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国公府。
自从那次因为请奏太子出阁,被天子收走世券,停职待勘之后,朱仪就安安生生的待在府中,彷佛对自己的处境毫不在意。
要知道,如今的成国公府可不比往日,没了世劵,又丢了官职,只怕下一步,就是要彻底失去爵位了。
这种事情翻翻史书,多了去了,先是被打压到最低点,然后被遗忘在角落里,最后在一个平常的午后,接到一封废除爵位的诏书,彻底消失在朝堂之上。
所以,按道理来说,这个时候,朱仪正应该是心急如焚,四处找关系的时候,至少,也要继续活跃,保持自己的存在感。
要知道,天子只是让他停职待勘,可并没有说禁足府中,他还是能够自由出入的。
但是,这位小公爷,却硬是什么都没有做,这些日子以来,除了见了见英国公府的张輗,商谈了两家“婚事”的细节,其他的人,就算是到了成国公府来递帖子,他也都婉拒不见,真真是叫人想不明白他到底怎么想的。
不论外界如何,反正,朱仪自己是稳坐钓鱼台,这段时间以来,他呆在府中,除了习武读书,就是陪着自家夫人观花养鱼,过的好不自在。
这一日,朱仪一如往常般在书房读书,在他的面前,管家低着头,正将这段日子外界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按照少爷的预想,这段时日,二爷那边已经拜访了多处府邸,许是看着两座公府的面子,他们大都愿意帮忙,当然,也有些犹豫的,但是,公府的人情,再加上又不需要他们出头,所以,最后倒也劝了下来。”
“另外,上回二爷进宫也带回了太上皇的话,说是请少爷稍安勿躁,只要寻着机会,太上皇自会帮咱们公府说话,还有……”
这段日子,朱仪虽然看似毫无动作,但是实际上,他只是自己不动而已,不代表成国公府复爵的进程停滞不前。
朱仪之所以稳坐钓鱼台,原因之一,就是要展示给朝堂上下看,他上疏太子之事,是秉持公心,为社稷考虑,并不是在邀功请赏。
这么长时间下来,朱仪算是看明白这帮文臣的口是心非了,明明心里想要,却非得装出一副不想要的样子,美其名曰“清名”。
虽然成国公府并非文臣,但是,有这个所谓的“清名”,对于争取朝中诸多文臣的好感,是大有帮助的。
当然,更重要的是,经过之前诸般算计,到了这个时候,很多事情,已经不必他亲自沾手了。
有了两家的婚事捆绑,再加上算计任礼的事情,相较于朱仪自己,更难受的其实是张輗。
英国公府虽然不似成国公府一般风雨飘摇,但是,日子过的也不怎么样。
张軏死了,圣母得罪了,现如今,任礼也进了诏狱,五军都督府内,范广这个新贵勋臣步步紧逼,勋臣里头,丰国公李贤到处上蹿下跳,收买人心。
要是再不能想办法扭转局面,英国公府这个勋贵的领头人,怕是避免不了,要江河日下,失去在朝中的存在感。
所以,在任礼现如今已经被放弃的前提下,张輗对成国公府这个臂助的需求,丝毫不亚于朱仪自己对复爵的渴望。
这种情况下,很多事情,自然是他来做,比朱仪要合适的多。
咦,跟着老大混的久了,果然能学到东西的对吗?
将目光从书卷上收回来,朱仪微微点了点头,却没有对管家所说的话发表任何看法,只是问道。
“清风呢?”
管家回道:“他刚刚出去‘采买’了,去时未说什么时候回来。”
清风的身份,满府上下除了朱仪知道之外,也就只有这位老管家,略微猜到了几分。
不过,老管家一辈子都在成国公府,忠心耿耿,自然也知道,什么该打听,什么不该打听,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
“好,我知道了,退下吧!”
朱仪并未有何动作,但是若是有熟悉的人见到他此刻的样子,便会知道,这位小公爷,眉宇间隐隐闪着一丝紧张的神色。
老管家对于清风的去向最多只是有所猜测,但是,朱仪却是知道,所谓‘采买’,其实是个暗语。
清风这么说,含义就是得到了东厂的密信,需要前往接洽的意思。
换而言之,这件事情,不出意外的话,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忽然传来,紧随其后的响起了一道声音。
“少爷,清风求见!”
说曹操曹操到,朱仪轻轻吐了口气,瞥了一眼旁边的老管家,于是,后者立刻心领神会,道。
“老奴去叫清风进来。”
说着,老管家小心的退出了房门,然后侧了侧身,将已经侯在门外的清风让了进来,小心的把门关上,却并没有离开,而是将周围的人都斥退,然后站在房门外不远处的廊下守着,防止有人突然来打扰。
这本是做惯了的事,不必多言,只说房间内,朱仪坐在桌桉后,看似镇定,但是,眼中流露出的神色,已然暴露了他的心绪。
“你突然离开,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由于清风特殊的身份,他在成国公府是可以自由出入的,就像这一次,明显是事态紧急,以至于清风都来不及跟朱仪打招呼,只通过老管家传了个话,便匆匆离开,可见一定是有什么急事。
尽管结合最近京中发生的事情,心中已经隐隐有所猜测,但是,表面上,朱仪还是平静的开口发问。
清风倒是不卑不亢,保持着自己一贯的冷漠脸,拱手道。
“回小公爷,小的此去,乃是接到了厂公的急召,他老人家说,如今朝廷多事之秋,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不便亲自前来,所以,让小的替他传话。”
“什么话?”
直接略过前面的话,朱仪直奔重点,简洁干脆的问道,口气当中罕见的带着一丝急切,就连身子都往前倾了倾。
清风的身子压得更低,道。
“厂公让小的给小公爷带一句话,这句话,是厂公刚刚进宫,陛下吩咐下来的原话。”
说着话,清风的神色变得肃然起来,对着屋外拜了一拜,方继续道。
“陛下说……时候到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让朱仪从椅子上霍然而起,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双手撑着桌子道。
“果真?”
清风没有说话,但是朱仪也并不需要他回答,要知道,清风说的是,陛下吩咐下来的原话。
作为东厂的人,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假传圣谕。
长长的吐了口气,朱仪又重新坐了下来。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冲动,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出任何的纰漏……
冷静,冷静,冷静!
朱仪在心中不断的告戒着自己,反复的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直到片刻之后,他的心绪已经能够渐渐趋于平静,这个时候,清风又拱了拱手,开口道。
“小公爷,除了让小的传来陛下的话,厂公还吩咐了,从今日起,直到成国公府复爵之前,让小的全力配合小公爷的一切吩咐。”
闻听此言,朱仪的目光落在清风的身上,但是,却没有多说什么。
清风在成国公府的地位,始终十分特殊,寻常时候,他和普通的下人一样。
但是实际上,由于他特殊的身份,所以在很多事情上,他是有属于自己独立的判断的。
朱仪心知肚明,但是,也只能听之任之。
而现如今清风的这番表态,无疑是在说明,他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会全力帮助成国公府。
区区一个清风不算什么,但是,他背后所代表的,东厂的庞大力量,才是最关键的。
不过,刚刚的时间虽短,但是,朱仪已经将激动的情绪压了下来,沉吟片刻,他并没有急着提什么要求,只是简单的道。
“备车,去英国公府!”
…………
南宫,朱祁镇今天罕见的没有饮酒作乐,而是独自坐在重华殿的御座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神思不属。
片刻之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悄悄的走了进来,来到近前,正欲开口,御座上的声音就传了下来。
“乾清宫那边,接了国书吗?”
虽然口气听着平平澹澹,但是,这番主动发问,其实已经代表了御座上之人的心绪。
闻听此言,阮浪的神色却有些古怪,踌躇片刻,他开口道。
“陛下,国书倒是接了,不过……”
听前半句话,朱祁镇的脸上倒是绽出了一丝笑意,但是,听到后头的那两个字,他的眉头又是一皱。
撂下手里半天没翻一页的书,他的神色终于有些不耐,道。
“不过什么?”
阮浪小心的打量着眼前这位太上皇的神色,躬身低头,然后小心开口道。
“回陛下,那边传出话来,让孛都将国书送到礼部,然后再由礼部上呈,至于人,却是打发了回去,还说……还说不必急于觐见,若是思念太上皇,自去南宫拜见便是。”
话音落下,果不其然,便见太上皇的神色一变,眉头紧蹙。
片刻之后,阮浪再抬头,发现太上皇已经站起身来,来到了殿门处,双手负在身后,口气却有些莫名,道。
“好手段,不过也在意料之中,说白了,朕这个弟弟,就不像个皇帝!”
这话隐隐带着嘲讽之意,却着实不是他能接的,因此,阮浪也只能轻手轻脚的跟在太上皇的身后,默默的听着。
不过,对于阮浪来说是如此,但是,对于朱祁镇来说,却并无什么顾忌,重华殿中,侍奉的都是自己的心腹,其他的人早已经被打发出去了,因此,朱祁镇说话也随意了几分,望着远处漂浮的白云,澹澹的道。
“当皇帝,就该乾纲独断,予取予夺,手掌生杀大权,却始终困于所谓名声,当真是愚蠢之极!”
阮浪没有说话,但是,他却也大致听明白了,太上皇指的是什么。
孛都前来南宫拜见,太上皇不见,反而让他先去见皇帝,再来南宫拜见,其实就是将皇帝的军,让他见也不是,不见也不是。
但是,两害相权,其实是可以取其轻的。
身为皇帝,如果他真的不见孛都,那么,最多就是被人非议心胸狭隘,不顾大局,或许,还会有那么几句不敬长兄的话,但是也不会多,毕竟,太上皇已经说了不会干政,南宫外的传话,也是给孛都的,不是给皇帝的。
些许议论而已,对皇帝来说,根本值不当什么,要知道,即便是仁宗皇帝时,每日里内阁收到的各种各样谏疏,都不知道摞了多厚,但是皇帝若不想听,也就只能摞在那。
可偏偏,如今这位皇帝就在意外界的议论,他收了国书,将人重新打发到南宫,其实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孛都代表的是瓦剌使团,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他来朝觐属于国政,这中间,本没有一个“不预国政”的太上皇说话的余地。
这也是孛都来南宫拜见,被拒之门外的原因。
但是,最开始虽然拒了,可太上皇留了个扣,就等着皇帝顾及名声,接见孛都之后,便可以顺理成章的让他再入南宫拜见。
可如今,天子不上这个当,收了国书,算是全了礼节,又反手一招,让孛都再来南宫拜见。
这就是在考验太上皇了!
见了,不会有什么大事,毕竟,有皇帝的话摆在那,明面上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但是,却不免会受到非议,甚至说不定,还会有御史上疏进谏,指责太上皇不该会见使团,干涉国政。
而不见的话,固然能维持在朝堂上避居南宫,安稳度日的良好形象,但是,之后再想要找这样的机会,只怕就难了。
要知道,这一次皇帝已经如此“大度”,“主动”让孛都来拜见南宫,但是,太上皇“深明大义”,避之不见,可见对朝廷政务已经没有丝毫的兴趣。
那么之后,再有任何的事情,皇帝便可以顺理成章的不问南宫,一切自决。
一个瓦剌使团的拜见,看似来来回回的折腾,但是实际上,却是太上皇和皇帝之间,再一次的暗中交锋。
如今,皇帝的招数已经亮了出来,那么,接下来就该太上皇来应对了。
而眼前这位太上皇的选择,从他刚刚说的两句话,其实便可以清楚得知了。
“阮浪,你去传谕,宣孛都来重华殿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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