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洗剑录 三十八章入雨情无限,开山力有余

    当下释衍说道:“这域外功夫,修练起来总是有些古怪,得按照先正后反,正反各一的法子来练。其中关键的地方有两处,最凶险的地方也是这两处。这功夫其实威力极大,你若是过得了这两个关口,以后练这逆剑诀时便可如鱼得水,一日千里,这前景啊,委实是不可限量。”

    令重阳此刻一改方才满面嬉笑的模样,正色问道:“请问师父,什么叫先正后反,正反各一?练功中出现的两处关口却又如何凶险了?”

    释衍暗自点头,缓缓答道:“先正后反,是指真气要先正行而后反其道逆行。正反各一是指运行顺序上须得一正一反交替而行。真气自腹下缓缓升起后,沿谷道过灵台顺行至百会,然后往下再重回丹田,行遍一个大周天。这正行的大周天运完之后,便须按捺住真气,转而在丹田内作小周天的运息。直至真气圆转纯熟时,再提领真气,沿丹田往上,由适才真气流经之路反行一周,直至重回腹下。”

    说到这里,释衍看了令重阳一眼,续道:“你先前真气运行一周之后,已经被引动,宛如箭在弦上顷间便发。此刻便该让它顺势而下,继续流转。但按这逆剑诀的练法,这时真气却要被压抑在丹田中作小周天运作,这便是那第一个凶险的地方。凡人气力有强盛过人者,不可抑忍,久而不泄,必生焦火。此乃世间常情。真气被生生截住,强行由大周天改行小周天,难加控制不提,单是这抑忍之时,丹田内痛如火炙,修行者心中必然会有幻像生成。那些魑魅魍魉,或发妄言或出异语,捣出些奇形古怪的东西与人为患。你若是内心不安、胆小怕事,多半会被他分了心神。若是到了这个地步,须得及时停下,不可再以身试险。只是这第一关若是过不去,后面的凶险处便更是不能再试了。”

    令重阳点点头,说道:“弟子一定多加小心,那后面还有什么更为难的地方么?”

    释衍叹道:“你若是过了这第一关,就该提领真气逆行了。这里的凶险处更难度过。先前真气运行由大改小时虽难,但毕竟是浦为发动威力不大,若是觉得有什么不妥,还能在真气行岔之前继续引导,转为大周天运转,总之有法子可想。但你过了这关后,真气已是如泄闸之水,汹涌激荡,势必要沿体内经脉四下乱撞。这时你可要当心,当年……咳,咳,当年那传我这逆剑诀之人便说,天下间内功心法,从未有这样正反颠倒交替而练的,此时心魔之胜更远胜于第一关。稍有不慎便有走火入魔之虞。你这孩子看着也是挺聪明的,也不知你能不能度过这两处凶险的地方,将这功夫练成?……这事其实凶险无比,为师也没有十成把握可以将你教会。重阳徒儿,你且考虑一下,自己到底要不要练这逆剑诀。”说完这话,释衍面色凝重,目光紧紧盯着他的双眼。

    令重阳略一低头旋即昂首说道:“若是师父不告诉弟子这功夫的难练之处,重阳倒也无可不可。但此刻师父讲了这些个难处,弟子却是非练不可。别人既然想的出这功夫,弟子便练的成这功夫。难道令重阳比那些鞑子还不如么?便算是事有不逮,大不了就是将这条性命交待上,又有什么打紧了?令重阳堂堂男子汉,决不会畏惧这一丝半点的凶险。师父不必再有顾虑,便请你老人家将这逆剑诀传给弟子。”当下又是砰砰磕了三个头。

    释衍面色大喜,哈哈笑道:“好,好,我果然没有挑错徒弟!嘿嘿,这功夫虽然难练,但你若是你肯听话师父的话,咱们一步一步的来,也未必有多么艰难。除非师父看走了眼,你却是一个表面聪明内里愚蠢的小笨蛋。那样可就难说了。哈哈,哈哈!”师徒俩相视而笑,均是心怀大畅。这释衍昔年叛寺前曾是达摩堂首座,天赋实在甚高,此刻被这徒弟激起满腔豪气,脸上自不其然流露出当日睥睨天下的神色。令重阳瞧在眼里,觉得师父相貌虽是丑陋,这脾气胸怀实在是大投自己脾性,心中不禁又多了几分敬爱之情。

    当下不再多言,释衍命重阳盘膝而坐,将那逆剑诀的修练口诀缓缓道来。此刻天色混暗,洞外雨若倾盆,下得铺天盖地,打在洞口石壁地上,一片哗哗作响之声。令重阳充耳不闻,只在口中一字一字默诵,潜心思索这逆剑诀的练习心法,片刻后已谙熟在心。再默诵一遍后,对释衍笑道:“师父,我这便开始练了。”释衍点点头,却不说话,只在口中颂起佛经。

    令重阳凝神屏气,渐渐心境澄明,便将腹中真气缓缓运起,由后往前,行遍一个大周天。待到气归丹田之后,便按照逆剑诀心法所言,改行小周天。他听说这里便是第一个凶险所在之处,是以小心翼翼,不敢催动过急。只是缓缓捺住真气,在丹田内往转盘折,化解去冲激的势头。但觉腹中微痛,真气略略作了一番挣扎之后,便乖乖地听由自己调遣,蛰伏在腹中。偶尔有一两股真气有不服之意,想要摆脱束缚逃逸开去,他稍予控制也就随即臣服,也没见什么魔障出现。令重阳心中不禁诧异,暗道:“怎地这般容易?”此刻不宜深思,当下便不再管它,只是一心一意按照心法所言,把真气调息得服服帖帖。片刻之后,觉得腹下一片温暖,渐渐有火炙之感。便提领真气,缓冲而上,沿来路逆行周天。

    真气浦一上行,顿时觉得所经处经脉剧痛无比,犹如逆批龙鳞,倒抚凤羽,炽热的真气将经脉灼得几欲寸断,整个人就似被放在被烤得滚烫的锅鼎之中,全身上下无一不痛。当下闷哼一声,身子蜷低一截,只觉口鼻中呼出的气息都像是被点着了一般。虽是两眼紧闭,无数影像却纷踏跌至而来,耳中隐隐约约响起高低不一的各种古怪声音。先是觉得有人持刀向自己走来,在面前站定怒喝:“还敢运气?快快将真气的束缚解开。否则我就一刀砍下。”或者一人轻抚后背,俯身在耳边低吟:“人生苦难本多,你又何必自寻烦恼?还不如抛下这些烦恼之事,落个自在快活。”这些人或威吓或劝诱,时而大声呵斥时而婉言款款,在黑暗之中虽是面目不清,但它们口中所说之话,无一不是要他弃了对真气的引导,否则便会落个万劫不复的下场。令重阳额头上汗如雨下,在心中对自己说道:“魔障,这不过是魔障。千万不可信了他。我若是此刻松一松劲,当真才是坠入万劫不复之境。”

    那逆行的真气在他竭力引导之下缓缓上行,渐渐到了胸前。当日他在长白山中练功之时曾中了热毒,此事早已过去,但此刻不知为何突地又涌上心来。脑中一时恍惚,顿时觉得自己胸口仿佛象当日被压上了一块巨石般,连气都喘不上来。他将嘴张大,但觉四周又闷又热,吸不进半丝空气。欲要站起来走走,偏生脚下挪不动半分,心中烦躁无比,惊疑不定,暗道:“这是怎么了?我这是在哪里?”当下大生惶恐。

    片刻后他又觉得身子不停地抖动起来,恍惚中似乎有人背着自己在不断奔跑。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伏在那离世的黎姓家人后背之上。“哎呀”,他惊叫一声,和母亲离别时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那无数个向自己劝说的身影渐渐合并在了一起,眼前凸现出母亲的面容,她嘴里喃喃说道:“阳阳,娘苦了你了,你到娘的怀里暂且歇一歇吧。”先前那些人在令重阳耳边所说的千言万语,全都比不上这一句。刹那间令重阳满心酸楚,泪水夺眶而出,口中低声说道:“娘,孩儿想得你好苦。”

    令重阳幼年离家,独自在深山中长大,心智早已磨练得甚为坚韧,世间少有他牵挂之事。他平生的愿望便是可以重回母亲的怀抱。对他而言这世上一切均可抛开,唯有母亲的话最是听从。心中多年来思慕之情此刻化为心魔而出,令得他心境大乱,顿时陷于忽明忽暗的边界,苦苦挣扎。

    这真气逆行之事,其实是内功修练之中的一大凶险处。彼时天下间任何门派,但凡标以正宗者,其门下弟子练的皆是正行真气,鲜有以内功逆练成名于江湖之中的。少林的无相心经是个特例,但在练法上仍有缺憾。释衍毕生致力于将正反两种内功的心法合而为一,直至日前方才


    将其参透。此刻他将这新悟来的心法教给了令重阳,心中极是忐忑,一直关注着令重阳的进境。现在见得令重阳全身微颤,口中喃喃低语,虽是听不清他说些什么,但见他面上神色悲苦,双眉紧皱,显是心中极为悲痛。当下口中大喝一声:“咄!贪、嗔、痴、慢、疑俱是五毒心。当知虚空,生汝心内,犹如片云,点太清里;况诸世界,在虚空耶?汝等一人,发真归元,此十方空,皆悉销殒……”

    这段经文是楞严经中释尊的开示,意思是虚空与诸世界都是在人自心之中,当人修行回归本心时,十方虚空皆自销殒,因此,诸天魔及鬼神等都不希望世人精修禅定,怕世人入本心后会毁其国土及宫殿,故此他们会在人们修禅定时来大施干扰。这段正宗的佛家驱魔经文此刻由释衍贴耳颂出,便如惊雷般炸响在令重阳心头炸响,眼前的纷杂的人影一下子消散得无影无踪。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顿时清醒过来,暗道声好险,心知若没有释衍在旁,只需再过得片刻,自己便会走火入魔,武功尽丧。

    当下令重阳收敛心神,但闻得经声朗朗,犹如天外梵唱不住敲击着自己心头。夜风从洞外灌入,吹得身上阵阵清凉。心魔渐去,身体上的痛楚便不放在他心头,任是体内再难受,他也紧咬牙关,不再发出半点声响。渐渐地已是行完一个逆周天。初战既捷便当趁势而上,令重阳按照先正后反,正反各一的法子,继续运功。其间也有几次心魔大盛之时,但都不如第一次那般危险,他紧守心境,到最后也都一一化险为夷。

    随着运功的时间慢慢增加,逆行经脉时的痛苦之感,也不断消去,渐渐代以无比舒畅的感觉。若以江河而寓,以前真气总是顺着一个方向流动,就像是一条江水永远从高处流向低处,一些杂质沉淀至地下便永远没有被带走的可能。但如果有一日江水可以反向流动,便可将这些杂物从地底拔起随波带走,从而令江中更加清洁。初始虽会显得浑浊片刻,但终究是于河道有益。想到了这个道理,令重阳心中阵阵欢喜。他暗查体内气息,发现以前修练的龙藻虹波真气,由于上回练功出错多数都散逸入经脉之中,现在通过真气的逆行,均是被一丝丝的倒吸抽取出来,重新容纳到丹田,连带寒毒亦是如此被抽取出来。不过令重阳却不敢将它一起归入真气之中,只是小心翼翼地将体内各处寒毒聚在一起,逼到背心,最后一并从灵台穴赶出。多日忧患今日连根除去,他心中欢喜当真无法溢于言表。

    良久之后,令重阳但觉真气鼓荡,丹田充盈,已是功行圆满之际。当下睁开眼睛,见得释衍一双含笑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不禁一跃而起,口中欢呼一声“师父”。落地但觉双脚冰凉,低头一看,双足正站在水中。原来洞外风雨甚大,雨水倒灌进来,积得洞中满地都是。再看释衍所坐之处,下半shen全是积水,寒风吹来,此刻正自瑟瑟发抖。想是他看见自己用功甚紧,怕惊扰了自己,便整夜坐在积水中一言不发。

    令重阳心下大是感动,一把将他抱起。但见得释衍腿上伤口处丝丝殷红,想是又旧伤复发了。令重阳平日伶牙俐齿,此刻心潮澎湃,满腹话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当下叫了声“师父”,便再说不出话来。

    释衍笑道:“好徒儿,你可是练成这功夫了。”令重阳道:“弟子愚顿,险些走火入魔,全靠师父及时搭救。”释衍摇头道:“这是你自己的功劳,师父其实也没有帮你什么。你练功时可发现还有什么别的异处么?”

    令重阳答道:“就是在师父所说的那第一关时,弟子好似没有什么感觉就通过了。不知这算不算异处?”释衍奇道:“是么?这般顺畅?这倒奇了。”当下沉思不语,半响后方才说道:“徒儿,你且使足全力,照这石壁上打一掌试试。”令重阳闻言便聚齐力量,抬掌向石壁上拍去。但闻得轰的一声响后,洞内石屑飞溅,待到尘土散去,石壁上赫然出现一个掌印,有五分余深。

    释衍点头道:“还算可以,你逆行真气再拍一掌试试。你现在真气运转还不熟练,且慢慢来。”令重阳点点头,默运真气,忽地一掌拍出,这次响声却又更大,待到目光可见之时,但见墙上的掌印竟然有六七分深。令重阳吐吐舌头,喜道:“哈,这是我拍的么?”但听得胸口砰砰直跳,打完这一掌后,竟觉得甚为乏力。

    释衍看着墙上两个掌印问道:“你未练逆剑诀以前,这一掌可以拍出多深?”,令重阳道:“我练功未出岔子前,顶多可以拍到三分深,若是出岔子后便连一分都不到了。”释衍哈哈笑道:“你这徒儿当真有福气。在那第一关时,你原先的真气若是太强,作小周天时便难加控制,内力愈强心魔越盛,出岔子的危险便越大;若是内力太弱,根本无法凝聚真气,又如何修练这小周天?想来便是你当时的内力倒强不弱,不上不下,恰好适合于练习这逆剑诀,因此便让你拣了个便宜,轻轻松松破了魔障,过了这头一关。”

    令重阳低头想了一想,笑道:“正是正是。师父言之有理。若是弟子运气再好些,连第二个关口也不用冒险,岂不是更好。”释衍正色道:“重阳,你这般想法却是不对。世间之事成与不成,皆是先前注定,正所谓一饮一啄莫非前缘,须得有分有缘方才受用。这逆剑诀的心法为师直至日前方才将其参透,你免得了这先前一道关口,较之他人已是大有福缘,岂可得陇望蜀,再有不足之心?这种想法日后不可再有!”

    令重阳闻言肃然说道:“弟子紧遵师父教诲。”转眼看往石壁上两个掌印,心中毕竟欢喜。忽地想到一事,开口问道:“师父,这逆剑诀的心法不是你在塞外学得的么,怎地说直至日前方才将其参透?”但觉释衍的身子在自己怀中抖了一抖,还未等他答话,便先笑道:“想是这鞑子的功夫师父不爱研究,所以先前未曾多想罢了。”释衍苦笑一声,不再说话。

    此刻洞外大雨渐停,已是天光微亮。令重阳对释衍说道:“师父,你老人家为了弟子在水里坐了一夜,这伤口可得重新包扎一下了。咱们这便回少林寺中去换药去吧。”当下不等释衍答应,便拔足奔出洞外。释衍无法,只好随他同去。

    到得少林寺中,早起的僧人已开始忙忙碌碌各自做事。令重阳直闯进药事堂,将释衍放在床上,对管药的僧人说:“大师父,麻烦你为我的师父换换伤药。”那僧人奇怪地看了二人一眼,走过来看看伤口说道:“这伤口浸了水,须得仔细擦拭才可上药。”动手取来药材,正待处理,忽地门口涌入七八个僧人,抬着两付担架闯进来,急急忙忙喊道:“师兄,师兄,快来看看这两人,还有什么法子抢救?”

    令重阳定睛望去,但见担架上躺着两名僧人,面色苍白,奄奄一息,胸口已被大片鲜血染红。其中一人连胳臂也被连根削去。令重阳心中惊疑,不知是什么人,竟然这么大胆子,将这两名和尚伤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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