罂粟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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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醒来精神不错,有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钻进了房间。很少在夜晚睡觉,然后在清晨精神饱满地醒来,但这几天却是这样,可能与时差有关系吧。下楼问了一下服务台,巴黎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是值得我去游览的。她很有礼貌的用英语讲了一大串地名,大多是我听过的,该去的都去了,剩下的也懒得去了,我觉得我对法国的旅游已经没有多少兴致了。于是便随意地走进了附近一家电影院,算来我该有好多年没看过电影了,而单独去看电影更是生平第一次。

    尽管听不太懂法语,但光看画面我也差不多能明白它讲的是什么。背景是中世纪的欧洲某个国家,大概也是法国;主人公是一个睿智的国王,一个流浪的剑手,一个美丽的贵妇。女人同时爱着两个男人,这是两种不同的爱,一种是原始女性的,一种是社会女性的,或者通俗点说是情感与理智的爱,两种不容割舍又无法兼有的爱。而男人还要顾及王国的命运,信仰的忠贞。一个他能够目送她走进教堂,一个他感激地把她的一生交给另一个人。爱是如此深沉与宽容。谁都没有作错什么,却都在承受莫名的煎熬,可能是相遇的天气出了问题吧。一个个没有语言的场景让我感触良多,这就是艺术的法国。rose曾对我说,我是她的情感,而理智上她必须选择雨森;而francs却对我说,跟我走才是理智的,可她却掩盖不了自己的感情。我在想,为什么在情感与理智的抉择中,我都是失败者呢?但再想想,又为何每次抉择都有我参与呢?所以上帝是公平的,爱情就是场交易。

    走出影院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小雨,地上也有点湿了,感觉粘粘的。自从去了北方,淋雨都成了很奢侈的行为,于是也就没有了雨点对皮肤细腻的抚mo。我没想过,法国也会下这样的雨,只有江南才有的雨,于是看到每个在伞下身材娇小或高挑的异性都感觉良好。

    该是时候去和francs见一面了。其实我早就找到了她的住处,并且留意了好几次,看到她经常和一个形容落拓,打扮简单而干净的白皮肤男子一起出入,这人应该就是她的新男友吧。

    下午的时候我找到了她,我看到她和他正坐在露天的咖啡馆喝咖啡,神情暧mei而平静。她看起来气色不错,有点变胖了,还是短发,穿一条深蓝色的吊带背心,露出来的肩膀被太阳晒得黝黑。她以前就喜欢游泳,所以也总是晒得很黑,她说她喜欢黑皮肤的健康色。旁边的男人有棕黄色的头发,穿浅色的格子短袖衬衫,一脸的阳光。

    我慢慢走过去站在他们面前微笑,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却在缩小,像是看到了意想不到的恐怖事件。我说,嗨,在这里遇见你真好。然后转头对那个男人点头微笑,他起身伸过手来和我握手。他的手很大,宽阔而厚实并且细腻,感觉有点光滑。幸而我天生一双大手,只是纤细了一点,不过总算没有在第一次交往中丢中国人的脸。她说,你来这里干什么。和当初我出现在她公司前的质问语气一样。我说来参加一个展销会,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你们。

    我在他们对面坐下,动作随意,一直不停地微笑着讲话,仿佛我们是多年不见的旧友在异地偶遇那般惊喜。我看到她一脸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男人的眼睛一直盯着我,饶有兴趣地和我交谈,我看到他的眼睛是淡蓝色的,像天空那样清澈。他说他是牙医,然后在微笑的时候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明媚而温和的阳光在他硕大的门牙上打了个滑。

    我想起一双眼睛,躲在镜片后面,我张大嘴巴盯着它看。我看到我的面容在镜片上凸现出来,一张嘴使劲撑开覆盖在上面,几跟手指拿着金属器械在里面抠抠挖挖,并一边往里放水,美丽的护士在往外吸水,然后传来钻头与牙齿摩擦产生的焦味,像烧着头发的气味。旁边的托盘内放了一根呈螺旋状扭曲的针,上面缠着我的牙神经,我知道那东西和我的大脑联在一起。身体因为痛楚不时抽搐一下,但我一直盯着他的眼睛,还有眼睛里面的嘴。走的时候,我向他道谢,并支付高额的医疗费用。他摘下眼镜抹了一下汗笑笑说:“下次别一直盯着我的眼睛,有些不自然。”我说,好的,下次一定努力。那时候,francs见过我的恐惧表情后竟高兴地拍手说:“终于找到能治住你的人了。”

    牙医,我最惧怕的职业,曾经无数次我在他的淫威下瑟瑟发抖。此后,即使路过牙科医院门口,我都要忍不住打个寒战。所以,当他介绍自己是个牙医时,我不禁有些惶恐。我说我最怕牙疼了,他说没关系下次打这个电话,他24小时待命。说着递给我一张名片,印着英文和法文。我发现接名片的手不住发抖,哭笑不得。于是看了下表,告诉他们还有事要先离开。


    临走的时候francs送了我几步,无言地说声珍重,就像热恋时不舍的样子。我听到她用温州话说让我以后别来找她了。我说,如果那天在你公司前面,你能送我几步我今天或许就不会大老远跑到法国了。她说她对不起我,这辈子都不敢再见到我。我说,看到你们过得那么好我也就放心了。然后说过再见,保重之类的话我便转身走了,一直面带微笑。我猜想她在后面看了我几秒钟才回到座位的。

    我在街的另一头举起那个长筒的望远镜放在右眼。为了在天堂能够看到天使是否有雀斑,后来我还是买下了那个望远镜。我很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焦急,还有那个男人表情诧异地耸了一下肩,之后他们便匆匆结帐走人了。我看着有些好笑,终于满足了一下窥视的yu望。拿下望远镜的时候,眼睛有点累,使劲揉揉眼角,发现面前一个漂亮的金发碧眼小男孩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微笑着拍拍他的脑袋把望远镜递到他手上,看着他兴高采烈地一蹦一跳跑开。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脑子有点恍惚,没想到和她的见面会如此平淡。我站在天使面前发现她并不微笑。

    尽管已经是黄昏了,阳光还是很灿烂,把周围的一切染成暖暖的金黄,周围所有的人都变得和蔼与善良,两个老人互相搀扶着从身边走过。我在一座古色的石拱桥上停住,看到阳光落在河面发出金光却并不十分耀眼。阴影下的河水碧绿得那么深邃,偶尔有风吹来带起细碎的波纹,梧桐树下的落叶平静地荡漾着,几个游客模样的人戴着草帽站在狭长的扁叶舟上撑着长长的竹蒿。这样的画面有点像苏州或扬州的古典河道,所不同的是河岸两边不是破旧的砖瓦房,而是灰色尖顶的欧洲建筑;没有农家妇女在河边洗衣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年轻人在画板上涂抹。

    我靠在石头栏杆上,为眼前的和谐画面陶醉,不知道何去何从。低头看到自己的脸倒映在水中格外清晰。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在做一个模仿的游戏,我们照着大人作出各种各样的表情,可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其实我什么都没学会,我的脸上什么都没有。想起已经很久没有对着镜子抽烟,很久没有见到过自己的容颜和眼神了。我把身子使劲往外探,想看看自己的眼神是否还如当年那般坚定,却看到时光如流水一样静静地在我脸上淌过,一些熟悉的身影走在上面,互相演绎着爱恨情仇,就像老式放映机在那里倒带子一样,像卓别林的影片似的,人物飞快地走过,倒退,仓促得没有一点声音,脸上的表情夸张地扭曲,滑稽而感人。那些往事就这样像风一样在桥底下聚拢再吹散。有点慌乱,难道这些不论痛的累的我放在最心底的东西就要这样离我而去吗?我努力伸手想要抓住点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还险些连人都要跌进那个平缓的旋涡。我看到手指间一些有形无质的东西滑过去了,像水,也像目光。突然有很思念的感觉,思念一些目光,一些微笑,还有一些追求,思念切流水成分秒。一生中总会有那么一些特别的日子让人念念不忘,悲痛欲绝,欣喜若狂,仓皇惆怅……总会有那么一些事让人无法接受,死亡,离别,煽情,背叛……总有那么一些人一直在你眼前徘徊,亲人,兄弟,朋友,恋人,仇人,甚至陌生人。思念可以淹没一个人,像yu望一样在心里无尽地膨胀,很多事早已经在心里沉淀,发酵,起泡,早已经面目全非了,就像化石一样摆在眼前,历历在目却永不复生。在消逝的岁月里,人虽走了,景物却都留下来了,不因人事的变迁而易容,但每每经过一些一起走过路,一些一起看过的物都会想起曾经陪伴过的人。是人赋予了景物以心情,使景物随着人心的改变而改变。忧伤的眼所看到的天总是灰蒙蒙的,乏力的手所触及的眼总是湿答答的,就像此刻我独自站在宁谧的画面中,回忆的却是我们曾共有的记忆。但是,思念了又能怎么样?那些我永不愿相信的事实都已经远去了,饭要吃,水要喝,路要走,思念总是可以让一些很琐碎的事情搪塞过去,没有什么样的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事无尽遂人意。人生有太多的无奈,有人屈服,有人抗争,可那又怎么样呢?谁阻止得了地球的运转,哈雷的回归?人的意愿太过渺小,就算你是世界的主宰那又如何?你能抗拒死亡吗?天道循环,谁都有回避不了的事实。何况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主宰,除非你能让每个人都得以圆满,可你却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了。我们所背负的使命到底有多少来自自己的初衷?谁不在延续着上一代的悲哀,再将自己的期盼压在下一代身上?

    惟有思想是自由的,想象是无限的。我可以任意点缀我的人生,让自己的形象幻化无穷,让所有的事情都圆满地结束--只在自己的空间里。但是,如果连思维都不能自主,连想象都是被逼迫时,精神就面临崩溃了。想象居然也能侵蚀一个人,像梦魇一般困扰着我。闭眼,睁眼,行动,困顿,曾经一起有过的一幕幕都会映入脑海。细看之下却发现,另一个角色很陌生,有些模糊,而只能肯定一点--那人不是我。这些想象曾无数次让我夜难成寐。脑袋让一些片段,一些无稽的遐想占据,使我莫名其妙地发愣。也许这就是轮回吧。我竭力抑制自己不去想某事,或不去回忆,可越是不愿去想,却偏偏那么邪门,我越是躲闪不了。心里有阴影的人都一样,你用疯狂的工作充斥自己所有的时间,你披上一条虚伪的外衣,想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其中。可总得透透气吧,当有微光射入,当忙碌后的小憩,正如嚣喧后的宁静,那种慌乱的感觉,同样让你避无可避。于是你走投无路,只有忍耐,当连思想都被控制时。你只能忍受她与他的缠mian。

    有时我会希望她是真的死掉,这样我就可以悲哀得纯粹一点。然而,到底是接受自己命运的衰败容易,还是接受另一个生命从世界上消失容易呢?曾经一些令人心动,心醉,心碎的女孩在我身边匆匆走过,我对她们有过留恋有过辜负,有怀念也有亏欠,但即使憎恨也从未想过她们会离开这个人世,那么突然,那么随意。她们如过客般从我的世界里出现又消失,但她们依然还继续着自己的世界。我想起rose天使般的微笑,我看到她在天堂的边缘纵情一跃,生命如烟花一样在天空灿烂地绽放。我的心一直尖锐地疼痛着,很纯粹很彻底的悲伤,那时才想起还有很多话没对她说,很多事没为她做,很多路还要一起走过,很多解释未加说明。

    我掏出烟来点上,很深地吸了一口。金装三五的回味就像烟雾缭绕的思念,像爱情一样,有点呛口,却那么轻易地让人类上瘾。抖落的烟灰轻轻飘下,水中的容颜经不起它的点缀一波一波荡了开来,就像生命那样脆弱,不经意的触碰都会导致它的破碎。也许有一天,我会这么对francs说:你走吧,我宁愿放弃我的怨恨,只要你继续活下来。我设想过很多与francs见面的场景,我担心自己会再次看到她异常冷漠的眼神,用她的话讲,把事情做得绝是为了我好,但她一定要为她的绝情付出代价。我想过我或许会置她于死地,但我又想,只要她还留一口气,我一定会倾尽所有去拯救她的。diana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她多想把可留在这个世上,因为复仇并不是死亡。她只想他后悔,她只想施恩于他,换句话说,就是她给他下了毒之后,等待他的苦苦哀求,但她最终一定会给他解毒的,因为她并不愿他死亡。但是,她只能看着可的尸体,在无人的异乡夜晚哭泣。

    我拿出francs以前送我的一副字画:甘苦人生--人生如品茗,有苦有甘,因为有苦才会特别珍惜甘。我看到周围的天已经暗了下来,开始起风,一些细碎的纸屑在空中飞舞,然后落在水上,顺流漂去,随意而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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