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 廿九章 水滴铜龙昼漏长(七)

    朱慈烺与李邦华一起用了晚膳,降阶相送,让这位老臣辛苦一些,连夜安排明日的文本战。想想父皇的精力将在这种扯皮中消耗殆尽,真正需要皇帝担当责任进行决策的国家大事却只能延后,朱慈烺心中就多了一份无奈和庆幸。

    庆幸的是,他只是太子,若是不幸成了皇帝,就如同陷入了流沙之中,被各种庸蠹之人包围,哪里还能使出半分力气?

    朱慈烺命田存善守在门口,取出锁在铜盒中的手本,亲自研墨,提笔写下一行行蝇头小楷,将今日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一一记录。其中各人反应,自己的安排用意,也无不详尽记录。这倒不是为了对历史负责,而是数十年的习惯。

    从前世刚学会写字开始,朱慈烺就有写日记的习惯。每次动笔写下这些文字,就像是在与至交好友谈心倾诉,做了一场心理按摩。在压力尤大之际,更是一个良好的宣泄口。

    当然,这些日记势必也会成为后人追思、考证的材料,说不定还会给自己高大全的形象抹黑。但是朱慈烺终究不可能因噎废食,为了身后虚名而与这位“好友”绝交。

    在朱慈烺写日记的时候,宫中灯火如炬。

    这在节俭的崇祯一朝十分罕见,罕见到了只有过年过节才会有这样的“奢华”。

    当今帝后二人并肩而坐,都不说话。对面坐着的是懿安张皇后,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这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她是当今世上少有可以训斥皇帝皇后的人,就在片刻之前,她刚使用了这种骇人听闻的权力。

    “到底招是不招!”张皇后秀眉斜挑。

    崇祯偷偷抬眼看了看这位皇嫂,连忙又垂了下去。他突然想起自己之前因为周延儒的案子,殿陛用刑审问吴昌时的时候,说的也是这句话。

    不过张皇后的意思是:招太子朱慈烺回宫。

    周皇后也是垂着头,心情却与丈夫大不相同。她心中暗爽,早在张皇后过来之前,她就已经一哭二闹要皇帝召太子回来了。然而皇帝出口成宪,怎么可能朝令夕改?转头就用当时皇后娘娘自己的话堵了回去。

    然而皇后即便是一代国母,更是太子的生母,作为女人,是有资格反悔的。当时因为朱慈烺的软磨硬泡答应儿子出宫,如今提心吊胆一整天,心生悔意,这也是人之常情。

    宫中最有发言权的三人齐聚坤宁宫,崇祯理所当然地发现自己成了斗争的焦点,只好闭口不言。

    “慈宁宫若是尚在,不知当做何想!”张皇后气冲冲道。

    张皇后所指的慈宁宫,乃是神宗皇帝的最后一位遗孀——宣懿康昭太妃,刘太妃。

    这位太妃比神宗还大五岁,崇祯登极时已经七十一岁了。当年天启帝选后,就是她以太后身份主持,定了张皇后。后来又与张皇后一并选了周皇后。

    刘太妃对诸王极好,故而天启、崇祯都视她为祖母。她从天启元年执掌太后印玺,一直到崇祯十五年去世,一直是紫禁城的镇宫之宝。手握如此重权,却只在册立皇后的事上有过声音,其他时候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怎能不让人敬仰?

    崇祯想起那位慈蔼乐观的老祖母,突然鼻子一酸。他吸了口气:“目下形势如此,我前几日还与巩永固、刘文炳商量,看能否召集勋戚重臣子弟,编练新军。若是无故召回太子,如何让大臣们信服?”

    张嫣刚要启口说话,崇祯已经起身转向门口,故做不见,道:“太子出宫虽然莽撞了些,但勇于任事却是好的,而且也正好做了个表率。”

    “太子若有不测,于国本何!”张皇后跟着站起来,厉声喝道。


    “慈烺若有不测……”崇祯声音中带着悲腔,突然昂头振声道,“以定王慈炯为太子,给慈烺‘刚毅’二字为谥号。”

    砰!

    此言一出,张皇后气愤难抑,随手抄起桌上茶盏朝皇帝足下掷去。

    青花瓷杯碎片飞溅,茶水打湿了龙袍下摆。

    周皇后闻声醒悟过来,登时大哭。

    崇祯为也刚才的口不择言心生懊恼,但既然狠话都撂下了,更是覆水难收,只得快步冲出坤宁宫,逃也似地走了。

    大内的这场家庭会议看似激烈,但是五个时辰之后,崇祯帝就发现真正激烈的还是在外廷。

    翰林院、东宫属官、六科廊纷纷上书,从各个角度各种典章议论太子出宫的非法非礼。大明官场以言官词官为清流,事务官亲民官为浊流。能够进入清流之列的,都是考试成绩在全国排进前三十名的牛人,写文章打笔仗战斗力惊人。

    这些人自以为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又事发突然,颇有些胜券在握的自得。

    殊不知李邦华连夜奔走,亲自关说,都察院的御史们也已经连夜做好了战斗准备。

    讴歌太子出宫意义重大,为天下表率的奏疏,同样如雪片一般飞向了御案。

    大明的言官有两大组织,一者是都察院统领下的御史、十三道监察御史,以及御史兼任的各地巡抚、巡按。另一者则是对应于六部的六科给事中。能够封驳皇帝圣旨的,便是这些给事中。

    御史被称作道官,给事中被称科官,故而言官也被合称为科道官。又因为御史为台,六科为垣,所以也称为“台垣”。

    台垣便是大明言路,上正帝王,下纠百官。

    明初之时,六科给事中与翰林院、尚宝司官“常朝俱在御座左右侍立”,是为近侍,政治地位超然。永乐之后,七品言官也排列在五品郎中之前。又典曰:“天下事惟辅臣得议,惟谏官得言。谏官虽卑,与辅臣等。”小小七品官,能与阁辅并论,可见国家的重视。

    如果将朝堂比作战场,都察院与六科廊无疑是两支战斗力极强的精锐之师。

    一般而言,宰辅若是强势,台垣必然一体,都听命于内阁。许多大案也都是在内阁授意,言官开火而引起的。然而如今内阁疲软,台垣各自为战,整个朝堂上看起来都是乱糟糟一片。

    不过六科名义上是独立的,但平常考核却归于都察院。故而许多科官发现自己突然站到了上司的对立面,纷纷偃旗息鼓,乃至有转变风向的。这自然引起了之前盟友的愤慨,再次上书纠弹。

    事情的发展很快就回到了正轨:争议的焦点从太子是否能出宫,变成了君子小人之争、清查阉党余孽之案。

    各种黑材料纷纷出炉,再一次刷新了无节操的下限,让皇帝对自己曾经信任的官员也失去了好感。

    刘若愚身穿火者服饰,带着乌木牌,在尚膳监外装模作样摘菜。

    不断有人过来打个招呼,同时扔下小盒子、小手帕、小竹筒……这些都是内监传递消息的常用手段。刘若愚收到这些消息之后,一一检视,互相勘合印证,总结成文,亲自交给等在宫外的宋弘业。

    最后通过宋弘业的手,交到太子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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