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狐 第八十三章梦里梦外

    “吱——吱——”

    “嘎啊——”

    “沙、沙……”

    落日坠下地平线，丛林杂声无隙四起。

    乌鸦难听的嘶叫声，毒虫尖细单调的重鸣，黑鼠鬼祟乱窜的声音，软体动物缓缓挪动的轻响……它们无孔不入，听起来并不十分美妙。动听的丛林之声，从来就只能出现在诗人虚构的曼妙世界里。对于普通人而言，它们只会加剧恐惧、寂寞，滋生心底最深层的负面情绪。

    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窒息黑暗之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高树枝桠上。

    他白皙细嫩的肌肤隐隐透出一丝青白色，浓黑卷翘的睫毛无力地垂落在下眼睑上，原本细粉新润如初春樱瓣的嫩唇此时干涩惨白，仿佛下一刻便会失了声息。

    过了许久，他忽然轻轻掠起羽扇般的长睫，目光呆滞地望着头顶黯淡的月光——此刻，他对于黑暗的惧怕已经偃旗息鼓了。他并不担心自己的消失会对家族产生什么大的影响。最疼爱他的母亲已经撒手人世了，父亲看他的眼神从来就只有冰冷、利用和利益，兄弟们对他除了厌恶，就只剩下赤果果的敌视，姐妹……唯一的姐姐正与他共用一体，如果他就这样轻易死掉了，那么也等同于姐姐死掉了吧？姐姐一定会怨恨他的……

    但是不论怎样，金鱼此时最想做的，居然是认真地问阿尊一句：为什么要丢下他一个人？

    想到那个唇红齿白，却故作优雅老成的小小少年，他竟生出一股莫名的动力。

    金鱼往树下一看，也许是夜晚视物不清的缘故，他突然不觉得害怕了。

    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以免惊动蛰伏在周围的虫蛇鸟兽，少年动作十分轻缓地从所处的位置，一点一点地往下挪。

    当脚尖终于落到实地的时候，一双纯粹的黑瞳迸发出极致的喜悦。

    ——原来有时候并不是不可以，而是因为你期待你所希望的那个人，可以从天而降来拯救你。

    而当那个人不在的时候，你可以是战士，可以是将军，可以是侠士，可以是帝王……你会是这个世间任何一个顶天立地的角色。

    但是金鱼一想到那个狠心的小人儿，心情就不免灰败。

    他平稳了一下气息，择了来时的方向回去。

    一路上都是些大块并且突兀的裸岩，但是却并不妨碍少年行走的步伐。尤其是他并不急着回去——早点回去，抑或晚点回去，那又如何呢？

    “嘭。”

    金鱼一不留神踢到了不知名的物体，他蹲下身子，蹙着眉头揉了揉并不是很疼的脚趾头，起身继续前行。

    “是……小鱼吗？”

    忽然从少年身后传来一道微弱却熟悉至极的软糯童音。

    他身子一僵，并没有转过身。别怀疑，他并不是耳朵出问题了，他只是不太敢相信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小鱼？”小小少年一跃而起绕到他的面前，借着似乎突然明亮起来的月光看清了他的面容，“哈哈，小鱼是你！是小鱼~”他快乐地绕着少年转圈，这种快乐宛若醉人的花粉，竟不知不觉中沾染了少年原本灰暗的心情。

    “阿尊，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等你呀~没想到等着等着却睡着了~”

    “……难道没有人……来寻你吗？”

    “有呀，不过都是身穿黑衣服的人，有十几个呢……”

    少年突然紧张地抓住小小少年的肩膀急问道：“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你有没有受伤？”

    紫袍小少年俏皮一笑，初显精致的容颜在月光下镀上了一层妖异的色泽。

    “我呀？我躲起来了，没有受伤，小鱼别怕，阿尊会保护你的。”

    少年轻轻垂下眼睫，手掌中攥着的衣袍越发地紧。阿尊，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了，以后……小鱼想保护你……

    那日之后，外人便听说金家三公子一病不起，本来是要英年早逝的命，却是那金家耗尽家财觅得天材地宝吊着他一口气后，三公子方才大病初愈，只是这身体却大不如从前了。金家家主为了给三公子调养身子，便把他送往山上静养，远离这俗世凡尘的烦扰。

    金家三公子开始从京城权贵的视野中淡出，渐渐走入人们视线的，是金家唯一的女儿、三公子的同胎胞姐——金桥。

    这场梦仿佛一场华丽而盛大的舞台剧，把金鱼的前半生都演绎得淋漓尽致——他所铭记的，所忽略的，所遗忘的，都在这场似真非真的梦中一一呈现。

    他睁开眼眸的时候，竟有一种身在梦中的错觉。

    天才微微亮，山间的风还有些许清冷，但他的背后居然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

    墨尊不知何时已经清醒过来，或许他根本一夜未眠。

    金鱼就这般安静地、光明正大地看着他的侧脸，脸上不显，心中却十分满足。

    墨尊不觉尴尬，反倒觉得心中微涩。因为在记忆中，金鱼的爱并不被他所接受……

    “起来吧，趁着天色未明，我们赶路吧。”少年淡淡起身，拂了拂衣袍上几乎不存在的尘土，站在一旁等他。

    男子悄悄撅了一下诱人的红唇，从地上慢条斯理地爬起来。

    忽然，他状似第一次看到这片山峦，瞪眼惊叹道：“这片山头风光不错，我们以后可以常来赏玩。”

    赏你个头！

    墨尊不雅地翻了一个白眼，抬步就走。

    “哎……阿尊，等等我啊……”

    金鱼三两下收拾好地上的东西背到身上，大步追上了少年的影子。

    他们二人用了三日，穿行了五座山峦。

    墨尊看着眼前摇摇欲坠的断桥，皱了皱眉，转身对红衣男子说道：“我们再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出路。”

    金鱼一张雌雄莫辩的倾世俊颜沉吟片刻，严肃道：“我曾听闻天下间有三道绝顶天堑。其一便如眼前这般：‘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可变通途’。而这道天堑，亦是九岳之中唯一的通路。”

    墨尊拧眉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转头对男子道：“小鱼，你可敢一试？”

    金鱼有意回以魅惑一笑，“有何不可？”

    少年闪了闪眼神，指着男子身上的东西说道：“把它们扔了吧，我们过去之后便是城镇，这些东西也不顶什么大用了。”

    金鱼有些留恋，却也没有考虑多久，他把东西丢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以防后面追踪的人轻易找到。

    “我先上！”

    男子抢在墨尊面前先一步踏上了摇摇欲坠的断桥，他微侧过脸对少年一笑，“如果我掉下去了，不要试图来救我。下面是无底深渊，我不希望你有事。”

    墨尊沉着脸反问：“那如果是我掉下去呢？你会怎么做？”

    金鱼一怔，下意识道：“自然是同你一起。”

    听了他的回答，少年挑眉一笑，宽袖中骤然飞出一物缠在男子腰上。

    金鱼低头一看，绑在他腰上的东西，原来是一条天蚕丝编织而成的细绳——一根天蚕丝已可承重十头成年大象的重量，更何况是天蚕丝编织而成的天蚕丝绳？

    他敛眸低低一笑，阿尊原来也会关心他的。

    等麻烦都解决了，他希望永远陪伴在阿尊身边——哪怕他娶妻生子，哪怕他永远都对他没有感觉，但是他就是愿意。

    此刻的他笑得安然而满足，只是他并不知道，这条道路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