,屋子里其他下人吓得头也不敢抬起来。
姚宜闻坐了一会儿,终于站起身大步走出了屋。
脚步声过后,张氏抬起头看着眼前晃动的琉璃帘子,半晌紫鹃过来道:“太太,老爷已经走了。”
张氏这才看向地上的许大媳妇。
许大媳妇已经瘫在那里。
张氏冷静的声音传来,“知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许大媳妇急忙点头,“奴婢知道,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不小心。”
紫鹃将门关上,张氏坐在椅子上舒口气,“你怎么会在哪里?”
许大媳妇痛哭流涕,“奴婢给童婆子找了份差事,童婆子为了答谢奴婢就请奴婢去吃酒,童婆子带着人收拾七小姐从前的院子,干脆就在那边摆了桌,我们两个就说起七小姐回家的事,奴婢就多了嘴……谁知道老爷会在外面听着……奴婢是怎么也没想到啊。”
张氏看向紫鹃,紫鹃立即道:“奴婢也去问了,是老爷,老爷不准人跟着想要在院子里走走,还说立即就要回院子里,正好到了摆饭的时候,太太这边要摆箸,大家也就没在意。”
就在这个时候,老爷不经意走到婉宁那里,听到许大媳妇说话。
孙妈妈已经站起身来,“太太,也许正好是巧了。”说着看了一眼许大媳妇。
许大媳妇向来贪嘴不管是谁请去吃饭她都会去,这次也该受了教训。
张氏道:“童婆子是谁?平日里怎么样?”
孙妈妈思量片刻,“是从前七小姐院子里的粗使婆子,平日里不怎么说话,也没什么心思。”
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氏总觉得这里有蹊跷,是谁在捣鬼?一下子让家里起了这么大的波澜。
……
姚宜闻进了姚老太爷房里。
屋子里还有淡淡的酒香。
姚宜闻立即想起来,父亲今天才和岳父喝了酒回来。
姚宜闻上前行礼,姚老太爷面色不虞地坐在椅子上没有说话,蒋氏正吩咐丫鬟伺候父子俩茶水,然后将人带了下去。
屋子里只剩下了姚老太爷和姚宜闻。
姚老太爷皱起眉头,“到底有什么事让你将家里闹个翻天覆地?”
将父亲生了气,姚宜闻道:“是儿子的错,扰了父亲歇息。”
姚老太爷挥挥手,“和这个无关,我只问你,在外面听说了什么就回来发放?”
“是婉宁,婉宁从前住的院子乱成一团,还有下人在里面嚼舌说我不会将婉宁接回来。”
原来是为了这个,姚老太爷脸上露出一丝的轻笑,“我当是为了什么。”
这样的事在父亲嘴里忽然云淡风轻起来。
“我早就说了,她就和沈家人一样,既然不愿意回来你就当没有这个女儿,明日里写个文书,将来无论她做出什么事都和姚家无关。”
不知怎么的听着这些,他的耳边就响起婉宁的那些话。
“父亲以为我不想回家?不能将这件事弄清楚,我不能回去,回去也是落下偌大的罪名,早晚会被送去家庵了事,真的到了那时候,谁能庇护我?”
“是父亲?还是母亲?谁会替我说一句好话?”
谁能替她说话。
姚宜闻顿时觉得嗓子里火辣辣的,他吞咽了一口忽然抬起头来,“父亲,婉宁也没做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我不能随随便便就将她逐出姚家,毕竟婉宁是我的长女。”
姚老太爷不禁微微惊讶,老三很少反驳他,今天竟然为了婉宁说出这样的话来。
婉宁到底给老三灌了什么迷魂汤。
姚老太爷竖起眉毛,“你是什么意思?忤逆长辈还不算过错?”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姚宜闻道。
“我说的话你都不听了,”姚老太爷瞪圆了眼睛,“让你出去活动活动也好救你六弟,你做了没有?怎么反而去了姚宜州那里还见了婉宁。”
“你在那边都听说了什么?”
“我告诉你,沈家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跟沈家牵连上的人你也能相信?当年要不是我早些发现沈氏帮沈敬元买通学政要得个秀才的功名,现在你我父子早就身陷囹圄,明明是沈氏做的事,何明道以为是我遣小厮去找他,要送给他五百两银子为你六弟买功名,这都是沈氏吩咐小厮将罪过诬在我头上,差点害得我进了大狱,我带着你冒着风雨去赶考,岂是作弊买功名的人?”
“你还说这里面说不定有什么蹊跷,要不是你如今的岳家帮忙,我们就要家破人亡了,你还能将官做到京里来?你这是读书都读傻了,竟然好坏不分,还替沈家说起话来了,你是不是还觉得当年我不该休了沈氏,帮你求娶张氏?”
姚宜闻看向盛怒的父亲,“这里面只怕有误会,李御史是有名的言官,他说的话不能不信,婉宁不但没有做错事,还帮了大忙,南直隶的案子里面说不定有蹊跷。”
“是刑部结了案?”
姚宜闻摇头,“哪有这么快结案。”
姚老太爷道:“是户部那边传出了消息?”
姚宜闻道:“六弟已经认罪了。”
“你六弟是认罪了,”姚老太爷突然扬声,“你还想着要落井下石不成?若不然就用你弟弟的性命去换功名。”
姚宜闻睁大了眼睛,“父亲……您这是……”
“我是知道你弟弟做错了事,这件事和他岳家脱不开干系,可他终究是我的儿子,你的弟弟,你要眼看着他获罪,你弟媳妇还有两个侄儿日后要如何生活?”
“你岳丈还为了我们家的事上下活动,你却这时候替沈家说起话来,”姚老太爷板着脸训斥姚宜闻,“我怎么养出你这样不知轻重的儿子。”
姚宜闻道:“儿子是想着帮大哥一起弄清楚漕粮的事,将来也能上个折子为六弟求情,说不得能将功补过。”
姚老太爷鼻翼煽动,“弄清楚漕粮的事?就你能弄清楚,整个京城这么多的达官显贵,南直隶那么多的官员,谁也没你清楚,没有无官无职的姚宜州清楚。”
“若是这件案子不定下来要如何?定你一个诬告罪?你知道漕粮是怎么回事就要跟着起哄?多少人要摔在这个坑里你都不知道,还要跟着前仆后继。”
“李御史是什么人?被撤职流放的罪官,李御史会办这件案子是因为他没有了退路,要么死在流放地,要么竭力搏出一个功名,在朝为官谁不是为了自己头上的帽子着想?你还以为他是一心为了朝廷。一个还没有及冠的崔奕廷,一个被流放的御史,还想要扳动南直隶,真是做梦。”
“别看崔奕廷、李御史口口声声是为了查案,他们不是为了利,就是想要借此出名,崔奕廷没有功名在身凭什么要仕途?皇上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将来必定是要明白。”
“连崔尚书都躲着崔奕廷这个侄子,多少人等着看笑话,你却要扑上去,我早说过婉宁不听话早晚惹出事来,你不听我的就会被那孽障连累,”姚老太爷胡须一动,“我的话放在这里,你就等着,等着看他们会有什么好结果。”
姚宜闻没想到父亲将这件事想得如此清楚,却在今天之前不曾向他透露半句。
知子莫若父,姚老太爷看着姚宜闻,“我之前不说是怕你乱了方寸,没想到你被蒙骗住了,如果不是我在这里,将来姚家就要栽在你手里。”
听着父亲的话,想想大哥在他面前说起的那些,姚宜闻的心忽然乱起来,他也知道崔奕廷这次不会弄出什么结果,皇上要查案,不能什么都查不出,崔奕廷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内阁和六部还静悄悄的是因为大家多少要给皇上一些颜面,等到崔奕廷闹出了格,自然就会有人收拾残局,一切会在一夜之间翻转。
这样的案子他不是没见过。
就说忠义侯通敌的事,开始是阵亡后来变成了通敌,再往后跟随忠义侯打仗的将领都成了叛党,京城里四处抓人,弄得人心惶惶。
姚宜闻想想这件事还心有余悸。
李御史领着言官参奏漕粮弊端,一开始不少的官员被牵连入狱,谁知道最后审案的时候,诬告的人成了李御史。
没有在官场走过的人不会知道这里面的凶险,只要一步走错就是万丈深渊。
“我年纪大了不说,欢哥还小,你总要为欢哥想想,一个做父亲的人,怎么能跟着别人胡闹。”
“夏大学士、陈阁老都没动静,你还要插手?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也该想想你的老师夏大学士的意思。”
听到夏大学士几个字,姚宜闻如遭雷击般怔愣在那里。
父亲才进京没多久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
广恩公张戚程大步走进书房。
幕僚立即上前来说话。
“那边怎么样?”张戚程低声问道。
“都准备好了……”
张戚程沉下脸,“别像上次一样,闹出忠义侯世子爷的事。”
“不会,不会,”幕僚道,“这次是在京里,属下仔细安排,绝不会出什么差错。”
张戚程点了点头,撩开袍子坐下来,自从在战场上死里逃生之后,他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凡事更加小心翼翼,每件事做之前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姚家要怎么办?”幕僚仔细地看着张戚程的脸色。
姚六老爷就是个蠢货,但是好歹有寿家垫底,幕僚说的是姚氏一族的族长。
“有人来传消息,姚三老爷今天去了姚大老爷的院子……”
姚宜闻真是看不清形势,在这时候左右摇摆起来。
张戚程从鼻孔里嗤笑一声,若不是为了大局着想,他怎么会找这样一个姑爷,满腹的学问却优柔寡断,看起来很精明,其实很容易被人拿捏。
他看中的就是姚宜闻能随便摆弄,好在瑜珺顺利生下的孩子,他手里的这颗棋子顺利地养起来。
将来就算他失算满盘皆输,还有姚宜闻挡在前面,整个张家也不会乱。
若果他能顺利立下不世之功,轻易地就能将姚宜闻踢开。
“所以我今天才会请姚广胜来宴席。”他早就看清了这一点。
幕僚道:“还是公爵爷想得周到。”
“可惜了忠义侯的爵位,不免还要周旋。”
说到这个,张戚程想起姚宜闻的长女,出了一个崔奕廷也就罢了,京里女眷们还将姚七小姐挂在嘴边。
一个没有及冠,一个没有及笄。
分明是两个孩子在胡闹,就算是这样朝中竟然还有御史言官动了心思,纷纷上奏折弹劾南直隶的官员。
张戚程冷笑一声,“有没有查清楚,姚七小姐可拜过什么师傅?”
“没有,泰兴县虽然离京城很远,姚老太爷毕竟带了下人进京,只要稍稍打听,那个姚七小姐在族里四年都做了些什么就再清楚不过……”
张戚程拿起手里的公文一边看一边不在意地问道:“都做了些什么?”
“就是被关在绣楼里,做一些针线,听说也不曾看过什么书,很多字都不识得,不可能会跟人学医理,更别提不用把脉开方子就能医治顽疾,不过是随便乱说罢了。”
幕僚觉得那些传言都很可笑,一个小孩子的话,也有人相信,李御史的太太将姚七小姐挂在嘴边,说不定是另有所图。
现在都是浑水摸鱼的时候,谁也不能相信谁。
张戚程点点头,“从前我见过那个七小姐,没什么特别。”
有的时候有些事,传着传着就变了模样,只有亲眼所见才是真的。
……
婉宁也在听童妈妈说话。
几个孩子在胡闹。
婉宁觉得外面的传言很有意思。
崔奕廷年纪是小了些,身上也没有功名,至少旁边还有李御史和谢严纪,怎么会被传成几个孩子在胡闹。
崔奕廷是崔大学士的长子,小时候在京中只留下了些调皮捣蛋的传言,之后跟着崔大学士回乡居住顶多有些异于常人的举动被人传来传去,但是很快随着崔大学士退出官场被人遗忘,崔奕廷也就没有被太多人关注,突然之间崔奕廷就从人群中冒出来,接了内差,运送大量的漕粮进京,抓了泰州府的府尊,成了一个青年才俊,皇上的心腹之臣。
任谁都不会信服,顿时各种闲言碎语四起,崔奕廷却好像一点都不着急,没有及冠的男子,心智却这样的沉稳。
想想崔奕廷的成长之路,不太像是一个顺顺利利成长起来的官宦子弟,倒像是曾受过挫折已经磨砺出了霜刃的剑。
“舅太太来了。”落雨进屋禀告。
婉宁立即站起身去迎沈四太太。
沈四太太带着昆哥一起进门,见到婉宁昆哥立即露出关切的神情,“姐姐怎么样?”
婉宁道:“挺好的。”
昆哥将信将疑。
婉宁忙看向舅母。
沈四太太压低了声音,“昆哥从大老爷那里出来的时候,见到了你父亲……”
原来是这样。
她还想着昆哥什么时候会遇到父亲。
“我没事,”婉宁笑着看昆哥,“你呢,你在杨先生那里学的如何?”
昆哥翘起脸很认真地道:“明日开始课业更紧了,恐怕就没时间到姐姐这里来。”
听着昆哥说话,婉宁将舅母迎进内室里,婉宁还没来得及话家常,沈四太太已经收起了笑容,“婉宁你有没有听说一件事。”
不知道舅母说的事是和什么有关。
婉宁静静地听着。
“有传言说大牢里的人贩翻供了,你舅舅这才匆匆忙忙赶过来。”
翻供了?
是怎么回事?就算翻供也不会将消息传出来,这么重要的案子在审结之前应该捂的严严实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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