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坐在御座上,细细的将礼部呈上来的这份奏疏看过。
大致上,和李贤说的差不多。
冬至大节虽然是朝廷最重要的庆典之一,但是正因为重要,所以各种各样的先例摆着,萧规曹随便是,基本上不会出什么错。
至于改动的地方,主要有两个。
其一便是李贤刚刚所说的,在祭天之后,皇帝要率群臣朝贺太上皇,然后和太上皇一同祭祖,再在奉天殿受贺。
简简单单的一个顺序问题,尊卑上下便已分明。
至于其二,则是后宫命妇,所谓夫贵妻荣,天家亦是如此。
如今太上皇归朝,如果说外朝的仪典做了休整,那么后宫的朝贺自然也要随之发生改变。
但是,这又是一个难点,如今中宫有主,南宫当中又有一位端静皇后。
如果说让命妇跟外朝一样两边朝贺,未免过分繁琐,但是,只朝一位又不合适。
所以,礼部最后议定,命妇改朝上圣皇太后陛下。
反正从名分上来说,上圣皇太后是太上皇和天子的嫡母,地位尊崇,虽然说最近一段时间,干涉了部分朝务惹得朝臣不满,但是,毕竟在关键时刻力主长君继位,稳定了朝局,命妇入宫朝贺她老人家,是最合适的。
当然,相对于外朝的休整来说,后宫就是小节了。
应当说,礼部的这种调整,是完全合理且合礼的。
如今太上皇虽然避居南宫,但是无论是他太上皇帝的身份,还是天子之兄的身份,冬至这样的大节,都当得天子率群臣之贺。
但是,这件事情敏感就敏感在,早些日子,襄王曾经上了一道奏本,内容就是,希望天子能够侍太上皇于朝夕,带领群臣晨昏定省,给太上皇请安。
原本,这道奏疏一旦要是递了上来,必然是滔天大浪。
要知道,虽然襄王是臣,但是他毕竟是太上皇和天子的亲叔叔,从家族的角度来将,他虽非尊者,却为长辈。
可惜,它被拦下来了。
久病在床的大宗正岷王爷亲自出面,在宗学当中,以祖宗家法,责襄王两杖,奏疏之事亦不了了之。
朝中当时便有猜测,能够请动岷王爷出府的,除了高高在上的天子之外,也没有其他人了。
换句话说,阻拦襄王,是天子的意思。
在这种境地下,礼部的这道奏疏,就颇有几分,在试探天子底线的意思了。
诚然,冬至大节,天子率群臣朝贺太上皇,后宫命妇朝贺上圣皇太后,不过是规程上繁琐了一些。
而且,毕竟是冬至,朝廷唯三大朝会的日子,又不是天天如此,和襄王的那份奏疏相比起来,温和了许多。
但是,本质上却没有改变。
天子率群臣朝贺太上皇,其政治意义就在于,再次向朝廷天下强调,太上皇为尊,天子为卑,虽然说依旧不涉及到朝廷政务上的问题,但是,终归这种不断强调的上下等级,让许多大臣心中有所不安。
另外就是,时至今日,太上皇归朝已有两月,但是,始终没有召见过,或者更准确的说,没有成功召见过朝臣。
真正入南宫觐见的,除了跟着太上皇一同归朝的侍臣袁彬,哈铭等人之外,就是一些外戚,如焦敬,孙忠这些,唯一例外的是襄王,但他也是宗室,而非朝臣。
太上皇的确召见过一些朝臣,但是,基本上这些大臣,都没有入南宫,只是在南宫外叩头请安,然后离去。
太上皇也没有阻拦,事实上,也没办法阻拦。
因为,自从归朝之时,太上皇发布了诏书,宣布不再干预大政。
那么,他召见朝臣所能用的理由,无非也就是请安了。
所以事实上,如果礼部的仪注落实下去,这将是太上皇归朝之后,第一次大规模的接见群臣。
由此可能引申出来的就是,太上皇之后可以单独在南宫召见大臣。
朝堂上的老大人们,尤其是身居高位的这些人,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所以,对于这些隐藏的风险和可能,自然心中清楚明白。
正因为明白,才更觉得礼部的胆肥……
只是不知,天子这次,又会如何应对?
还是像上次一样,驳回吗?
又或者……
“大宗伯何意?”
没有过多的耽搁,天子纶音降下,直接点了胡濙的名。
于是,胡老大人睁开眼睛,短暂的迷茫了一下,然后缓步出列,拱手道。
“回陛下,这份仪注,乃是部议的结果,合乎仪典,臣以为可行。”
话说的干脆利落,丝毫都不拖泥带水。
但是,也没有让群臣感到意外,毕竟,这么大的事情,如果没有胡濙这个礼部尚书点头,李贤是绝没有可能,敢用礼部的名义来上奏的。
朱祁钰眸光闪动,望着好像刚睡醒的胡濙,心中叹了一声。
果然,还是个老狐狸……
胡濙聪明就聪明在,他能够掌握的好分寸,能最大限度的,明哲保身。
这份奏疏,他点头了,但却不是他递上来的,而且,还是礼部‘部议’的结果。
所以,细节上或具体操作有任何的问题,朱祁钰应该问李贤这个禀奏的人,而不是胡濙这个尚书。
至于大方向上,胡濙的态度很明确。
这也是他多年来在朝堂上屹立不倒的原因所在,看似温吞,实则果断,该的罪人的时候毫不犹豫。
哪怕这个人是天子!
但是,这个分寸感,他又拿捏的极好。
这份奏疏,由李贤来上奏,其实也就留有了余地,胡濙虽点了头,但是却并没有强力主张。
所以,如果朱祁钰这个天子要驳回,以胡濙现在表现出来的状态,他也不会拒绝。
反正,该做的他做了,谁也苛责不了他。
至于朱祁钰这个天子心中会不会有不痛快,胡濙其实很清楚,从太上皇归朝的时候起,他这个礼部尚书,在很多时候可能都会两头不讨好。
但是,他是胡濙!
历仕五朝,先皇遗命的托孤重臣,朝中众臣,单论资历无出其右者。
所以,他有这个资本可以不站队。
想想当时,天子要将王直换下去,废了多少工夫,想要换他胡濙,难度只会更大。
他不会狂妄自大到,觉得天子拿他没有办法。
但是,这个分寸感拿捏好了,天子也不会没事就这么兴师动众。
因为,不值得!
一则他留足给天子的余地,二则他本身的资历摆在那。
真的要换,也得是发生什么大事,或者说是胡濙主动求去。
这一点,朱祁钰也明白。
所以,他才会感叹,胡濙是个老狐狸。
他将自己所有的态度都摆在台面上,他并不想倒向任何一方,也不会偏向任何一方,正因为这样的态度,才会让双方都有所顾忌。
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朱祁钰淡淡的道。
“既然大宗伯觉得如此妥当,那么,礼部就照此办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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