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上山,虽是辛苦,却也充实,不觉时光飞逝,转眼到了十月里,已是寒气深重,叶落成片,满山萧瑟,月底,又飘了一场雪,雪花细小,落地即化,虽未有积雪,却寒冷倍增。眼瞅着精舍的银霜炭不多了,陆大娘就取了一笔炭火银,让陆安去采购,傍晚时分,陆安带了两筐上等银霜炭回来了,还带回一个消息。
镇西伯府三夫人曾氏,昨夜里胎动了,于凌晨时分,生下了八小郎君,镇西伯爷十分高兴,亲自取名为渊,又取了个小名儿,叫青云郎。
齐纨听到这个消息,只是抿了抿嘴角,并没有太多表情。非是无情,只是早就知道的事情,所以不会有惊喜,也不会太过在意。
“娘子,大喜啊,明日您跟琼道婆请个假,赶紧回府里看看,别错过八小郎君洗三日,这可是您嫡嫡亲的弟弟,一母同胞,与旁的兄弟姐妹都不同的……”
齐柳氏欢喜得满屋子转,将这段时日准备好的小肚兜、小鞋子、老虎帽通通都拿出来包好,恨不能立时跟齐纨回府。
眼中笑意散去,齐纨微微摇首,道:“不必,把我抄的经书送回去给小弟压身。”
回去了也没用,曾氏不会让她见到青云郎,她的生母防她甚于防狼,不肯让她靠近半步。梦中,第一世,她顺母敬父,就真的没有靠近青云郎半步,以至于姐弟之间陌生得与路人几乎没区别。第二世,她放弃了从父母那里获得疼惜,就想让这个亲弟弟成为她的倚仗,使尽法子成功的与青云郎的相亲相爱,结果最后却是她拖累了青云郎,令他少年成残,至今于心有愧。
如今,就顺其自然吧。
这些日子里,她除了上山,有闲就抄经,供在积香庵的观音像前,受香火熏陶,青云郎有先天不足之症,娘胎里带出来,没得治,如果这经书能保佑小弟健康平安,少病少灾,就算是她对第二世拖累青云郎的弥补。
齐柳氏闻言愕然,却知道娘子说一不二的性子,再劝也无用,只是仍不死心,透过陆大娘,给曾氏送了信儿,只说娘子想回来观礼八小郎君洗三,结果曾氏果然拒绝了,只让齐纨在积香庵里安心给齐渊祈福。为这,齐柳氏私下抹了好几天的眼泪,只觉得自家娘子实在太可怜。
齐纨却无所谓,意料之中,不失望,不伤心,因为,梦中,早就失望过了,伤心过了,也都看透了。镇西府于她,不是家,而是牢笼桎梏,困住了她三生三世,她渴望着能跳出去。
倒是陆氏有心,借口再过半月,齐绢就要出阁,想接齐纨回去姐妹聚聚,这个理由充分,就是曾氏也不好反对,但齐纨以师父不给假,拒了。她与那位大堂姐之间,两世皆成仇,这一世,还是尽量少见面彼此相安无事为好。
再上山时,净空尼看到她,安抚的轻摸她的额头,道:“莫悲莫怨,你生来亲缘淡薄,此为天命,天命不可违。”
齐纨笑了笑,道:“多谢师姐开解。不过天命么……便如这天象,本是无常,看透了,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无非是起风便赶紧回家,落雨便不出门,如此,自然平安喜乐,一切顺心。”
爹不疼娘不亲,她自不强求,若这便是天命,她顺天而为,就不会被无常所苦,平安喜乐,唾手可得。
净空尼的手微微一顿,覆在女童的额角,半晌,方松开,合什轻唱一声“阿弥佗佛”,便不再言语。
齐纨就在树下活动筋骨,开始扎马步。还是扎马步,却已经不仅是打熬筋骨,而是兼修养气。琼花道人传授了她一套养气的法门,唤做长生诀,老道姑说,此诀修身养性,防病健骨,是上上道家法门,她活到九十多岁,仍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全赖此诀。
扎马步,养气,观天象,一心三用,对小小女童来说,并不困难。按老道姑的说法,慧窍一开,心分多用,小道尔。不过齐纨却觉得,许是她梦中已经历了两世,再加这一世,便是三世身,有三世身,就有三世心,不是她能一心三用,而是心分三世,每一世便可专心做一件事,若此时让她分心四用,她却万万不能了。
“你摸到什么了?”
此时,琼花道人正与净空尼对坐在石桌前。
净空尼一向表情浅淡,此时却凝重如山,她垂首看着那只抚过齐纨额角的手,轻声道:“头角峥嵘。”
琼花道人不懂命相,但她阅历深广,自然知道,青史之上,每有头角峥嵘之辈,若生在盛世,便为权宦重臣,若逢乱世,便是猛将枭雄。且头角峥嵘之辈,多为男子,女子么……若配以天生媚骨,那就是倾国祸水。
看了看扎着马步、盯着天空发呆的小小女童,年虽幼,眉眼幽深,五官生得清淡,并不招眼,若这便是天生媚骨,那多半是内媚吧,反正外相半丝皆无,倒是扎了这些日子的马步,筋骨渐渐有力,面上越见英气了。
净空尼看出琼花道人所想,失笑道:“师傅莫要多想,师妹绝非祸水之流,她虽未长成,却是性端骨正,烈藏于心,当属太祖武德皇后一脉。”
琼花道人眼皮一抬,道:“你是说,她有凤命?”
皇帝是龙命,皇后自然就是凤命,净空尼将她比作太祖武德皇后一脉,难道是指这个。
净空尼这次倒是犹豫了一下,迟疑道:“也未必。师妹的命相,越来越接近祖父所提过的一种不应存于世间的命相,若是真是那种命相,师父,师妹她……了不得!”
什么叫了不得?就是太祖武德皇后的凤命,也比不得她。什么命相,能比凤命更重?自然不会是龙命,龙命只能出自男身。净空尼口中的了不得,不是说那命相有多尊贵,而是指那命相,很神奇。
如何神奇?
神奇就神奇在,那“不应存于世间”几个字上。“不应存于世间”,就是说本来该没有,但偏偏就有了,所以,这种命相,不是天定,不在天命之内,易数一道,再是博大精深,也算不出这种命相的过去未来吉凶祸福。这种命相的人,若要贵,贵不可言,犹高于龙命凤命,若要贱,贱若微尘,无声无息零落红尘,完全就是不可预知的。
但这还不是最神奇的,最神奇的是,这种命相的人,能逆天改命,因她不在天命之内,但凡与她因果交织、牵绊极深的人,都有可能因她而改变原本的命相。所以齐纨为何亲缘淡薄,因为别的命相都在天命之内,天命不能容许那些命相被改变,就必须切断亲缘之绊,只因亲缘之绊与生俱来,没有什么牵绊比亲缘之绊更深更难以切断。
纵是如此,天命也只能被动的切断亲缘之绊,若齐纨一定要护住亲缘,天命于她也是莫可奈何,只是,齐纨自己冷了心,看透天命,所以无心去续亲缘。
若换一个角度去看,其实齐纨一生都将与天命对抗,她要求得平安喜乐,就必然要对抗天命,否则真若顺天而为,到最后不是凄凉早夭,就是孤独终老。
想到这里,净空尼竟是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看着女童呆滞望天的清淡面容,越发觉得,许是……自己看错了,齐纨并不是那种“不应存于世间”的命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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