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内务总管太监文公公,
只是和先前颐指气使的模样不同,
此时的文公公对皇帝满脸的平和:
“邬家那几个小孩托关系送了些资料来,我拿来给你看看。”
“邬家那几个小孩?”
皇帝似乎有些茫然,
随后才似想到了什么般:
“哦,是云仙长的那几位弟子吗?”
“是的。”
文公公将一叠文件放在桌上:
“这段时间,陛下气色反而更差了些。”
“也就这段时间忙罢了,
“再过段时间,
“这些事儿处理完了,
“我就可以清闲些了。”
皇帝叹了口气,
一边将文件翻开,
一边朝文公公笑了笑:
“那段日子,
“谢谢你了。”
对文公公这人,
皇帝心存感激,
若非文公公一直在皇帝面前扮演着红脸的角色,
让张元找了不少的乐子,
恐怕以张元的性格,
皇帝早已死了不知多少遍。
“说什么傻话,
“当初你把我一家子从恶匪手中救下,
“这恩情就算以命相还,
“也值得。”
文公公宽慰般一笑:
“只可惜我没能帮你救下她,
“我……我终究能力有限。”
“没事的,这不怪你。”
说到皇后钟素素,
徐嘉祯的眼眶便有些红了:
“毕竟在仙人面前,
“我们不过是卑微的凡人罢了。”
“或许未来会好一些?”
文公公朝徐嘉祯身后挂着的那支黑乎乎的长管子望去:
“一个月前,
“邬家打造的那批兵器在与蛟龙一战中大放异彩,
“如果这力量被凡人掌握,
“修士或许就无法像以往般作威作福。”
“……希望如此。”
徐嘉祯默默翻开手中的册子,
一丝不苟地阅读着。
文公公无事可做,
便打量着四周,
有些感慨:
“三千佳丽啊,
“你真就一个不留,
“全部打发走了?”
“……嗯。”
正阅读着册子的徐嘉祯一分二用的回道:
“不然把她们留在这儿,
“有什么用?
“难道白养她们么?
“她们的吃穿用度,
“花的那些银子,
“应该有更好的去处,
“正好邬家不是要建什么纺织厂么?
“一直喊着缺女工,
“索性给她们安排一个出路……
“而且除了素素,
“我心中装不下任何人了。”
“……”
文公公有些欲言又止地说道:
“你就没想过,
“那些女人,
“她们什么都不会,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
“如果把他们放出去,
“未必愿意去做那些凡人做的繁重的工作,
“而且她们的身份……
“从后宫流传出去的女人,
“难免会被凡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
“她们最终会有什么下场?
“被选入皇宫不是她们的错,
“她们也不过是迫不得已罢了。”
“那就是我的错咯?”
皇帝“嗤”地一笑:
“你看,
“今年开春时节,
“南方的雍州大旱,
“饿殍遍地,
“西方呢?
“又碰到雪灾,
“到处都在死人,
“还有东南十几座城,
“你看看他们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看看江坡,
“我大齐最繁华的地方,
“城外倒是干干净净……
“但真的没有灾民吗?
“不过是因为七曜宗看不惯那些灾民肮脏的样子,怕污了眼睛,
“来一个,打死一个,
“你看看郁江上飘着多少尸体啊?
“到处都在死人,
“百姓都活不下去了,
“你看看后宫那些三千佳丽,
“一个个细皮嫩肉的,
“养尊处优,
“她们凭什么可以享受这样的生活?”
说着,
他端起桌上的一杯茶润了润喉咙,
眼睛始终望着桌上的册子:
“是,我知道她们很惨,
“那个什么杨贵妃,李贵妃,
“还有那一帮子美人,
“整整齐齐的在承恩宫上了吊,
“但大齐死人这么多,
“缺她们这几十个么?”
“……”
文公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却是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世俗礼法是大齐稳定的根本之一,
但维持大齐稳定的,
还是各个城市中的大大小小的修士。
皇帝此举虽有不妥,
但也影响不到什么。
只是那些无辜的女子,
本没做错什么,
被养在皇宫养了一辈子,
已经养出了眼界,
再把她们下放下去,
恐怕……
想到这,
文公公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
许久之后,
皇帝终于看完了册子。
“这上面的内容,
“和当初国师留给我的相差不多。”
他指着册子上最后的部分:
“不过这书目里多了两部书,
“叫什么‘科学社会zhuyi’、‘唯物vhuyi’,我没看过,
“一会劳烦文公公取来。”
“没问题。”
文公公笑了笑:
“那几个孩子献上这些书,
“大抵是想为自己寻个前程,
“陛下打算给,还是不给?”
“当然不给!”
徐嘉祯毫不犹豫地说道:
“国师不是说了么?
“‘宝剑锋从磨砺出’,
“让他们吃几年苦,
“好好打磨一下他们的性子,
“他们在真正能成为栋梁,
“国师对他们的期待可是十分之高的。
“说起来,
“邬家也快要将他们赶出去了吧?”
“已经赶出去了。”
文公公乐呵呵一笑:
“除了这些书,
“半点东西都没给他们留,
“若非如此,
“他们也不会上赶着将这些册子呈上来为自己求出路。”
“饿不死就行了。”
皇帝将手中的书业合上:
“入冬了,
“国师研制的稻谷,
“冬日不能种,
“好在之前还有一批储备,
“国库入了不少,
“倒也还能支撑,
“等过了冬,
“凭那些稻谷的产量,
“恐怕他们想饿死也没那么容易了。”
“确实如此。”
文公公点了点头:
“只是这稻谷产量高了,
“恐怕农人难免会怠惰,
“若是养出一帮子懒汉,
“该如何是好?”
“这你倒不用担心,
“未来的大齐总会有很多事需要他们去做,
“你看,
“运路对经商民生大有好处,
“修建运路总是缺人手,
“这是其一;
“我大齐沿海常有水患,
“兴修水利堤坝需大量人手,
“这是其二;
“邬家献上了两样物事,
“一为‘蒸汽机’,
“二为‘电机’,
“构思精奇,
“用途十分广泛,
“邬家声称要凭这两样东西制作用来代替马车、海船的东西,
“又需要大量人手,
“这是其三;
“国师说,凡人的国家不能一直被修士把持,
“即便有他的威慑,
“那些修士难免慢慢升起骄横傲慢之心,
“届时总会对我国不利,
“所以我大齐需要拥有自己的武力,
“我们与邬家合作研制那些长管子兵器,
“就是为了把我们的军队武装起来,
“但光有兵器是不行的,
“我们还需要大量的丁壮充军,
“这是其四;
“我大齐官员一帮酒囊饭袋,
“有些连个数都不会算,
“迂腐无比,
“只有守成之心,
“没有进取之意,
“正是大量需要人才的时候,
“那两部‘申论’和‘行政能力测验’印了不知多少部,满世界的发,
“正是为了培养一批进取之士……”
皇帝敲了敲桌子,
指着桌上的册子笑道:
“你看,我大齐未来只会越来越缺民力,
“所有人都会过上好日子的,
“那些流民也会有去处,
“甚至说不得,
“我们还要去鲁国、去卫国、去燕国,
“去搜罗流民,
“给他们活下去的机会;
“大齐终会一步一步变得繁荣,
“一点一点的积蓄力量,
“凭什么修士可以主宰我们凡人的命运?
“我们凡人的命运,
“总要我们自己掌握,
“我们要拥有和修士分庭抗礼的能力,
“为我们自己争取追求幸福的资格。
“你去把那两部册子拿过来,
“我对国师留下的所有东西都非常感兴趣,
“他脑子里的东西就仿佛一个无穷无尽的宝藏,
“他留下的所有东西,
“都令人无比的好奇。”
“……好。”
文公公欣然一笑,
告辞离去,
许久之后,
带回来两部厚厚的书籍,
放在皇帝的桌上:
“这书有些厚,
“陛下可慢慢观阅,
“老臣就不打扰了,
“只是夜色已深,
“陛下还是要爱惜身子才是。”
“我省得,
“你去吧。”
皇帝挥了挥手,
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将两部厚厚的书放在桌案上,
满怀期待地翻开了,
就着一壶清茶,
一页一页地翻阅着这部厚厚的书籍。
夜色逐渐变得昏暗,
来换油灯、加燃煤的金风宫中的下人来了一批又一批,
皇帝依旧捧着这部厚厚的书,
仿佛不知困倦般翻阅着,
翻阅的速度有些仓促,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阅读习惯,
他的时间宝贵,
不能将太多时间花在研究文章精义上,
大致扫一下文章内容,
了解文章大意,
然后请一位夫子对文章好好琢磨,
将文章精义学得通透后,
再将文章精义给自己讲解,
比自己苦苦思索要方便得多。
翻了没多久,
一部便被皇帝通读,
也大概了解了这部书的主要内容,
这是一门十分新颖的理论,
将物质与思想对立,
探讨世界本源的学问,
其中似乎还藏有其他的深意,
但皇帝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慢慢琢磨,
他将书丢去一边,
打算改日再请一位夫子钻研此书的精华,
抿了一口茶,
又取出另一本,
打算将这部书的内容粗略的扫视一遍后,
就去上早朝。
凡人的身躯羸弱,
但他要处理的事情,
要学习的东西,
却堆积如山,
好在张元留下的好东西不少,
其中有些神奇的丹药,
可以令他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处理公文,
学习国师留下的治国之道,
这却是当皇帝的便利了。
他打了个哈欠,
不疾不徐的翻开了那部,
刚扫了几眼,
眉头便猛地皱了起来。
他飞快的翻阅着书籍,
越翻阅快,
眉头亦是越皱越紧,
翻到最后一页,
已是脸色铁青,
望着手中的书籍默然无语。
这部书的内容,
极其大逆不道,
若是一位凡人所书,
必然已被他推去菜市口斩首,
尸体悬挂三日,
以儆效尤。
但这书的作者,
却是赐予了他如今的一切的人。
这令他有种不被信任,
被算计的感觉。
因为这书上写的,
是人人平等。
他有些郁闷,
轻抚着身上金黄的龙袍,
紧抿着唇,
脑海中闪过千头万绪,
令他烦躁无比。
但片刻之后,
他眉头舒展,
苦笑起来。
他自嘲般想着。
他确实是皇帝,
但在张元死前,
他有过过哪怕一瞬间的真正的皇帝的生活么?
后宫佳丽三千,
全是别人玩剩下的;
锦衣玉食,
全是靠出卖尊严换取的;
他深爱的人,
被别人百般羞辱,
他却连半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说是皇帝,
他却活得比任何人都卑微。
只是他终究有些意难平。
“你是一国之主,
“大齐的皇帝!
“你是万千子民的主宰者,
“是这片土地的最高统治者!
“你是这片土地上的王!
“你是最尊贵、最崇高无上的天命之子!
“你是睥睨天下、万民敬仰的千古明皇、万古一帝!
“你本应站在更高的山峰,
“对千千万万人生死予夺;
“你本应受人敬仰,
“无人敢忤逆你的威严!”
当初那人所说的话,
言犹在耳,
但此时看到那人心中所想,
才发现原来这些都不过是精雕细琢的谎言。
“何必要骗我呢?
“我这条命是你给的,
“你的意愿,
“我自然会帮你实现。”
他喃喃自语,
望着书上没有明写,
却处处透着“平等”的文字,
忽然有些恍惚。
他回忆起那一日,
张元死在他身前,
那人朝自己微笑;
他记得自己从龙椅上站起来,
对着那人跪了下去,
磕头磕得满地是血,
对那人说:
“从今往后,
“我徐嘉祯就是您座下的一条狗,
“任您驱策!”
结果那人却对自己说:
“我帮你报仇,
“让你亲手杀张元,
“难道就是为了得到一条狗么?”
他记得那时,
那人亲手将自己扶起,
有些生气地说:
“徐嘉祯,
“你听着,
“我不要你做狗,
“我要你做堂堂正正的人,
“一个有尊严的、背脊挺直的人!”
就仿佛心口被人用利刃扎了一刀,
他哭得涕泗横流,
从那时起,
他就已然决定自己要成为那人的意志,
为他披荆斩棘,在所不辞,
做什么“千古一帝”,
或者做“人人平等”的垫脚石,
对他来说,
并无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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