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边防军队,其实原本有一套比较完善的体制。
太祖皇帝建国之后,对于北元的残余势力十分警惕,因此,不仅多次派兵肃清边境,追击蒙古各部,而且还设计了一套以屯田为基础的边境镇守军队。
这种屯田不是简单的让军队去耕种,而是混合了放牧,耕田,巡逻为一体的新型方式。
这套体制有两个基本的支撑点,即镇守地方的军户世代相传,以及洪武时控制的广大草场。
那个时候,在宣府和大同往北,上千里的范围内,都属于大明的领土。
因为当地的军户世代以此为家,所以屯田和草场,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赖以生计的产业。
在敌人入侵的时候,他们也不仅仅是作为军队在保护边境,更是在保护自己生活的家园,自然军心稳固,战力十足。
与此同时,太祖皇帝册封了十三塞王,给予了极大的自主权,以保护边境的安全。
同样的道理,因为是自己的封地,所以塞王们会好好经营,保护当地的繁荣,严防外敌的入侵。
所以在洪武时代,个个塞王对于军队的操练,屯田,放牧都十分的尽心尽力。
在这种体制下,朝廷其实不用耗费太大的精力和财力,就能够保持边军的战力持续强盛。
但是凡事有利就有弊。
这种体制最大的缺点,就在于边军在军屯,放牧,中盐法的相互辅助下,几乎可以做到自给自足,不依赖于中央朝廷。
这是太祖皇帝留下的唯一漏洞。
既然不依赖于中央朝廷,那么也就意味着中央朝廷对于边军的控制力直线下降。
尤其是在各大塞王具备军事,民政等各项重要权力的情况下,一旦放任他们经营数十年,乃至两三代,边境自然是稳固。
但是这些塞王们,成为完全不受朝廷控制的封国,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所以事实上,建文皇帝的削藩并不能说是错误的行为,换了任何一个人登上皇位,都不可能对这种风险熟视无睹。
只不过建文的方向虽然没有错,但是他的政治能力确实不行,自己把自己给作没了。
所以在太宗皇帝登基之后,针对边境的体制,他老人家做了一番大的调动。
太宗皇帝自己就是塞王,自然清楚,这套体制的核心在何处。
为了加强中央朝廷对于边军的控制,他先是撤销了藩王的军权,边军的控制权,被收归到了朝廷任命的边将手中。
与此同时,他将原本时代驻守边境的军队调入内地,命令内地军队轮换到边境驻守。
兵将分离,彻底杜绝了边军对于中央朝廷的威胁。
但是如此一来,边军都是轮值,对于边境其实没有什么归属感,战力自然也不如洪武之时。
而且最严重的问题就是,因为边军是轮值,所以没有办法持续的保持放牧。
毕竟军屯的田地就摆在那里,但是牛羊马等却是需要人长期照料的,边军几乎是隔几年就轮调一次,所以很难保持大批量的长期放牧。
不能放牧,那么关外庞大的草场就没有了任何的价值,反而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巡逻。
因此,在永乐后期,太宗皇帝放弃了大宁,开平,东胜等关外的据点,将防线后撤,希望建立新的边防秩序。
可惜,原本的秩序一旦崩坏,想要建立新的秩序,必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这也是太宗不断北征的原因所在。
边境的防线已经受到了破坏,所以想要保持边境的安宁,那么就只能主动出击。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和太宗一样马上得天下。
草原上的部族,总是春风吹又生,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便会迅速强大起来。
放弃了大宁,开平,东胜等关外据点之后,宣府,大同,宁夏等几个据点,就成了直面蒙古部族的重镇。
没有了这些关外据点缓冲,新的边防体系又没有建成,再加上某个太上皇好大喜功,土木之役的惨败,其实早已经埋下了祸根。
作为在边境几乎待了一辈子的杨洪,对于边军的状况,其实比所有人都要了解。
但正因于此,他才对王翱的说法不能苟同。
“朝廷任命边将统兵镇守,为的是保边境安宁,屯田耕种,本是为了缓解朝廷压力,但是这些年,朝廷一再缩减边境军费,这种情况下,若不加大屯田力度,如何保证将士们的军饷?”
“边将之中,固然有少数不轨之辈,役使边军为己用,但是这些不轨之辈,自然有朝廷巡查御史纠劾,不会影响大局,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军费不足,轮调频繁,这才导致边军战力下降。”
“若要解决这些问题,需要从根子上入手,增加边境军费,边境军饷充足,出逃的兵士自然会减少,边将也会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操练上,提高边军的战力。”
自从正统以后,朝廷对于边境的控制加强了,但是每年拨付的军费,实际上却在减少。
一方面是因为,朝廷三征麓川耗费了大量的物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三杨主政之时,主张罢一切不急之务留下的惯例。
所以站在杨洪的角度,边军逃亡,屯田废弛,实际上最大的原因在于朝廷对于边境的重视度不够。
没有足够的军费,边军自然逃亡,朝廷不给银子,但是边境支出不会减少,所以自然要挪用正常的操练军队,用以屯田,也就是王翱所谓的煎迫兵卒。
看着一脸不悦的杨洪,王翱也摇了摇头,道。
“杨侯你爱兵如子,军纪严明,这一点老夫知晓,但是边境非宣府一地,边军糜烂,空额严重,边将煎迫士卒,也并非老夫危言耸听,而是事实。”
“何况如今朝中物用并不充裕,各处都需要用银,若想要整饬边防,从边将开始是最好的办法!”
朝堂上的争论,大多数都是这种情况。
杨洪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是王翱也不是在胡说八道。
边境如今的状况,既有制度上的原因,也有朝廷控制的原因,当然,也有边将贪婪,甚至还有地方官的原因。
这种事情,往往是多方面的原因交织,十分复杂。
但是因为立场以及认知的不同,不同的人在解决问题上,也会有不同的看法。
杨洪主张提高军费的预算,改变边军的待遇,以此减少出逃,稳步恢复正常的屯田秩序。
这是站在边将的角度出发来看待。
王翱主张裁撤不合格的边将,直接遏制这股不正之风。
两个人没有谁对谁错,只是出于自身利益和角度不同而已。
朱祁钰叹了口气,望着针锋相对的两人,心中有些无奈,想了想,对着于谦道。
“于尚书,你是什么看法?”
于谦沉吟片刻,态度也很清楚,道。
“陛下,臣以为若要快速见效,莫过于从边将入手,如今边境各隘口当中,还是有不少边将掠军屯为私用的,若是能够将这批人都整饬一番,当可缓解边境的财政压力。”
“不过,却有几点难处,兵部军报显示,北方瓦剌近来有所异动,若此时对边将大动干戈,恐被人趁虚而入,还有便是如今各处镇守的边将,多在瓦剌一战当中有功,朝廷刚刚叙功结束,便厉行整饬,恐令各边将心寒。”
“而且,长期来看,单纯整饬边将,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当然,朝廷岁入有数,单纯依靠朝廷输血,也不可取。”
他这番话,算是不偏不倚,把王翱和杨洪两个人的话,都给委婉的否定了。
这个时候,一旁沉默的靖安伯范广忽然开口道。
“陛下,关于此事,臣倒有不同的看法。”
朱祁钰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摆手道:“那就说说看。”
范广这才开口道:“臣刚刚听几位大人所言,皆是从大处着眼,但是臣这些年,辗转辽东,宣府,大同等诸地,眼中所见者,却略有不同。”
“杨侯和首辅都将军屯废弛,归于边军调动频繁,逃亡严重,但是事实上,臣在各处的时候,所见的军屯数量都并不少,之所以朝廷无法通过军屯养活边军,是因为有着大量的私垦田。”
朱祁钰精神一振,侧了侧身子,开口道。
“私垦田?细细说来!”
见天子如此关注,范广也不敢怠慢,继续道。
“正是私垦田,我朝军屯,军士三分守城,七分屯种,依照土地肥瘠、地方冲缓,所产出的粮食,分一九,二八,四六不等,大头需要上缴朝廷,但若是开垦私田,那么只需在官府报备,便可以民田形式,缴纳田赋。”
“如今军中,私垦田风气十分盛行,从边将到军士,都热衷于私垦田,正因于此,军屯才会日渐荒废。”
“所以臣以为,当务之急,既不是扩充军费,也不是整饬边将,而是要解决私垦田的问题。”
殿中忽然安静了下来,一帮大臣们不约而同的都沉默了下来,惹得范广一阵摸不着头脑。
倒是朱祁钰笑了笑,开口道:“说得好,一针见血!私垦田,才是边境如今最亟待解决的问题啊!”
军屯废弛的原因,其实有很多,杨洪和王翱说的都对,但是他们都不约而同的回避了私垦田的这个问题。
不为别的,因为私垦田牵涉的范围,实在是太大了。
边境不比内地,越是靠近边境,百姓便越是稀少,因此,可供开垦荒田的地方也就越多。
相比于耕种绝大多数产出都需要上缴的军屯,边军上下,从将领到普通的军士,都更乐于开垦荒田为私田。
这已经不是某一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边军的问题。
正因于此,才没有人敢轻易提起这个话题,因为一旦要整顿私垦田,触动的不仅仅是边将的利益,而是整个边军的利益。
若是处置不当,甚至可能会因此而产生哗变。
要知道,田地不管是在老百姓的心里,还是在这些将士们心里,都跟他们的命根子一样,谁敢动他们的田,非跟你拼命不可。
所以朝廷的大臣,宁愿挤出银子输血,或者是整饬撤换将领,都不愿意轻易触动私垦田这个敏感的话题。
也就是范广久在军中,脑子里全都是怎么领兵打仗,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所以朱祁钰一问,他就按着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
睨了一眼低头沉默不语的众大臣,朱祁钰淡淡的开口道。
“诸位,私垦田一事你们也不是今日方知吧?”
片刻之后,于谦的神色有些复杂,艰难的回道。
“陛下恕罪,此事着实干系重大,若要整饬私垦田,边军上下必将伤筋动骨,朝廷这些年,边患一直不停,朝廷上下所想者,皆是如何提高边军战力,若是大动干戈,边军不宁,恐边境难安。”
这是实话,问题早就存在,朝廷也早就知道。
但是,不被逼到必须解决的地步,大家总是狠不下那个心刮骨疗毒。
何况,朝廷这些年,也的确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的环境。
边境上瓦剌虎视眈眈,摩擦不断,这件事情万一要是处置不当,引起边军哗变,被瓦剌趁虚而入,动辄便是社稷倾覆的局面,这个责任,谁也承担不起。
朱祁钰定定的望着于谦,半晌之后,方摇了摇头,道。
“边患是一回事,但是不能因为边患就迟迟不解决这个问题,私垦田是个钝刀子,若不整治,军屯便日渐流于形式,朝廷靡费日广,边军战力日降,未必便比刮骨疗毒要来的好。”
不过,朱祁钰也明白于谦的难处,所以他也不在此事上过多苛责,继续道。
“朕知诸位皆是国之栋梁,为社稷计,但是私垦田一事,必须要解决,于谦,朕若让你来主理此事,你可愿接手?”
众臣的目光不约而同的都望向于谦,这可是个烫手山芋。
且不说这件事情的难度有多大,单说是后果。
若是办的不好,引起了军队哗变,即便是以于谦现在的地位,也免不了丢官去职。
就算是办的好了,那也是分内之事,但是从此以后,于谦也会成为边军将士的公敌,可谓是两头不落好。
可若要推辞,只怕也不容易,天子既然开口发问,说明定是起了心思,于谦身为兵部尚书,这本该是他的职分。
于谦没有说话,他的神色也有些复杂。
见状,朱祁钰开口道:“于卿若是担心,闹得动静太大,让蒙古各部乘虚而入,大可不必忧虑,此事若要施行,必是在保证边境安宁之时。”
别人都觉得于谦是惜身,但是朱祁钰更了解他。
说于谦不怕死,是不可能的,但是他这个人,更看重社稷大局,除了个人生死,他更多考虑的,则是这么做会不会对大明有害处。
果不其然,朱祁钰的话音落下,于谦很快便有了决断。
他抬起头,面色坚毅,开口道。
“陛下,若是在保证边境安稳的情况下,臣愿亲赴边境,清查私垦田,整饬边务,恢复军屯!”
“好!”
朱祁钰点了点头,脸上浮起一丝满意之色,道。
“既然如此,那兵部即日起就开始准备吧,细细的定个方案,不必着急,朕会命都察院协助于你。”
清查私垦田,不是小事。
具体怎么清查,派哪些人去,边军如何安抚,边将的私垦田和军士的私垦田分别应该怎么处置。
各种各样的问题,都是需要细细斟酌,反复讨论的。
所以现在,只是定一个大方向,真的要动手开始整饬,至少要好几个月之后了。
这边朱祁钰说着话,王诚在成敬的引领下,匆匆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匣子,禀报道。
“陛下,蒙古特使已经进城,转呈了大汗脱脱不花及数部首领呈递来的信函,请陛下御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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