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遭受宫变的这么短时间内,膳房居然还能做出如此精致的饭食来,崔季明也是佩服至极。眼前清汤清水的,显然是殷胥平日吃饭的口味。
他睡了大概也就半柱香时间,还够再吃点东西,崔季明坐对面擦了手给他剥虾,殷胥以为她会笨手笨脚,但实际看来,动手的活,好似没有崔季明做不好的。
她垂眼道:“我就吃东西有本事,剥蟹简直一绝,一丝肉我都不想留在壳内。”
她说罢抬起来放在盘中。
殷胥看着她无意识的咬了咬筷尖,这对他来说可不是个好习惯,他连忙放下,夹住了虾仁,只觉得她的指尖加了佐料,放入口中味道都有些不同。
这简直就是他曾幻想过想要的生活。
崔季明一边熟练的剥虾,一边道:“我毕竟连个荫职都没有过,没法直接就登上朝堂,待你宣布向兖州出兵一事,我再能进两仪殿内。但怕是出兵一事,你还未登基,不会顺利。但最起码要将此事定案,正式定下来派兵人数,可能有三省之间推诿还要一段时间,但只要先能定案,就算是有望。”
殷胥却犹豫了一下,说出他之前考虑过几次的事情,道:“我想此次收复兖州,你还是不要去了。对方兵力不辨,实在是有些危险。”更何况前世根本就没有过这样的战争,殷胥对于战争的结果并没有底。
而且崔季明和突厥人作战虽经验丰富,却几乎没在山东关陇地带打过仗。
这场战役虽然对大邺来说至关重要,但也太险了……
崔季明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笑道:“哪次打仗不危险,阿公都去得,我为何去不得?你是不能认同我的能力,认为我不堪重任?”
殷胥又要开口,崔季明道:“你若觉得我可担此任,对付行归于周我可能更有办法,那就该让我去。今日就拿私情来影响你的选择,日后又当如何?觉得危险的事情都不要做了?你怎么不让我来给大兴宫守门呢。”
殷胥被她说的哑口无言:“前世也是,我想着我坐在大兴宫内,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而你却在打仗——在外征战是怎样的条件,我也是知晓的——当真是不能安心。”
崔季明笑着直接拿虾仁塞进他嘴里:“那你就多跟那帮老狐狸斗斗心眼,跟他们虚与委蛇的事儿我真做不来。再说,你总搞的我是为你出去打江山似的哈哈,我不认识你的时候就要走这条路了,跟你又没有太大的关系。”
这句“跟你没有太大的关系”实在是她口中的大实话,说的让他心头有那么点受伤,殷胥垂头将剩下的一点东西吃净道,赌气似的道:“说的好像是我管得住你似的。”
崔季明笑:“以前管不住,现在成顶头上司了,我还是该巴结你。”
殷胥拿起布巾擦拭嘴角:“剥几个虾就是巴结了?”
崔季明本来想说“要不床上好好巴结?”,但如今,她根本不敢瞎说这种话。如今气氛虽好,时间却不对,但她就怕自己总是认怂,对她而言根本不可能再找到合适的时间了。
她擦了擦手,装作整理衣摆似的,用极其平淡的口气说道:“若我还有个大秘密没告诉你,你会不会生气了。”
殷胥起身,正去准备最后扫一眼卷宗,听她这话,抬眼道:“只有一个秘密?我以为你藏着一堆事儿呢。”
崔季明小心翼翼凑过去:“你要是生气,会不会想打我啊。”
殷胥没太在意,侧目扫了她一眼:“好似我能打得赢你似的。”
崔季明道:“那你可以叫侍卫进来打我啊!”
殷胥气笑了,从她小心翼翼隐藏行归于周一事来看,他并不认为崔季明会隐瞒什么惊天大事。他道:“我要是叫了侍卫进来打你,你还肯见我么?”
崔季明:“那时候估计我腿都被你打断了,肯见也见不了了。”
殷胥笑着摇了摇头:“胡说八道。”
崔季明看他完全不当真,竟又去拽他:“我一切想要瞒你的事情也都是事出有因,不是我不愿说。”
殷胥看她缠的不肯放手,只得转脸道:“是什么会毁了我的事么?”
崔季明:……你知道了之后应该也不至于三观崩塌,裸奔驰骋于大兴宫的旷野上吧。
她这么想来摇了摇头。
殷胥道:“那不就是了。你都这个年纪了,该说什么事,不该说什么事,你自己心里也是很清楚的。”
崔季明内心在咆哮:她不清楚!她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啊!
殷胥看她脸色,伸手在她脑门上按了按,道:“别说的我好似当真虐待你似的,我何曾有做过什么过分的事儿么?”
崔季明认真道:“还是有的。”比如躺在我家床上,非要让我上你……
殷胥还想说些什么,外头敲了敲门,耐冬道:“殿下,早朝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应了一声,微微侧头亲了亲崔季明的脸颊道:“你就胡思乱想最来劲。”
崔季明心道:……我来劲的时候多得是。
只是他妈现在连黄腔都不敢随便开了啊!
殷胥匆匆离开,他更像是去打仗的,崔季明也要朝两仪殿而去。
只是她不能走殷胥走的步道,稍微绕了点远,等到了两仪殿的侧间等待时,两仪殿中朝会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往常在含元殿开朝会,如今含元殿却被砸毁,只得挪至祭礼的两仪殿,沉默的几列群臣如今正将目光汇聚在皇位下跪着的崔岁山。
殷胥正从皇位所在的三层矮木台上缓缓走下来,质问着位于群臣之首的崔夜用。
显然关于昨夜发生之事,他已经说了个差不多。
崔夜用道:“昨夜岁山在宫内当值,臣确实不知此事。得知圣上驾崩后,臣便想立刻赶往宫内。”
殷胥冷声道:“那崔相可知崔岁山带兵谋杀圣人,将圣人杀死于含元殿中!怕是不待圣人当真驾崩,您就在家中已经穿戴整齐等待着了吧!万贵妃给圣人下毒一事被揭发后,不过两三日就有人闯入宫内谋杀圣人,难不成崔相与叛党也有勾连?!”
崔夜用听得天大一个罪名扣在头上,连忙单膝跪在地毯上,高声道:“还望端王明辨是非!一年多以前安王泽突然出事,不能再行走,太子位被废。如今皇子兆被打成叛党,其母毙于宫中;就连太子修明明是带人进宫保护圣上,却被污蔑成杀死圣人,如今怕是也在宫中生死未卜——”
他高声道:“薛妃既是废后,端王自当为庶出非嫡嗣,短短不到两年内,众皇子一个个收到迫害!此事还需要臣多说什么吗?!您的手段,与先帝当年有何区别——”
崔夜用这话简直胆大到不要命。
殷胥提刀怒喝道:“崔夜用!先帝当年也是你可以说的么?!更何况一口一个太子修,难道圣人在世时,没有将其废为睿王么?只因先帝驾崩,竟连先帝的金口玉言也可污蔑!皇后与万氏勾连为圣人下毒,因此贬为芳仪的诏文,是否由圣人亲手写下!”
他将刀尖对准崔夜用:“先帝驾崩不过几个时辰,我绝不允许你们在朝堂上就敢对先帝在位之事评头论足!好一张利口,将睿王被贬后偷偷溜出东宫,与羽林勾连,带着攻城器械私闯入禁宫一事,用‘保护圣上’四个字概括!若是保护圣上,为何龙床上满是鞋印,含元殿被打砸,圣人近侍被屠杀。若是保护圣上,内宫含耀门又是如何破的!”
崔夜用没想到本来他们一方绝对占优势的言辞,竟然被殷胥抢去话头,他虽知晓崔岁山第一步失败,自己上朝极有可能就是死,却仍想再开口。
却不料殷胥先一步抬刀,毫不犹豫朝捆绑跪在地上的崔岁山颈上砍去!
崔季明在侧间隔着一道纱门,都可依稀看见两队群臣中高高抬起的刀尖,随着挥下的瞬间,刀尖一点光飞掠,随后她便听到了熟悉的刀刃砍入人体的声音。
两队群臣发出一片惊恐的呼声,队列朝两侧挤来,似乎妄图避开鲜血。
在人群的缝隙中,她趴在纱门上,似乎隐隐约约的看见深蓝色皇子朝服外罩黑纱的殷胥,衣摆上溅满了鲜血,崔岁山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崔夜用满脸惊愕,他高声道:“羽林中郎还未被大理寺判罪,谁也不能定他的罪!你不能杀他!”
殷胥甩了一下刀尖,就站在血泊之中,环望群臣,道:“事实是,我能!羽林全部被歼灭,若不是该给群臣一个交代,他连这两个时辰都不该活!大理寺给他判罪才能他死?!那骁骑卫几千军士,被自己的同僚用刀砍死,他们死前可有大理寺判罪?!”
崔夜用起身,朝后退了两步,面上神情几乎是声泪俱下:“先帝子嗣众多,沦落到今日,在不择手段的倾轧下,让合适的人选只剩下端王一人!臣难道说的不是事实么?!因畏惧事实,便要杀死人证么!臣愿迎安王回朝,也绝无法容忍这样的人君临天下!”
他说出这样的话,显然是不打算完好的从两仪殿走出去了。
崔季明在侧殿忍不住站起身来,崔夜用的动作显然是想要往后退去,以死为谏,逼的端王名不正言不顺,受天下人指责。殷邛当年上位,好歹是嫡子出身,而从现在宗正寺的谱牒来看,殷胥还只是庶子,崔夜用知道殷胥决意不会让他有好的结局,便横下心来朝一旁的柱子撞去——
几乎是瞬间,不用殷胥开口,就从群臣队尾窜出几个金吾卫,冲上来一把抱住了妄图死谏的崔夜用。
崔夜用万万没想到殷胥早料到了,如今想死谏也死不成,殷胥站在两列群臣之间,看着他,冷声道:“当年先帝登基时,含元殿磕死了两个。今日两仪殿见了一次血就够了,崔相既然死也愿意,这侍中之位不要也罢。”
他转身往后走了两步,踏在皇位前的台阶上道:“我杀崔岁山,是因为有人指证他带人杀死圣人。这个人便是睿王修!睿王修被羽林卫挟着入宫后,又被慌忙逃窜的羽林卫掠走,击昏后扔入火堆中,浑身不知多少烧伤。崔相不要觉得我杀羽林中郎是杀了人证,睿王修才是最重要的人质。崔相与此事是否有勾连,相信一直被您支持的睿王也会有话要说。”
殷胥抬手:“本王在此代理监国,罢免崔夜用门下侍中与中书门下平章事、太子少傅之职,押入天牢待大理寺候审!”
在这个法治机构与皇权还未分家的时代,大理寺是直属皇帝手中的利剑。殷胥虽未登基,但代理监国,大理寺也是可以被他捏在手里的。
他一声喝令,无数金吾卫从正门挤入两仪殿内,两仪殿比含元殿更宽敞,也容得下近百名金吾卫立于群臣两侧。
众人才明白,殷胥这是将今日的大朝会设成了捉鳖之瓮。
崔夜用被金吾卫带下去,旁边的黄门将崔岁山的尸体扯下去。殷胥这才将刀随手扔在地摊上,直接坐在了龙椅之上,半晌在一片死寂中开口道:“大邺自有路走,行归于千年前的老路,也是自寻死路。”
不但崔季明被他几乎是在朝堂上挑明行归于周的做法吓到,群臣之中更有无数人浑身一哆嗦。
他是要让朝堂上的人知道,他并不是像殷邛一样好糊弄的,他已经知道了潜藏大邺内部的这团秘密,更打算下手了!他是要依附行归于周的小世家,和那些年轻官员,趁早选一条正确的路子!
殷胥扫过群臣,开口命裴敬羽、郑湛也随之出列。群臣之中显然明白行归于周内除崔家之外,裴郑两姓占什么样的位置,难道端王要连裴敬羽和郑湛也一并罢免了么?!
然而殷胥并未打算对这两位涉及行归于周的朝臣大员,毕竟裴敬羽与郑湛若是被他针对,三日后的小朝会,怕是会群臣罢朝攻开反对他的登基了。谁要上任三把火,可他还没疯狂到要把自己烧死。
他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摸清了行归于周内部的概况,崔夜用的权职的空缺还不会让朝堂上人人自危,反而是几大巨头更想瓜分崔夜用留下的权势。
殷胥只是说了两句场面话,对于两年前新登进士仕途坦荡的裴祁,和郑翼那位出任吏部侍郎的堂兄都做出了升官降职权的调动。
崔季明听着他条条政令发布,却忍不住垂眼想着,在崔家长房看来,崔季明与崔式是不是背叛了家族,不顾家族利益,为长房带来了灾祸呢?视角不同,看待旁人的角色形象更是不同,或许在崔家长房眼里,崔季明与崔式是自以为是的愚蠢之徒,恨不得杀二房泄愤……
但崔岁山是自己决定带羽林卫逼宫的,也是自己在这场二房根本没有插手过的宫变里输掉的。决定这条政治路线的是崔夜用自己,那么她也可以去做出不同的选择,只看到最后是谁能存活了。
她正想着,就听到了外头,殷胥叫其他人出列。他先后提拔了崔式、贬崔浑之离开长安任地方刺史,崔南邦则维持中书舍人位置不变。群臣以为殷胥会因崔岁山一事将崔家诛族也有可能,却不料他却提拔了二房。
考虑到崔式曾在四五日前进宫去,众人不禁猜测二房崔季明虽是睿王伴读,在政治立场上却是和端王同路的。
殷胥不介意他们如何想,他只想传达一件事。
——只要忠于朝廷,不论姓氏出身,都不会被牵连。
他此举割裂了崔姓在朝堂上的集团,也是想要割裂其他姓氏集团。多少人的事业官职是与姓氏绑在一起的,就算他们个人意志与家族利益不同,也不敢轻易背叛家族,生怕自己也跟着遭殃。然而殷胥的态度却是——只要你能忠于朝廷,朝廷就愿意重用你。
不论你的父亲是否是反臣,不论你的兄弟是否图谋不轨。
且未来朝堂的洗牌中,将会空出大量的位置,留给这些如今官居底层被姓氏约束的世家子弟。
崔季明扶着纱门,缓缓坐回原位,心下恍然。
今日之后,或许不止有她一个崔季明。
她在纱门这头,摇摇头笑了。殷胥不愧是前世曾登基上位的,新皇登基,完全能接手复杂的朝政或许还需要两三年时间。而他仿佛是曾经在那个皇位上坐过七八年一般,对于朝堂上惯有的套路和陷阱,烂熟于心。
相信除了崔季明以外,朝堂上很多人心里都会有这种感觉。
殷胥再说起向兖州出兵一事,崔季明从隔间中走出去,到两仪殿的廊下等候。群臣认为此事应先由中书立文,交由门下和兵部审议后,再去诏令天下。而且更应该在新皇登基大典以后,再着手此事。
殷胥却不能等,他决意率先任命将领,定下调兵范围。就算调兵的诏令从长安发出以后,各地兵源汇至山东,也要最少半个多月。
崔季明听着贺拔庆元出列,裴敬羽挂名的河东节度使,改为调兵实权交入贺拔庆元手中。贺拔庆元兼任行军大总管,现兵部侍郎任副总管,然后崔季明就听到朝堂上道:
&崔季明为行军从事中郎。”
朝堂上许多人听闻过崔季明的名字,对于与行归于周牵连之人,这个名字更为响亮。翕公之孙,贺拔庆元外孙,前太子伴读,行归于周内本可能接过崔党大旗的背叛者,她身上挂了太多名头。
这个官职就很微妙了,朝廷的从事中郎几乎是圣人最亲近的朝中内官,而至行军中,则是将帅近臣幕僚,也兼有领兵之权,职权比较自由,基本是可由行军大总管随时分配职务。她能领兵多少,不再是朝堂上的意思,而全权交由贺拔庆元分配。
赞者唱道:“宣崔家三郎崔季明入殿——”
崔季明踏入殿中,这次她不是目不可视手持铁杖,仰头看见的皇位上也不是殷邛了。她往内走了几步,头顶留给了注视着她的殷胥,躬身行礼道:“臣见过端王殿下,愿领行军从事中郎一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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