妃子笑：凰命难违 第十四章 弦外

    传言说道世上总有两三人长得十分相似，若是一辈子遇不上也就罢了，若是遇上，非得怀疑是失散的孪生兄妹不可。百里珵在允州大宅中闲来无事，整日里杂学旁收的，也看了好些因形貌相似而生出种种巧合的轶闻，不过要说当日遇上的不是乔装改扮的岐王，那是绝无可能的事。

    因着做了钦天阁的博士同大司祭，岐王瞻宁时常在宫中留宿观星、演算、占卜，与其他王爷除了上朝外，未经传召不得入宫相比，他仅凭着御赐的腰牌便可以通过皇宫西北角门，来往禁宫。虽然宫中女眷众多，流言蜚语迭出，倒从来没有人以岐王这个特例兴风作浪。只因为这个王爷实在是叫人联想不到男女之事上去。

    论相貌、身份、才学，岐王都是上上之选，可惜他是个怪人。他幼年时期便展现出过人的星象卜筮上的天赋，且聪敏好学，六岁已经对《九章算术》颇有心得。前朝末帝常常笑称，大司马家的瞻宁长大了可不晓得按个什么职位才好，怕是钦天阁、礼部、工部得打破头。

    岐王年纪越长，便越钻进算经、书堆、星海里边出不来。曾经有重臣，见典礼上的岐王温文尔雅、英华内敛、学富五车，便起了提亲之念，可是找遍钦天阁和岐王宅里，却只能对着一个躺在满地狼藉的演算稿纸、上古典籍中的肮脏邋遢的少年瞠目结舌，见他时而对天长啸、时而埋首呓语、时而拍腿狂歌、时而扶额流泪……

    卫王邀他倚红偎翠，他爽约去观星；靖王邀他把酒言欢，他爽约解算题；吴王邀他听戏饮宴，他去了，吃饱了饭，立马回去烧龟甲占卜。日子长了，众人都知道，岐王长到一十九岁，对除了钦天阁里头那一套玄而又玄的学问以外的东西，毫无兴趣。他每每入宫，径直步入钦天阁，连阁外的庭院也不曾注目，还将侍候的宫人都撵出来，后来，连宫中的侍卫们，都没了暗中留意岐王的兴趣。

    但是百里珵现下已经知道了，岐王绝不仅仅是个不问世事的怪人。若是在他自己的钦天阁里，就是他欢喜扮作绝世妖妃，那也是不过是爱好别致；可他确是在慈宁宫出现，行色匆匆，赶在众位妃嫔请安之前离开，个中古怪细想来实在叫人不寒而栗。此刻百里珵最忧心的，莫过于自己已经认出了他这件事，岐王是否心知肚明。思来想去，只觉得面前各式佳肴都食之无味，停箸不食，又怕贤妃看到见怪，只得拿了一杯平州的杏花春慢慢抿着，稍作掩饰。

    “陛下，自前年延请翁先生传授琴艺以来，福全皇子琴艺大进，近来已经开始练习翁先生的名作《风林火山》，听闻陛下对此曲一向喜爱，何不让皇子弹奏一节，也令太后、公主和王爷们赏鉴赏鉴。”一曲吉祥飞天群舞过后，衣袂纷飞的佛妆舞女们翩迁而下。贤妃见觥筹交错、宾主相贺，筵席渐入佳境，起身走到殿中，合袖行礼笑道。

    “已经弹到这一曲了？那可不易，看来福全很是用心。”皇上已经饮了不少杏花春和玉梨春，这两种酒醇厚绵长，劲道不小，他却喝得丝毫不动声色，面色言谈一如平常，笑着对贤妃点点头后，转向福全，问道，“皇儿今天是准备弹奏风曲还是林曲？”

    《风林火山》乃是翁子兴在当年先帝起兵同州时，为先帝献上的军乐之一，乐声既沉雄浑厚又激扬超逸，一曲四部，其中暗含兵法：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福全因生患奇疾，血气有异于常人，习琴乃是为清心平气，是以皇帝认为他应当是习练的风、林二曲。

    “启禀父皇，老师说常人冬日宜纳藏，儿臣反而须奋发，是以近来习练的，乃是火曲。”福全见皇上问他，走到殿中，跪地行礼答道。顺妃自从贤妃说要请福全弹琴时起，目光就不停在皇上和福全之间流转，脸上现出悲伤、欢喜、骄傲、恐惧、爱怜种种神气来。

    “火曲慷慨激扬、锋芒毕露，确实是能振奋静郁的冬季。”太后忽然出言赞叹。温恪见机，笑道：“什么山呀水呀火呀，我都没有听过，延禧宫不是有好几把名琴，让福全练练手呗。”

    “若是火曲，当用古琴‘雷霆’，驾驭得当，琴音自有万钧之势。”靖王带着几分醉意说道。王爷之中，靖王喜好音律，延禧宫内的古琴颇有几把是他的收藏，在万寿节、千秋节时敬上的。

    “那正好，小林子，叫人将雷霆取来。”皇上吩咐道。见皇上同意了，一时间顺妃、福全、温恪的脸上都是喜不自禁。

    百里珵虽然还担着心事，也欢喜起来，刚刚抬眼想看看福全，却感到一丝冷彻的目光袭来。是岐王，看来他并没有忘记那天慈宁宫巧遇之事，百里珵心中一沉。

    琴很快取来了，福全试了下音，依礼向众人团团拜过，便坐下弹奏起来。他方才弹奏了几句，百里珵忽然感到如临战场，眼前千军万马正戮力厮杀；再听听，仿佛对战皆是骑兵，双方互相冲杀；乐声一转，忽觉烽火连天，浩荡大军正自高处奔驰而下，即将吞没地处的敌人…

    “福全！”乐声忽然中断，代之以顺妃凄厉的惊呼。百里珵从幻象中回过神来，发现古琴雷霆断了一丝琴弦，琴弦上翻，一刹间割破了福全的手指、划伤了他的脸颊，并且开始渐渐涌出血来。顺妃自席间奔出，全然不顾衣裳带翻了席上的杯盘碗碟，她疾疾向福全扑去，用手去捂住那些血珠子，眼中已自落下泪来。

    殿上登时群情耸动，皇上、太后纷纷离座来察看福全伤势，林公公已着人去找太医前来。百里珵也觉得惶然失措，也怕福全因胜血之症有什么差池，转头却瞥见温恪脸色惨白，眼中神色又是痛楚又是希冀，心头一震：莫非，这是温恪说的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