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平静而坚定的声音,回荡在乾清宫中。
柔和的阳光从窗沿上斜照进来,打在他的侧脸上,显得越发的坚毅果敢。
事到如今,于谦已经明白天子的用意何在。
在边境关系上,大明和鞑靼的互市已经完成了谈判,进入了实际的操作阶段。
与此同时,随着也先遣使到京师来和谈,太上皇被迎归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这意味着,鞑靼,瓦剌这两个草原上最大的部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和大明的关系会趋于平和。
那么这个时候,就是整顿军务的最好时机。
尤其是边军,在土木一役当中展露出来的问题和弊病,实在太多太严重。
所以,必须要下狠手刮骨疗毒。
但是就如于谦刚刚所说,这些问题积弊已久,环环相扣,各处勾连,一旦要下决心彻底整饬,那么得罪的可能是从底层将领到朝廷勋贵的一系列人物。
甚至于,还有可能损害到部分官军将士的利益。
因此动手的这个人,要承担的压力和风险极大。
要知道,如今朝廷当中的武臣勋贵尚未式微,虽然平时的时候,他们可能各有派系,斗争严重。
但是真正触及到他们集体的利益的时候,他们绝对会毫不犹豫的联合起来。
更可怕的是,这些勋臣们有不少都是军伍出身,真的被逼急了,发起狠来。
所用的手段,可不一定仅仅是朝堂攻讦这么简单。
这一点,于谦看的清清楚楚,正因为看的明白,所以态度才更加坚定。
感受到于谦一往无前的坚定,朱祁钰也有些感慨。
刚刚的这句话,别的人说出来是表忠心,但是于谦,却是一个真正会言出必践的人。
不过……
柔和的暖阳下,朱祁钰轻轻摇了摇头,道。
“先生过虑了,国有正臣,乃社稷之福,朕为天子,当为社稷图之。”
重活一世,要说对前世的种种没有怨怼,是不可能的。
但是,百年的沧桑变化,会让人心底所有的愤恨和不满,都被磨平。
王朝盛衰,帝王生死,他都亲眼见过,个人的恩怨对错,又怎么还会被放在心上?
从在郕王府醒来的那一刻起,朱祁钰就坚信,这一切都是列祖列宗对他的眷顾。
所以,他比前世更多了几分自信和坚定。
列祖列宗让他游历百年,观王朝兴废,却能重新登基为帝,足见他才是真正的天命之人。
这是他最深的秘密,也是他最大的底气。
前世的他,一方面勤政纳谏,时时刻刻谨小慎微,努力的想要得到贤君的赞誉,另一方面却又为了正统的名分,将太上皇囚于南宫,禁内外相见,废正宫皇后,更易东宫。
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卑而已。
因为不仅大臣们认为他是白捡的皇位,就连他自己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渴望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比哥哥更强,证明自己才最有资格成为大明名正言顺的帝王。
但那是前世了。
重新醒来的他,已经不需要任何的外物来证明他是真正的天子。
因为这一次,他的存在,本身就证明了一切。
列祖列宗们,最终选择了他,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所以,这一世的他更加自信,也更加从容。
当然,也肩负的更多。
百年变迁,让朱祁钰心里明白,每一个王朝都注定会走向覆灭。
但是,他既然成为了列祖列宗选择的人,那么他就要倾尽全力,让大明变得更加强盛,走的更远。
个人的荣辱恩怨,在他看来早已经不值一提。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社稷江山,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辜负列祖列宗的庇佑和眷顾。
所以,对大明江山有益处的事情,他都会坚定的去做。
同时,任何可能会对大明有所危害的人,他也都会将其置之死地,哪怕,这个人是朱家人,也不会例外!
于谦抬起头,看着天子年轻的面庞。
他能够感觉出来,天子的这句话发自肺腑。
这位陛下,是真正的心存社稷,不存己身,多年的宦海经验,让于谦难以相信,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能够散发出的坚定信念。
但是眼前所见所闻所感的一切,却又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感天而生的圣君。
一时之间,于谦的心头忽然涌上一个无比荒诞的想法。
这位陛下身为庶次子,原本一生无缘帝位。
但是偏一场谁也没有料想不到的土木之役,硬生生的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从摄政到登基,无数的事例,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于谦,或者说告诉天下所有人,这位陛下,才是真正的圣天子。
所以,或许,说不定,难道说……
这场原本在所有人看来都不可能败的北征,其实是上天的旨意,是为了让真正的天命之主归位?
不然的话,何以解释,一个从未接受过任何储君教导的郕王,能够如此出色的完成朝野上下对于一个圣天子的所有期待。
甚至,就连成长的过程都没有。
就仿佛,他真的是生而知之一般!
所谓冥冥之中天命之人,在于谦这样的正统士大夫看来,和鬼神之说一样,当敬而远之。
但是,骤然在脑中闪现的这个念头,却仿佛在他的心中扎下了根,让他升不起丝毫反驳的想法,反而觉得无比的合理。
“于先生?”
天子低声的呼唤,让于谦慢慢回过神来。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在御前,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天子。
于谦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之色,立刻低头道。
“臣失仪,请陛下降罪。”
朱祁钰感到有些奇怪,但是倒也不至于因此而怪罪于谦,索性便直接将此事揭过,重新回到正题上来。
“边军问题诸多,但是还要一步步来,军屯一事,涉及重大,尤其是私垦田,从边将到京中勋贵,基本上都有参与,所以不可轻举妄动。”
“如今太上皇未归,边境始终还不算稳定,虽然也先有议和之意,但是也需谨防不测,所以,得等到太上皇真正归朝之后,再真正动手整饬。”
于谦虽然醒过神来,但是刚刚的那个念头却还在脑中盘旋不断,这个时候,态度显得越发的恭敬,问道。
“那陛下的意思是?”
虽然说于谦的这点细节转变很小,但是以朱祁钰对他的熟悉,自然是立刻就察觉到了。
当下心中虽有些奇怪,但是却并未多想,沉吟道。
“罗通和王骥现在还关在诏狱当中,前番御史参奏,罗通在正统初年曾参与倒卖军器,这件案子时隔多年,锦衣卫查证多时,进展却不大。”
“所以,朕打算以查案为由,命你亲赴甘肃,同时,为了保证太上皇能够顺利南归,防止也先趁机作乱,朕会任命你为两边总督,总理甘肃,大同,宣府等处军务兼理粮饷。”
“你可借此机会,巡查诸边重镇,查察各处军屯及私垦田现状,为日后整饬做准备,朕会命锦衣卫随身护卫,助你协查。”
于谦轻轻吐了口气,心头不由感到有些复杂。
大明到现在为止,只有漕运上有总督的差遣,负责总理河道漕运的一切事务,但是也并不常置。
要知道,巡抚就已经是一方封疆大吏,但是总督一职,却可以节制巡抚,权位不可谓不重。
天子任命他为两边总督,等同于是给了他节制甘肃,大同,宣府等处巡抚的权力。
如此信任,不可谓不重!
起身拜倒在地,于谦郑重开口道。
“臣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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