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浦一脱口便觉不妥,看见众人将目光纷纷投到自己身上,释弘更是瞪着一双大眼瞧向他,粗声粗气地奇道:“什么鞑子和尚?令施主说这人是和尚么?方丈师兄,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人身上一身皮毛裘装,虽是破烂不堪众人却也瞧得出大异于中原人士的装扮。众僧人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在室中低低响起。
床上那老人将肩抵住床头,勉强将身子直起,一头灰白长发披散而下,虽是面容憔悴但眸子中满是欢喜的神色。他极力伸手想够到释迦大师,可惜两人间距离太远,释迦站在几尺开外目视着他,终是没有走过来。那人目光中神采渐渐黯淡下去,独臂缓缓落下。也不管眼泪随着面颊上横七竖八的皱纹滚滚滑落,喉中只哽咽说道:“原来几十年过去了,少林寺还是不肯原谅我。”话音刚落,身子便支撑不住,颓然倒下。
令重阳跨前一步,挽臂将他扶住,倚在床头。他离得不远,眼见这老人身子摇摇欲坠,当下便未多想,自然而然上前将他扶住。那老人反手将他手掌抓住,再不放开。令重阳不料被他将手紧紧握住,低头见他神情悲苦,泪痕满面,心中大是不忍,暗道:“我若是强行将手拿开,只怕会更伤了他的心。”当下便站定不动,持手靠在床边。但觉老人全身微微战抖,一只手掌更是又湿又烫。
堂下一名灰眉老僧站起身来,向释迦微微一礼,开口说道:“敢问方丈师兄,你昨日将寺中达摩堂,戒律堂,罗汉堂等诸堂弟子纷纷派出,所要寻的人便是他么?却不知他是佛门哪派弟子,便连释善师兄也为他丢了性命。释真愚钝,想不透此中关节,还请师兄明示。”此事在众人心中都大大地打了个问号,当下均是凝神屏气,等待释迦回答。
释迦大师默然不语,半响方道:“释真师弟,你入寺时是拜在天荣师叔的门下,至今可是有三十年了?”释真欠身答道:“正是,方丈师兄。”释迦目光缓缓在室内环视一周,点头说道:“那么眼下少林寺中,在释字辈的师兄弟里边,除了释难之外便是你入门的时间最长了。”释真低头想了一下,回道:“若论在世的师兄弟里边,要以方丈师兄入门时间为最长,其后当是释难师兄,其后方才轮到释真。当年我进寺后不久,便听见师长们纷纷谈论,本代弟子之中,有一位师兄武学修为既高,佛理更是精通,可作我们师兄弟的典范。那年寺中论法大会上一名释字辈弟子连胜几位天字辈的师叔,一举夺魁,很是让我们钦服。那人便是方丈师兄你。师兄你这等资历,我们这班师兄弟是万万赶不上的。”众僧闻言均是点头。
释弘大声道:“那是自然。当年我入寺之时乃是一个小小的沙弥头,释迦师兄却已做到了达摩堂的弟子。听说他从沙弥头升到达摩堂只花了十年的时间。嘿,只怕那时方丈师兄的功夫便比我现在厉害了。释弘是佩服得很的。师兄弟们也都说,方丈师兄你聪慧能干,不愧是掌门师叔的首徒。”
释迦大师摇头说道:“众位师弟,我话非此意。其实有一件事你们都错了。”众人齐齐说道:“还请方丈师兄赐教。”释迦目视众人,道:“多年来大家都道我是先师门下的首徒,甚至算得是本代弟子之首,其实这是个大大的谬误。你们不知道,在本代弟子中,原本还有一人先我入门。他在四十年前便已拜在先师天正大师的门下,是为先师首徒。释弘师弟,我入寺之前便粗通武功,所以很快便被派为了沙弥头。而那位师兄拜在先师门下之时,乃是从寺中最小的沙弥尾作起。等到八年后我入寺之时,他却已是达摩堂首座弟子了。若说聪慧能干,释迦是万万比不上他的。”众僧闻言面面相觑,均是大吃了一惊,不敢相信本寺中竟有人只用了八年时间便可以从一个普通的小沙弥升成为达摩堂的首座弟子。
少林寺自从北魏太和十九年孝文帝为安顿印度僧人拔陀来中原传教,在这中岳嵩山的腹地少室山下建寺以来,迄今已有千年历史。随后佛祖释迦牟尼的大弟子摩诃迦叶的第二十八代佛徒达摩泛海至广州,经南京,北渡长江来到嵩山少林寺,在此广集信徒传播禅宗,少林寺也因而被奉为中国佛教的禅宗祖庭。达摩在传播禅宗之时将自创的健身术一并传给寺中僧侣,寺中从此习武之风渐盛。到了隋唐之时,少林寺中的武术已具盛名,和禅宗修行并称于世。到了宋代,更是自成体系,禅学武艺风格独绝,七十二项佛门绝技独步江湖,成为中国武术中的佼佼者。
宋元之后,少林寺声威日浓,千载威名传自今日正如日当空,寺内已有僧众千余人。这千余名僧人大半都是禅,武双xiu,其中的优秀的弟子数不尽数,但大都出自于达摩堂,罗汉堂等专事武学精研的地方。一个沙弥尾即最普通的小和尚若想要由极低的位置升入到这几堂之中,其间不知要花费多少精力和时间。象本代方丈释迦大师便是花了十年时间,方才进入达摩堂。他这段经历在寺内历史上已可排入前十的位置,寺中众人提起时无不啧啧称赞,均道本届方丈主持乃是寺中百年难得一现的人物。谁料他竟然还有一位师兄,却更是厉害,居然仅仅花了八年时间便从沙弥尾升到了达摩堂首座弟子的位置。此事从未在师长口中听说过,现在乍闻之下,众人如何能不惊叹?
释迦说完这话,便将目光投到老人身上,眼神中满是深意,缓缓续道:“那位师兄聪慧能干,武学修为极高,当日我入寺之时对本寺武功多有不通之处,便是由他一一为我辨析清楚。无论是白日黑夜,只要我去敲开他的房门,他便会为我解忧除难,面上从未出现过一丝不耐的神色。释迦能有今日的成就,其实是拜这位师兄所赐极多,我是很感激他的。”
释难说道:“阿弥陀佛。师兄,岂不闻偈曰:佛法明示修阴阳,肉身属阳心属阴。强化肉身续因果,报恩报怨苦海行。”释迦微笑道:“师弟说得不错。可惜那时我佛法修为极是浅薄,不明白这个道理。便常常在想,他日等我长成之后,定要好好想法子感谢这位师兄一番。却不知我佛所言,出家人执念报恩报怨,便已是偏离佛意。正所谓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只要是心中此意常住不灭,便是已获妙心。”众僧齐齐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师兄说得是。”
释迦缓缓站起身来,眼望着老人说道:“眼前这一位,便是令释迦多年来长存感恩之心的人。”说罢他双手合十,向着长发老人深深一礼,道:“老僧少林释迦,见过故人释衍先生。”
众僧人此刻均知这名叫释衍的老人便是释迦大师所说的师兄,虽对这事还有许多不解之处,但也都同参了一礼。释弘直起身来,皱着眉头说道:“这,这是怎么说的?我们原来还有一个大师兄。”
令重阳站在床边,看见释迦大师率众人施礼,当下侧身退后一步,站开在一旁。心中想道,这释衍老人按起辈分而言,释迦大师应该称呼他师兄才对,不知为何又将他称作先生?低头再看释衍,但见他双目紧闭,眼角泪水不断,抓住自己的那只独臂不住颤抖,却是握得更紧了。想是他见到这番情景,心潮澎湃,激动不能自抑。
释衍颤颤悠悠说道:“师弟……”释迦大师抬手止住他的话头,长叹一声,轻声道:“释衍先生,你当年既是翻越少林寺后墙而去,这师弟的称呼,如今便不叫也罢。”众僧闻言齐齐啊了一声,面面相顾,均是流露出不可思议神色。释弘大叫道:“方丈师兄,你,你是说释……这释衍先生是翻离后墙叛寺而去的?”释迦大师不答,看往释衍的目光中满是惋惜的神色,只低头宣了一声佛号。
众人见他如此神态,便知此事非虚。释真摇头说道:“我寺中千年戒律,凡是未奉师长之命私自下山者都要受到重罚,何况是翻墙而逃的弟子?释能师弟,你执掌戒律堂,寺内的规矩你是最清楚的。对于寺中弟子私自下山者,是如何责罚的?”
那释能是个铁面老僧,一张脸上神情呆板,一直未曾说话,此刻回答道:“寺中规矩,凡未奉师长之命私自下山者,回寺后自到戒律堂领三十禅杖,罚面壁三月。若有再犯,便逐出寺内,不再是少林弟子。但若是翻越后墙离寺而去者,无论何人均被视为叛逃弟子,便当立时通报掌门,其业师领五十禅杖,罚面壁一年。无论何时何地凡我派弟子遇见叛寺而逃者,当将其就地擒下带回寺中发落。若那人还曾作出违背佛门本意之行为,任何人均可将其当场击毙勿须禀报。其业师则终身禁锢于寺内,以究失察之过。”这释能长久执掌戒律堂,说话的声音虽不甚高,但语气森严,自有一番气度。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均象一块石头般重重地砸在众人心中。这方丈室中的人均是各处尊长,自是熟知寺中戒律,但此刻闻得他再将律条一句一句背出,当下也是暗暗怵然。一时间无人说话,室内气氛便似凝固了一般。
释衍长叹一声,声音中充满了凄凉落魄的意味,叹声未落,紧接着便掩口猛咳起来。令重阳这才抽手退到一旁,但觉掌心间汗水涔涔,全是从老人手上渗出。众人紧紧地盯着释衍,见他将头埋在枯瘦的前胸,双肩不断耸动,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显是伤势极重。有几位僧人修为较高的,心中均是暗叹:“听他这咳嗽声阴虚内热,中气不足,乃是毒邪长期内积脏腑,外阻经脉所致。想必他当年逃跑途中,得了重病也不敢求医,天长日久病入膏肓,竟将一身武功也磨蚀得所剩无几。如论他眼前这副模样,哪里还能看得出当年达摩堂首座弟子的风范?这一身破烂皮毛装扮,便是这些年他来东躲西藏,千里逃亡的最好明证了。”
众人心中暗自思索不提,令重阳站在释衍身后,见他瘦骨嶙峋,每咳一声胸口便似风箱拉动一下,发出沉闷的杂音,想是极其难受,心中甚是不忍。当下又再上前将他扶住,伸出一只手在他后背上为他轻轻抚mo。心中一边想道:“此刻我还未拜入少林门下,不算是少林弟子,他是什么身份于我没有半分干系,想来方丈大师也不会怪我对他稍加照顾。”想到此处,抬头往释迦看去,见他一手持着念珠,双目低垂,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倒是一旁释难正瞧向自己,似是微微颔首。于是朝他轻轻一笑,点了点头。
释衍咳嗽半响犹自未停,释迦大师轻叹一声,长袖一挥,一股柔和的力道隔空传入释衍胸口,在他体内游走不定。释衍身子一震,咳声猛地转紧,最后张嘴吐出一块血痰。令重阳在身后看见,脸色不觉一变。释衍喘息良久方才渐渐平静下来,转过头来向令重阳微微一笑,低声说道:“谢……谢谢你。”他这一笑,脸上的疤痕被牵动,却比不笑更加吓人。令重阳手上不停,笑道:“方丈大师为你输入内力疗伤,你应该先谢谢他才是。”
释衍抬头看向释迦大师,苦笑道:“师弟,几十年未见,你的达摩心经竟练得如此炉火纯青,便是我当年未曾经脉错乱,此刻怕是也赶你不上。”释迦大师摇头道:“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若没有你当年讲授,这套功法内蕴涵的无我之意我还要晚好些年头才能领悟。先生又何必过谦。”
释衍苦笑一声,再将目光投射到室内其他众人身上,说道:“这屋内的师兄弟,除你之外,我便只识得释难了。适才我听说,还有一位释善师弟也是因我而死……我这一生罪孽深重,先是累及恩师,然后又连累师弟。我,我当年便该自绝经脉而死,也省得留在这世上害人。”
释难暄声佛号,说道:“释衍先生,我佛慈悲,讲究度难济人。既是佛门弟子便有一戒,不得自残生命。你脑子里出现自绝经脉而死的念头,这先已是错了。”释衍苦笑答道:“佛门弟子。你是说我还是佛门弟子么?”释难微微一滞,方才说道:“便是世间任何一人有了轻生的念头,我们也该极力劝阻,让他改变想法,回归正道。先生你毕竟出自先师门下,这个道理想必还是明白的。”
释衍摇头说道:“我……我此刻重回少林,便是已决意接受门规惩罚。当年我出寺之时发下的誓愿,今日算是已经达成。就算立刻就死,也是心甘情愿。”说罢,对令重阳说道:“小施主,我看你腰里有一柄宝剑,还请借来一用。我用它割一件东西。”
令重阳笑道:“割东西当然行了,要是想用它来割自己脑袋,只怕这个算盘可打不响。”他话是这般说,还是将秋水明递上,心道:“我站的离他近些,只要他将宝剑对准自己,我便立时给他抢下来。这里这么多大和尚,想必也不会袖手旁观。”当下笑吟吟地扶住他,眼睛却紧紧盯住释衍的双手。
释衍慢慢将身体坐好,将秋水明对准大腿轻轻划过,裘裤裤腿顿时破开,露出里面的肌肤。令重阳看见他腿上肌肉干枯,唯有内侧一片肌肉上与别处不同,好似另外生有一片绒毛,心中不觉惊奇,说道:“释衍先生,你莫非吃鞑子的羊肉吃得太多,腿上也长出羊毛来了吗?”
释衍屏住呼吸,却不答话,将剑尖对准那处割下,只见一条条羊筋细线随之散开,鲜血顿时涌了出来。释衍咬住牙齿,将那块地方四周完全割开,放下宝剑,伸手将那块皮肤揭下。令重阳再看,原来竟是一块巴掌大的薄薄羊皮,被他用线反缝在了自己腿上。那块羊皮反手摊开,可见正面密密麻麻写着一些小字,右侧题头处清清楚楚正写着“分金诀”三个字。
令重阳“啊”了一声,心道:“原来你将它藏在这里。”心中明白,这释衍若不是将这东西反面缝在此处,想必一路上行来,早已被觊觎此物的人夺去多时了。眼见他腿上鲜血淋淋,脸上神色更显憔悴,便伸指在他髀关,居髎两处穴道上各点一下。释衍喘了口气,看向他低道:“多谢小施主。你的点穴功夫很独特啊。”令重阳笑道:“是么,这是我跟我大哥学的。你觉得好点了么?”
释衍点点头,却不再看他,只将目光投向托在手中的羊皮之上,眼神中满是忧伤,却又似还有几分欢喜。半响未曾讲话。良久方才缓缓说道:“这屋内的其他师兄弟对昔年之事并不知情。在他们眼中,想必还是将我看作少林寺的叛徒。当年我若不是为了此物,又怎会背弃尊长,离寺而去?今日我目的已经达成,便将往事一一述说明白,心中就再无遗憾。”
说罢,他抬头看着释迦大师,问道:“师弟,适才你拂向我那一掌,便是用达摩心经为底子使出的多罗叶掌。由此看来,那须弭山掌,因佗罗掌,大智无定指,寺中七十二项绝技,凡是可用达摩心经使出的功夫想必你均已练成了。你我一别二十余年,现下你功夫精进如此,实在是可喜可贺。”
释迦方丈摇头说道:“先生这话差了。我身为本寺方丈,原该比他人修行更精进些。只是少林寺千年来本是以禅宗立本,武功的修练始终只是辅修课目。正是:薄帷鉴明月,清风吹佛灯,一兴微尘念,声色非吾真。世人逞武好强,往往以武力排定地位,以求名利,我寺中弟子却不可存有此心。先生若称赞释迦武功进步,不如说他较之当日一别,心境澄虚,于佛法精义上有更多的领悟,这样方合释迦之意。”释迦方丈这番话说来语气悠柔,言中更有殊不尽的清远之意,令重阳在旁也是暗暗折服。
释衍黯然说道:“不错。我夸你武艺精进,却是夸错了。我本意是说,那些可以用达摩心经修练的功夫,你均是已经练成。而那些可以用无相心经修练的功夫,你已练成几项?”话一出口,堂上众僧已是议论纷纷,便连那铁面和尚释能也是色变。令重阳心中不解,皱眉看向释衍。却见释衍目不转睛地盯着释迦,似是急切盼望他的回答。
释迦大师迎着他的目光,长叹道:“痴念!痴念!这么多年来,你心中念念不忘的便是此事。纵是为了它落得走火入魔,还是无法忘却。”
一旁释弘大声叫起来:“释衍先生,你也曾是少林弟子,还是达摩堂首座,难道就不知道达摩心经和那无相心经乃是一正一反,绝不可混练吗?这两项功夫分别是达摩老祖和六世惠能祖师所创,本寺千年以来,累积七十二项绝技,也只有他们二人各自凭借无上修为才练成其中二十余项。其余的功夫却还要修得无相劫神功和其他一些内力才可练成。故此本寺弟子要么便是学达摩心经,要么便是学无相心经,为的就是尽可能多地练成七十二技里面的功夫。近些年来,寺中便是学无相劫神功的弟子都渐渐少了起来。你,你要方丈师兄去练无相心经上的功夫,你……莫非你是想害的他心智错乱,走火入魔吗?”他脾气火爆,当下便暴发出来。
那释真和尚心思较为慎密,此刻说道:“释衍先生,方才你曾说,自己从前曾经经脉错乱,莫非便是和此事有关?”众人听他发问,顿时都安静下来,多双目光都投射到释衍身上。
释衍缓缓问道:“这位师弟,方才我听见你是天荣师叔门下,想必修练的就是无相心经?”释真点头称是。释衍说道:“无相心经和达摩心经在江湖上被各门派并称为少林内功双壁,是我少林寺几项内功法门中最有威势的。达摩心经修练之时,真气流转的方向乃是沿脊柱上行至百会,然后流经面目,至膻中(胸间),然后入丹田,然后接着往下至后脊柱,完成一个周天,这也是普天下其他门派内力的练法。其间法门各有差异,只是多不如我佛门正宗心法这样宽厚宏大。但无相心经在内力运转上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乃是从前往后,先经膻中,过面门,而后落止百会,回归丹田。因为是逆行经脉,初期修练时若是无人指点,极是危险,但练成之后劲道威猛,威力极大。释真师弟,我说得可对?”
释真点头称是。释衍续道:“天荣师叔性格刚毅,天生神力,实在是修练无相心经不二人选。象韦佗杵,金刚般若掌,金刚不坏神功,这些功夫都是他老人家的成名绝技。当年我们达摩堂三名弟子曾跟随他协力对抗鞑袒先锋骑兵。在近百人,骑包围之中,他老人家先后施展出七种不同绝技,每一掌一腿击出,均有敌人的士卒毙命。那一仗下来,鞑袒大军的先头尖兵被他杀得人仰马翻,无一人逃脱,尽数被歼,我们众人也是人人被伤,难以脱困,险些困毙在沙漠之中。天荣师叔为我少林寺保住了天下第一派的威名。而他老人家,也从那时起被江湖中人称为百战天龙。我那时修练的是达摩心经,对敌时却是跟在他身后为他护法,但见得漫天黄沙之中,师叔死战不退,浑身溅满敌人的鲜血,每发一招口中便伴以一声狂狮般的怒吼。我等听在耳中自觉豪气顿生,敌人却被吓得魂飞魄散,肝胆惧裂。待到最后鞑子的首领见势头不妙,便要拨马逃走。师叔大喊一声‘那里去’!竟将手中的韦驮杵反手掷出,嘿,那韦驮杵凌空飞出十余丈直撞在敌人后心,将鞑子首领连人带马活活震毙在当场。如此威风凛凛,举手投足犹如天界罗汉下凡,释衍看在眼中着实钦服不已。”
他初时话声尚小,一双眼睛微微眯着,神情甚是委顿。待到讲完后来之事,面上渐渐红光泛起,双目也神采荡漾,显是极为激动。令重阳在旁听得悠然神往,禁不住大叫道一声“好!”释真耳闻师长昔年如此功绩,脸上也不禁露出微微笑容,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此刻从先生口中闻得先师雄姿,老僧实是感慨不已。可惜先师后来身患病疾,直至十五年前过世,都未离开少林寺半步。百战天龙的名号释真便无缘得晓。”
释衍目光看向远方,缓缓说道:“当日我等浴血苦战,人人身上均是带有重伤,体力消耗殆尽。你看我脸上这一道长长的刀痕,便是那时被鞑子马刀所斩。天荣师叔虽是最后将敌人尽数杀光,但他在杀完了最后一人一骑之后,便再也支持不住,一跤摔倒在地。我们回来之后,均是大大地病了一场。其实要论修为,师叔百战天龙的功力高出我等不知多少,然而两月之后,我们这几个修练达摩心经的二代弟子都渐渐回复了元气,而师叔却一直要靠别人扶持着才能在寺中行动,想必直至圆寂之时,一身武功都再未复原。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原因?这便是无相心经的弊端所在。”
说道此处,堂间一片寂静,众人皆是专心致至听他说话。释衍喘口气,继续道:“无相心经说到底乃是一种激发人本身潜力的功夫,乃是要施法者本身先发无上宏愿,甘愿舍弃自我,降魔卫道,去拯救天下一切苦难人众,如此方才能将这套佛门心法的威力发挥到极至。故而练这门功夫的弟子须在修练之前便要有义无反顾,视死如归之心。但凡心中存此仁念,便能敌强愈强,遇难弥坚。只是俗话说物刚则老,强者易折。施法弟子终究不是罗汉金身,若是当时太过消耗体内元气,最终难免灰烬磐涅。天荣师叔便是一个极好的佐证。”
令重阳听到这里,心中难免有些疑问,不禁问道:“释衍先生,若是照你这么说,那还有人去练这种毙敌一千,自伤八百的功夫?何不都去练达摩心经呢?”
释衍摇头说道:“小施主,这你就有所不知。千年来无相心经既然和达摩心经一起并称少林双壁,必然有一定之规。若说无相心经像饮烈酒般让饮者觉得凛冽豪放,那么达摩心经便象啜香茶一样使品茗的人感到清淡绵长。除魔必尽,前者擅于威猛,柔者长存,后者胜在清远。便象当日一战,敌人为数众多,若不是天荣师叔独撑大局,以雷霆般的手段迅速将敌人歼灭,我们几名达摩堂的弟子多半不能幸免。但同是战至元气大伤的地步,达摩心经的恢复能力便远强于无相心经。只是我佛门弟子,应当怀有悲天悯人之心。所学武功乃是为了除魔卫道之用。无论是达摩心经,无相心经,甚至于无相劫功,只要是师长所令,我们作弟子的便应该遵从修习。若是心意不正,先存了抉择之意,那么所练的功夫都不能算是正宗佛门武功,威力也便要大大地打上一个折扣。我这么说,你可是明白?”
令重阳天性聪敏,当下便已明白其中道理。抬眼看向四周,见屋内众僧均是面有所思,缄口不言,不禁暗暗思忖道:“这释衍虽是面容丑陋,心地其实却颇为善良。他所说的话无不是本着一颗佛心而言。怪不得当日那帮鞑子说他虽是留着长发,但所作所为均是和尚的事。只是象他这样的佛口仁心的人,又怎会成为少林寺的叛徒呢?”
释衍似是看出他心中疑问,续道:“当日那一战之后,我便在苦苦思索。我练的达摩心经虽是后劲绵长,但始终霸气不足。只可练大慈大悲千叶掌,须弭山掌,因佗罗掌,大智无定指这些功夫。若是敌人数量不多,把这几样功夫练好了,便是天下的一流高手也尽可抵挡得住,至不济也可倚仗达摩心经的心法和敌人慢慢周旋,输也不会输的太难看。但若是身在千军万马之中,这等慢悠悠的打法却非送了自己性命不可。还是要练无相心经,用金刚锤,大乘般若掌,伏魔杖法这类功夫更实际一些。若是可以想出一个法子,能够同时修练这两种心法,平时行走江湖时用正行的真气御敌,危难时刻用逆行的真气作战斗之用当有多好。况且这个法门还有一个妙用。”
令重阳和释弘同时出声问道:“什么妙用——?”两人说完话后彼此对望一眼,均是看出对方眼中的惊喜的神色。释衍缓缓说道:“我想,那达摩心经本是至宽至宏的心法,上符天心,暗和佛意,极具调理的功用,恰好可以弥补无相心经修练完之后对体内经脉的损伤。若是两者得以融和,互取长短,以此之长补彼不足,我少林寺中的武学功夫必将更上层楼。释真师弟,要是当年便有了这种法子,说不定天荣师叔就可以用达摩心经自行调养,恢复功力,不至于抱憾终身。”
释真在旁听到此处,口中默默无言,心里暗暗想到:“我当年入寺之后,看见师父行动不便,每一举动都要让小沙弥帮忙。他老人家虽是心胸开阔,佛法高深,对此事看得甚开,但内心深处也难免没有半分遗憾。”当下低低暄了声佛号,黯然不语。
释衍见他不答话,心中便猜到几分,续道:“此后我便在自己禅房内开始修习无相心经。不到半年时间,我已可以开始练习袈裟伏魔功。”众僧轻轻啊了一声,那戒律堂的释能也是练的无相心经,不禁说道:“我当年是入寺第三年才开始练习袈裟伏魔功,释衍先生,你,你这也太快了些。”释衍点点头,说道:“不错。当时在寺中人人认为这两种心法不可混练,我便只好自己偷偷练习。等到一年之后,我已经可以使出三门练无相心经的师弟才会的功夫。便在此时,我发现这两股内力开始在体内作乱,已是隐隐有彼此冲突的迹象了。”
释难不禁说道:“当时我记得你常常不去斋房吃饭,释迦师兄怕师父责难,偷偷叫我去找你。我到了你的房中,却见你在床上满头大汗,痛得四下翻滚。当时我很害怕,便叫释迦师兄来这里瞧瞧。他再三盘问,那时你才说,你正在修练无相心经。我当时虽是岁数不大,但是已经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我们再三劝阻你停止修练,你却是不听,反而对我们讲你刚才说过的那番话,还要释迦师兄和你一起练习,说若是能为少林派留下一门绝学,便是坠入魔道也心甘情愿。阿弥陀佛,释衍先生,你的心思是好的,但是法子却错了。果然那以后不久,你便经脉错乱,还险些走火入魔。若不是释迦师兄一直在你旁边偷偷看顾着你,将师父叫来搭救,只怕当时你便会被坎离之火交攻而死。”
释衍苦笑一声,说道:“我情愿你们当时没有看见我。那以后我虽是保住了性命,却功力尽失。莫说达摩堂的弟子,便是一个初入寺的沙弥尾,也可轻易将我打倒。更让我不解的是,师父知道此事之后,竟然大发雷霆,罚我在寺中面壁三年,终身不得再修习武功。其实当时我经脉错乱,已是废人一个,便是想再练也练不成了。但我心中一直不服,面壁之时始终在想,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若是我将这个法子想到了,那么我的举动在大家眼中便不再是叛经离道了。可惜少林寺千载下来,因循守旧的气氛实在太浓厚,大家言必称祖师如何,前代弟子又如何。我呆在寺中,便连一个可以交流之人都没有。我前思后想,便决定离开这里,到江湖上去寻找可以为我解惑之人。”
释难不禁说道:“但你不该不告而别,便是要走也应当从山门出去。”释衍说道:“山门戒备森严,我一个面壁的弟子如何可以走脱?何况当时我全身无力,便是翻过一座小小的山包也累得精疲力竭。于是我便只好从后墙翻出。那后墙高不过三尺,便是一个童子也可翻过。当日我出来之时,正是皓月当空,回首望去,寺中一切景物看得历历在目,心中的痛如刀搅。我对自己说,以前我不知这后墙为何修得这般矮小,明知叛逃的弟子均是从这里离去,还故意无人看守。此刻方才明白,原来千年以来,寺中不知有多少弟子是丧失武功后,方才从此处翻出含恨离开少林。他们离去之时,未必便是个个都仇恨少林。只是这些弟子中不知又有多少却是象我这般,因为是对少林寺的热爱才被迫离开。佛曰:因爱生忧,因爱生恨,若离于爱,何忧何恨。当下我便立下誓言,我今日虽是离开这里,但他日必定还会再回到此处。”
他说到这里,禁不住又是一阵咳嗽,两眼中泪光闪烁,极是动情。令重阳心中黯然,待到他咳声渐渐平息后,婉言说道:“释衍先生,你且保重。此刻你重回到这里,想必心愿可以达成吧。”
释衍面色虽还是一片潮红,但已是笑开,连连说道:“不错,不错。当日我离开少林寺之后,便一路北上。闻说北地民风彪捍,燕赵故地多慷慨悲歌之士,想必高人也是很多。我四处打听,终于知道了一个人的姓名。那人生活的年月距今快到百年,实在是中原百年前的第一人。只是他个性偏激,中年之后便离家去国,一直生活在塞外鞑子的地方。那人便是昔年的‘武圣’令东恒。武圣的一身武学修为睥睨前世,其中最让人震惊的,便是他可将正反两股真气往复循环使用,生生不息。他运功的法门不正是我想知道的东西么?当下我便从雁门关出塞,搜寻令东恒昔年的踪迹。不料这一去,便是近三十年。三十年中我卧薪尝胆,受尽鞑子的欺辱。他们说我们中原之人狡诈虚伪,也看不起我这僧人,说我是假和尚,真风liu。动辄逼我吃肉,灌我喝酒,甚至将我和从中原劫掠来的小姑娘剥光了绑在一起,想要逼我犯淫戒。稍有反抗便会挨打,单是这条残存的大腿,近年间也是断过四五回。他们以为这样我便会屈服,嘿嘿,凭着我佛保佑,我才没有丢掉性命。这些年来我打探到的消息越来越确切,终于在三个月前,让我在鞑子聚集的地方找到武圣令东恒留下的这张武功秘笈。有了此物在手,少林寺中又是人才济济,想必不久之后便可摸索出调和达摩心经和无相心经的法子。哈哈,哈哈,释衍一生夙愿今朝得以达成,心中实在是痛畅,痛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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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谢谢亲爱的读者们的支持。虽然十天没有更新了,但是我的推荐票还是没有停。由于时间的原因,更新有时无法保证。还好我是没有进vip计划的,目前也看不到武侠出版的曙光,大家尽可以放心看,书是不会太监的。
这一章一万多字,大家爽爽吧。就算是这些天来的补偿。要是觉得不好,还请一如既往的为我提出意见。
同时谢谢天逸的书评员文琢兄,他对我文章的武功设定提出了很好的建议。还有同谢天逸的站长黑衣人,对我小说的赞赏。有了这些来自各个方面的支持,我想,就算是起先抱着玩票性质的我,也会坚持着写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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