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镒?
朱祁钰略略有些诧异,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如今距离宫门下钥,已经不足一刻钟了。
这个时候请见,什么事情这么着急,连明天早朝也等不及?
略一思忖,他摆了摆手,道。
“召进来吧。”
成敬于是退下,不多时,再回到殿中,身后便多了一个绯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左都御史陈镒。
“参见陛下。”
“不必拘礼,这么晚了,总宪入宫请见,是有什么紧急事务吗?”
命人赐座之后,朱祁钰也没有过多寒暄,直接了当的便开口问道。
闻言,陈镒立刻坐直了身子,正色道。
“陛下明鉴,臣确有一桩事务,需要禀奏陛下,因涉及明日廷议,故而不得不此刻进宫,还请陛下恕罪。”
朱祁钰挑了挑眉,倒是来了兴趣,开口问道。
“涉及廷议,何事?”
陈镒深深的吸了口气,道。
“回陛下,明日廷议是否与脱脱不花开放互市一事,有人打算在朝议结束之后,纠结都察院御史及朝廷官员当众叩阙,弹劾王文擅作主张,蒙蔽君上,弄权误国。”
叩阙?
朱祁钰略有些意外,但是却没有太过惊讶。
有人在背后搞小动作,这一点舒良已经禀报过了,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帮人竟敢如此大胆。
往前俯了俯身子,朱祁钰口气沉静的问道。
“何人?总宪又是如何得知?”
这回换陈镒有些惊讶了,要知道,叩阙可不是小事。
一不小心,就会闹成严重的政治事件,引发君臣对立。
无论是谁,面对着一大帮乌乌泱泱的朝臣,只怕都很难保持镇定。
天子不会不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但是在骤闻这等消息的情况下,竟然还能面不改色。
陈镒心中不由得对天子的定力有了更深的认识。
不过此刻他已经无暇顾及此事。
沉吟片刻,陈镒起身,大礼参拜,开口道。
“臣请陛下恕罪,此事谋划之人,乃左副都御史罗通,臣之所以能够得知此事,是因为就在午后,罗通亲自上门,游说于臣,希望臣能够在明日叩阙之时,做他们的领头人。”
殿中安静了片刻,让陈镒有些提心吊胆的。
实话说,他今天过来,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
虽然从他自己的本心和原则出发,他过来提前告知天子这件事情,问心无愧。
但是说的不好听一点,他这种行为,就是在告密。
他虽然有自己的原则,但是不妨碍他同样希望仕途通达。
到了他这个级别的官员,大家的官声和能力都差不太多,很多时候,起决定性作用的,就是在天子心中的形象。
所以他不确定,自己现在所做的,会不会让天子觉得他是个两面三刀的不可靠之人。
不过也仅是片刻,陈镒便听到上首纶音降下。
“先生不必如此,父皇在时,便曾多次称赞先生性格刚正,能恪守心中之道,朕即位之后,亦对此甚为认可,先生所为之事,必有道理,朕断无猜忌之心,先生请起。”
一个优秀的上位者,很重要的能力,就是能够体察底下人心里在想什么。
因此,见陈镒如此大礼,朱祁钰立刻便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不仅温言抚慰,称呼上也从相对疏远的总宪,变成了关系相对亲近的先生。
陈镒提着的心略放下了几分,依言起身坐下,眼中却闪过一丝动容。
他虽是永乐朝便已入仕,但是真正进入中枢,却是在宣德末年。
所以实际上,他接触最多的天子,除了眼前这位,就是远在迤北的太上皇。
哪怕知道这样有所不敬,但是陈镒有些时候,还是忍不住将两者做对比。
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换了迤北那位,听闻这等消息,早已经雷霆大怒,别说看不出来,就算是能察觉到,也不会顾及臣下心中的小小不安。
但是当今天子,不仅能够立刻察觉他的异常,而且还会变着法的安稳他的心绪。
说什么“先皇曾称赞先生性格刚正,能恪守心中之道”。
陈镒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九成九是假话。
倒不是陈镒对自己不自信,宣德年间,他虽然大多时候在外巡抚,但是也不是没有回京述职,见过先皇。
但是他那时官位不算显赫,先皇并没有在公开场合称赞过他。
要说私下里,倒并非不可能,可就算是有,也绝无可能是眼前这位陛下能够知晓的。
且不说先皇驾崩之时,这位陛下才十岁,就单是以这位陛下的身份,先皇也绝不会在他的面前,谈论和外朝相关的任何事情。
所以天子这么说,九成九只是在安他的心。
明白过来之后,陈镒反而不慌了,安稳的坐下,开口道。
“先皇谬赞,臣愧不敢当。”
“先生不必自谦。”朱祁钰见他如此,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这一节便算是揭过,继续开口道:“此事重大,还请先生详述。”
陈镒低头,整理了一下语言后,方开口道。
“今日臣在府中休沐,午后,罗通上门,先是询问臣对于互市一事的态度,臣不疑有他,便言互市之事,往年亦有此例,但实行下来,有颇多弊端,况大明如今和蒙古的关系特殊,此事需善加斟酌。”
朱祁钰在一旁听着,不由会心一笑。
他刚刚说的,不全是假话,先皇称赞是假,但是对陈镒的评价,却正是他自己的看法。
陈镒,是有自己的原则的。
互市的事情,这些日子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陈镒不可能看不出来,这件事情背后有朱祁钰的授意。
但是他还是大大方方的,当着朱祁钰的面毫不讳言的表达了自己不赞成的态度。
“陛下,互市一事,并非简单的交易,其中风险颇大,不仅是互市军民的安全,还有……”
不过陈镒这么一说,差点没收住,直到他发现天子饶有兴致的盯着他,才察觉到自己有些跑题,讪讪的笑了笑,又转了回来。
“总之,臣对这件事情持反对态度,这件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臣在都察院的时候,和不少同僚探讨过此事,罗通当时附和了臣一番,然后便提到了王文擅作主张,私自和脱脱不花达成互市约定的事。”
说着,陈镒将罗通当时对他说的话,一五一十的转述了过来。
“……此等胆大妄为,蒙蔽君上之辈,窃据天官之位,实乃吾辈之耻,总宪大人,我等身负风宪之责,岂可对此等狂悖之事坐视不理?”
“……如今都察院当中群情激奋,朝中大臣也对此事多有不满,只可惜早朝唯有掌道御史方有资格参与,恨不能直谏陛下。”
“……总宪大人放心,朝中多位同僚已经打算好了,只要朝议之上,王文等窃国弊君之辈,混淆黑白,强行推动互市,诸位同僚便齐聚午门外,求见陛下,定还朝堂一个朗朗乾坤。”
“……只是,吾等虽有报国谏君之心,却恐官低位卑,不能得见天颜,翰林一脉,高次辅已经打算出面陈情,吾等身为科道风宪,清流言官,岂可落于人后?”
“故此,罗某受诸位同僚所托,请总宪大人,明日务必出面主持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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