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杜士仪只是抱着以防万一的念头,然而事实证明,诸如蓝田县主这样的人,实在是作威作福惯了,竟完全照着他设下的圈套行事,真的大晚上派了人来,意图对大安村那些涉事村民威胁恐吓,结果被一网打尽。事到如今,次日审案之时,他把这一连串人往理刑厅中一押,立时上下鸦雀无声,身在狱中勉强还和外头通过讯息的李思更是完全瘫软了下来,哪里还有半分狡辩的力气?
昨日白天连番受挫,昨日夜晚却还被人守株待兔逮个正着,此番的案子真的是糟糕之极
杜士仪杖了齐三,押了李思,又一口气抓了十数个意图不轨的辛家家奴,得知如此结果,玉真公主哪里还不知道杜士仪此前劝解自己暂息雷霆之怒,不用对冲撞车驾一事追究过度,打的是什么主意。此刻在金仙公主的金仙观中闲坐,她便笑吟吟地说道:“阿姊,我现在知道,什么叫做不战而屈人之兵了。咱们不强压着要严惩凶嫌,却不但看了好戏,而且还让人狠狠落了面子,这可比单单惩处一个肇事者要解气多了”
“你忘了之前一面劝我听杜十九郎的建议,一面又在我面前抱怨如此便宜了人?”金仙公主笑得花枝乱颤,见王容安静地坐在一边,她想起近来自己遣退了不少随同修行的女冠,却越来越多地任由其跟在自己身边,一时不禁多端详了她一会儿,暗想大约便是这份坐得住的沉静很投自己的眼缘。此时此刻,她略一沉吟便开口说道,“玉曜,如今我和元元都不方便出门。你借着回家的机会,替我们去一趟宣阳坊,送些东西给杜家十三娘。她如今既然已经不在樊川看家,而是到宣阳坊住了,也该没事来看看我和元元,难道这还有什么好避嫌的?”
王容没想到金仙公主竟然让自己去杜家,一愣之后便露出了有几分为难的表情。这时候,玉真公主便也笑了起来:“听说你王家和杜十九因为什么事情闹得不甚愉快?你们王家豪富,用得着和他计较这些?冤家宜解不宜结,再说你奉阿姊的命去见他妹妹,就算他见了你,也总不至于给你脸色看。你去带个话告诉他,手法巧妙些就行了,不用顾忌蓝田县主的面子。如今谁都知道她惹上了我姊妹两个,再加上不知轻重掺和后宫的事,也该给她一个重重的教训
玉真公主都这么说,王容只得低头答应了。等到她依言退出来,又去吩咐外头备车,等带着白姜回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心直口快的白姜便忍不住抿嘴笑道:“娘子,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
“噤声”王容嗔怒地瞪了婢女一眼,可面上也禁不住露出了欣悦的笑容。有了今次的事,日后兴许就会有相当的机会相见了。她之前和杜士仪在并州飞龙阁上的相见兴许还能瞒过别人,但在幽州蓟北楼上的相见却毕竟有人瞧见,即便杜士仪并不招摇,消息未必能传来,可她还是预作提防,借着杜士仪在幽州城门口最后撂下的那句话,将杜士仪和琉璃坊所洽谈之事不成,今后只与千宝阁往来的风声传了出去。一时刘胶东固然喜出望外,父亲恼火之余却也没理论太多,总算是连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这样心思灵敏的也骗过去了。
“说起来,前日大郎君缘何捎带那样的信来?就算那位唐使君是一州之主,可都是四十出头的丧妻之人了,家里已经有了一堆儿子女儿,连孙子都快有了,这还登门求娶?娘子都已经是入道为女冠了,怎还有人不死心”
“那封信又不是大兄的笔迹,只是假托大兄的名义而已,多半是大嫂自作主张。”王容面不改色地收拾了几样东西,这才轻声说道,“至于别人不死心,这也不奇怪,出为刺史固然能被人叫一声使君,服绯佩银鱼,可上州中州下州天壤之别,要想一任满后得好缺,就要无数银钱打点,阿爷又交游广阔,怎不招人惦记?所以,为了这些事情生气,要生气到几时?能够得父兄如此,已经是我的大幸了”
车出辅兴坊上了正道,随着牛车的颠簸,王容不知不觉便困倦上来,斜倚着白姜竟是睡了过去。睡梦之中,她竟是极其少有地梦到了当年家中最困窘的情形。那个除夕之夜,那个寒冷的冬日,别家炊烟之中无不是饭菜香气四溢,可他们兄妹三人却翘首等待着远赴山东的父亲回家。父亲终究没能准时回来,而仅有的那些亲戚因为父亲为了自立,竟然丢下名门著姓衣冠户的荣耀去经商,已经断了给家中的援助,没有柴炭,没有米粮菜蔬,他们便在呼啸的寒风中拥坐在一条被子中,唯一果腹的就是一碗热汤。那时候,见她冻得瑟瑟发抖,两位兄长只喝了一口,就把碗硬塞在了不过六岁的她手中。
“幼娘,阿爷说过,家里女儿最金贵……我和阿弟也不会让你受欺负的”
“娘子,娘子”
陡然之间被这一阵唤声惊醒,王容慌忙睁开了眼睛,见白姜有些担心地用手探她的额头,她方才强笑道:“没事,瞎紧张什么”
“娘子还说,刚刚您就像是魇着了似的,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嘴里还说着什么我听不懂的话”白姜一面说一面用帕子擦着王容额头上那些汗珠,忧心忡忡地说道,“待会儿找个大夫给您看看吧?”
“我又不是那些娇弱的大家千金。”王容没好气地摇了摇头,可坐直之后,她却发现整个人确实有些娇软无力。勉强定了定神,她就岔开话题问道,“这是到哪儿了?”
“已经进了宣阳坊,再过一会儿应该就能到杜家了”
杜十三娘既是把樊川的事务都理清了头绪后,交托给了堂兄杜十三郎杜士翰,自己也搬到了杜士仪在宣阳坊的私宅来,自然便把尚未有主妇的杜宅上下好好梳理了一遍。好在东都永丰坊的崔家把赤毕等人都转送了杜士仪,如今外宅不用她操心,需要用心去调教的,只有内宅那些婢女仆妇。几个新罗婢倒是性情温顺又勤恳能于,她更多的精神不得不用在甄别中间可有被人安插进了眼线,这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了结的。
因而,当她又安排了一件事下去,正坐在窗前看着那一具琴正出神之际,就只见外间一声咳嗽,随即便是秋娘进了屋子来。还不等她发话,秋娘便含笑说道:“娘子,外间有一位王娘子求见娘子,说是奉了金仙玉真二位贵主之命来见,有要紧的话要转达。”
“啊”杜十三娘一下子便醒悟到来者是谁,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差点就要不顾仪态蹭地起身。所幸她总算还想到阿兄这事情几乎瞒着上上下下大多数人,终究不慌不忙款款起身,却是抿嘴笑道,“阿兄这一次可是大展神威,二位贵主大约也能够解气了。这样,二位贵主交待的那些话不可给别人听去,请王娘子到这里来说话。你再让人去万年县廨送个消息给阿兄,就说二位贵主差遣了王娘子来见。”
她倒要看看,阿兄会花费多少时间赶回来
再次相见,杜十三娘笑意盈盈地问好之后,就拉着王宁到屏风前的地席坐了,又吩咐秋娘去预备茶点,面上这才笑着露出了可爱的小酒窝:“王娘子可是来啦,我让人去报了阿兄,想来他不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对于杜十三娘慧黠的性子,王容早有领教,此刻只能装作没听见这打趣,气定神闲地说道:“今次我来,是因为二位贵主听说了万年县廨这几日问的案子,对杜郎君大为赞赏,故而令我捎两句话。”
“那可不用急,等阿兄回来再说不迟。”杜十三娘再次抢着打断了王容的话,双手托着下巴打量了王容好一会儿,直到对方明显有些神色不自然,而秋娘又已经进屋来摆了各色茶点,她才突然改口关切地问道,“王娘子的脸色有些不太好。如今入冬了,可是劳神过度?”
“不碍事……”
就当王容说出这三个字之后,她却只觉得脑袋传来了一股说不出的眩晕,偏生就在此刻,外间却有人脆生生地叫道:“娘子,郎君回来了”
“哎呀,这可真是巧”杜十三娘一下子喜笑颜开,这才起身裣衽说道,“既然是二位贵主交托给王娘子转达之事,阿兄又已经回来了,我这就去请他来,还请王娘子稍待片刻。对了,这茶叶是阿兄自己琢磨着炮制的,又教了我们如何冲泡,你不妨品尝品尝,看看如何,我先失陪一会儿”
等到杜十三娘一阵风似的离开,秋娘也裣衽施礼跟着去了,白姜这才紧挨着王容跪坐了下来,见自家娘子若有所思品了一口那略显绿色的茶汤,不禁轻声说道:“娘子,杜娘子似乎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王容却没有回答,而是回味着最终那入口微苦随即却微微回甘的滋味,许久方才轻声说道:“杜氏绵延近千年,杜娘子有杜郎君这样的兄长,又先受学于东都永丰里清河崔氏,又求学于殷夫人,自然非比寻常。身处别家,勿要议人是非。”
不多时,她就听到外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侧头望去,却只见一身青衫的杜士仪在明媚的阳光下往这边走来,面上洋溢着神采飞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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