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深懵懵懂懂的点头,应该说,朱祁钰说的这番道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还是有些深奥了。
不过,虽然太子殿下听不大懂,但是,却也不敢反驳,看着被拉下去的梁芳,一时无措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走吧,跟皇叔父出去看看。”
当然,接下来的事情,原也不需要朱见深来自己做主,处理了这小小波折之后,朱祁钰也未再询问朱见深的意见,牵起他的小手,二人便上了马车。
“二位先生也一同上来吧,今日出巡只是随处看看,既不大张旗鼓,也不必过分拘礼。”
得了天子的特恩,于谦和沈翼二人,倒也没有过分讲究繁文缛节,谢恩之后,便打算上马车。
然而,他们二人刚一动弹,一旁的内侍就挡在了他们面前,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怀恩便不知道从哪翻出来两件青蓝色的披风,递到他们手中,道。
“二位大人,请换上吧。”
于谦和沈翼对视一眼,这才注意到他们身上的绯红大袍,苦笑一声,他们二人只得在外头罩上披风,然后又将头上的官帽摘下,交给仆人保管好,自己则换上了寻常的方巾。
一切做完之后,怀恩才领着他们上了马车。
虽然说这马车看着简朴,但是实际上,毕竟是天子所乘,内中宽大不已,天子坐在中间的软榻上,身旁是规规矩矩的太子殿下。
无独有偶,马车上的天子和太子二人,外袍也罩上了一层披风,遮住了衣袍上华贵的云龙形暗纹。
除此之外,侍奉宦官的打扮也和普通的仆人无异,反而是跟着太子殿下过来侍奉的大宫女万贞儿,身上穿着的锦缎袄裙,显得有些出挑,不过,宫女的服饰,本也就没什么特征,倒也无虞。
怀恩和舒良两个大珰,则是跟随在马车外头,随时侯召。
于谦二人跪坐在下首,面前同样摆着两个小几,颇有几分古之君臣奏对的氛围。
马车平稳的朝宫外行去,不多时,便出了宫城的范围。
朱见深到底是年纪小,虽然一直被教导礼仪,但是毕竟是头一次出宫,身子虽然还稳稳的坐着,但是实际上,眼神却一直不由自主的往马车时而掀起的帘子外头瞧瞧看看。
既然天子不打算张扬,自然要稍稍避人耳目,所以,马车并没有从承天门出,而是绕过西苑,从西安门出皇城。
应该说,在西安门内的一路上,倒还算是秩序井然,毕竟,还属于皇城的地界,各個衙门集中聚集的地方,虽然忙碌喧闹,但是,却也不怎么能看得出来大震的影响。
只有偶尔几处倒塌的建筑,可以管中窥豹,看出昨夜的地龙翻身是何等的天地伟力。
然而,马车刚一出西安门,外头的景象便陡然一变。
耳边依然是喧嚣热闹,但是,却多是哀嚎哭泣之声,旁边内侍卷起马车上的帘子,众人朝着外头望去。
只见高高的城墙下,一群群的百姓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蜷缩着,目光空洞,时有啜泣之声。
远处到处是倒塌的民房,不时有官军的身影在其中出现,似乎在搜寻被压在屋子底下的幸存者。
一群衙役四处奔走着,不断将近处的百姓驱赶向远处搭建的棚子里,整个城墙外,弥漫着一股悲伤而绝望的氛围。
轻轻的叹了口气,朱祁钰牵起朱见深的小手,开口道。
“走吧,下去看看。”
于是,马车悠悠停下,一个身着锦衣的华贵公子,便踏上了城门外的这片土地。
天空中阴云密布,隐隐有想要下雨的迹象。
朱祁钰带着朱见深,身后跟着于谦和沈翼两个老头,随意迈步向前走去,但是看到的场景,却让他心中一阵黯然。
远处是断壁残垣,一座座倒塌的房屋尽显苍凉,近处是一个个眼神空洞的百姓。
这一场地震,不知道让多少人流离失所……
这还是他提前做了诸多准备的情况下,若是像前世一样毫无准备,只怕情势比现在,还要更恶劣几分。
似乎是感觉到天子的情绪不佳,于谦踌躇片刻,还是低声道。
“陛下,时间太紧张了,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从昨夜忙到现在,一直在安置受灾的百姓,但是,因为要优先搜救幸存的百姓,所以,有很多的安置都还没来得及做。”
“这些百姓,大多都是房屋倒塌,但是人无大恙,只是受了轻伤的,待到晚些时候,工部建造的赈灾棚数量够了,会尽快将他们安置起来的……”
眼下的场景,看着固然让人心生怜悯,但是,对于于谦来说,他在地方任上,见到过的灾情,比现在的要严重千倍万倍。
在他看来,现如今这些百姓,至少大多都活了下来,只要之后朝廷做好赈灾的后续措施,顺利的度过灾情,并不算是什么难事。
相对而言,于谦反而更怕,天子因为眼前的场面,觉得顺天府等衙门赈灾不力,怪罪底下的人。
那样的话,反而会让底下竭力救灾的人觉得寒心。
所幸的是,天子显然并没有他担心的那么冲动,闻听于谦之言,朱祁钰面色反而更加沉重,道。
“安置起来不难,可是,这些百姓经此一祸,不知有多少人,要家破人亡,卖儿卖女了,于先生可看见了他们的眼睛?”
于谦没想到,天子竟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他迟疑片刻,仔细的打量了几眼面前的百姓,紧接着,天子的声音便再度在耳边响起。
“他们眼里失去了希望!”
朱祁钰停住脚步,目光有些复杂。
“对于这些百姓来说,那些倒塌掉的屋子,可能是他们传了几辈子的祖屋,可能里头有他们刚刚买回来的织机,也可能,有明年的粮种,但是现在,都没了,他们,就只剩下一条命了……”
转过身看着于谦和沈翼二人,朱祁钰道。
“二位先生,早年间我长在宫中,但是后来出宫建府,也得见了升斗小民之难,素日里,递到宫里的奏疏总是说海清河晏,国泰民安,但是我知道,这大明朝里,有太多的百姓,想好好的活着,太难了!”
“朝廷赈灾,可以让他们暂时活下去,可是,赈灾过后呢?失了一切资财家产的这些百姓,除了委身为奴为婢,恐怕,也就只有落草为寇了吧?”
啊这……
于谦和沈翼都没有想到,天子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们并不是傻子,很明显,天子在说的,并不仅仅是当下的灾情,而是历次受灾后,朝廷始终难以解决的问题。
流民!
天子说的不错,大明的百姓,在天灾的面前实在是太过孱弱了,这并不是指的人在天地伟力前的无力,而是在天灾过后,生存下去的压力。
所谓太平盛世,其实也不过是百姓能够勉强果腹而已。
一场大灾,将他们所有的资财家产都席卷一空,想要活下去,的确只能卖身于人,或入山为匪了。
一念至此,即便是于谦这样的人,心中也不由一阵黯然。
如果天子之前说的是真的的话,那么,这次地震只是一次开始,接下来,大明朝要迎来的艰难,只会更多更大。
朝廷尚且如此,何况升斗小民?
呜呼,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二人沉默不语,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事实上,这个时候,也并不适合多说。
朝廷能够保证这些灾民的口粮,能够让他们暂时度过难关,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想要让他们靠自己的力量维持生计,要付出的代价,何止数十倍,这根本就不是朝堂能够支撑的起的。
强而为之,只能让朝廷不堪重负!
流民问题,绝不是简单的一刀切,能够说得明白的,其中涉及到的问题方方面面,丝毫都不会比军屯要小,甚至,尤有甚之……
“皇叔父,他在做什么……”
一片沉默的气氛下,忽然响起一道稚嫩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朱见深眨着眼睛,指着前方开口道。
朝着朱见深手指这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子,面黄肌瘦,看起来也就四五岁大,身上穿着不合身形的宽大衣服,他的面前,一个妇人静静的躺着,身上的粗布衣裳还带着血迹,但是明显已经没了气息。
小孩头上插着一根草标,低着头跪在地上,不住的抽泣着,路过的人不时看了看这身形瘦弱的小孩,但是都不肯近前,只是摇着头,纷纷离得远远的。
于谦等人叹息一声,哪怕是见惯了灾民,此刻心中也忍不住闪过一丝悲凉。
插标卖首,卖身葬母,他们刚刚还在说的事情,如今,便成了现实,摆在眼前!
面对朱见深的疑惑,朱祁钰叹了口气,但是,却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
“深哥儿要是想知道,不如自己过去问问。”
于是,朱见深稍稍犹豫了一下,从朱祁钰的手里挣开,迈开小短腿,走到了跪着的孩子面前。
“你……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给小公子磕头,昨天地龙翻身,小的家被震塌了,娘亲死了,求小公子发发善心,给小的一贯钱,让小的给娘亲买个席子,找个地方埋了,小的愿意为奴为婢,给小公子一辈子当牛做马。”
这孩子原本在地上抽泣不已,忽然见到一个身着锦衣,脚蹬皮靴的小公子站在眼前,立刻就开始磕头起来。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从天不亮开始,他已经在这呆了大半天了,但是,没有人肯买他。
因为他太小了,买回去也没什么用,还得养着,又不能干活,此刻,好不容易见到一个贵人,虽然只是个小孩子,但是,他也知道错过了机会,只怕再难遇到,于是一边说话,一边哐哐的在地上磕头。
原本皇城外就是泥土地,地龙翻身之后,更多了不少沙石,这小孩知道机会难得,磕头磕的实在,没过片刻,脸上身上就沾满了灰尘,额头上更是隐隐渗出了血痕。
朱见深长久住在宫中,磕头自然是见得不少,但是,也没见过这种死命磕的,一时有些害怕,不由自主的往身旁万贞儿的方向躲了躲。
不料这个时候,磕头不停的小孩却突然抱住了他的腿,道。
“小公子行行好吧,小的,小的会做很多事情的,我会帮娘亲洗衣服,还会,还会做饭,娘亲还教过我织布,我,我,我不要一贯钱了,只要五百文好不好?”
“张大娘说了,她家的破棺材五百文给我,小公子只要给我五百文,我就给小公子签卖身契,而且,我,我吃的很少,每天只要半碗饭就可以的,我还可以干很多活,吃很少的饭,小公子,买我回去不亏的,我,我还可以当暖床丫头……”
“小公子,小丫求求你了,发发善心吧……”
小孩一着急,呜呜的哭了起来,也是这个时候,一旁的众人才发现,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孩,竟然是个小姑娘。
这副场景,要是换了普通的贵族子弟,一定是毫不犹豫的一脚就踢开了。
但是,朱见深不一样,他自幼就是被当做太子培养的,加上他的身份尴尬,为了不被人抓住把柄,他所接受的教导一直都是仁慈宽厚,以礼待人,面对这样的局面,确实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倒是一旁的万贞儿,在那小姑娘往前扑的时候,下意识的就要往前挡住。
但是,身子刚刚一动,就被旁边的内侍拦了下来,抬头一瞧,却发现是天子的意思。
此刻,这位皇帝陛下,正静静的看着朱见深被这个小孩纠缠,却没有丝毫要帮忙的意思。
朱见深被抱着腿,动弹不得,心中又是委屈又是着急,道。
“你放开我,我,我没有钱……”
说着话,这位太子殿下,总算是想起来了自家皇叔父,巴巴的望着朱祁钰,小小声的道。
“皇叔父,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五百,不,一贯钱,帮帮她好不好?”
“皇”字和“黄”同音,这个时候,旁边的这些百姓,也没有人会想到,站在他们面前的,是整个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虽然觉得这个称呼别扭,但是,却没有多想。
朱祁钰见状,抬了抬手,于是,便有两个侍从上前,将那小孩拉开,将太子殿下拯救出来。
但是,没了人抱住腿,朱见深却反而迟疑了起来,犹豫了片刻,他看了一眼旁边呜呜哭着的小姑娘,还是没有离开原地,而是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望着朱祁钰道。
“皇叔父,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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