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沈翼这个户部尚书,还是很合格的。
尤其是,他是站在文臣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情的,因此,很容易就推断出,朝议上会容易被争论的几个点。
最关键的,肯定是会不会导致蒙古部族迅速崛起,进而威胁到大明的安危。
但是这一点,天子已经阐明了。
蒙古既然处于分裂状态,那么互市就是维持他们内斗的催化剂,运用的好了,不费兵卒,便可让边境安宁。
何况大明又不是白白给蒙古输送物资,是要他们拿良马,牛,羊,皮革等等同样重要的物资来换取的。
整体而言,互市对大明其实是有利的。
有了这个大前提,那么剩下的就是实际操作中的问题。
首先,是互市的名分问题。
大明实行的是朝贡制度,这是太祖定下来的祖制,如果要开互市,那么必然会被人以祖制作为借口,进行反对。
脱脱不花,毕竟是旧元后裔,他的身份决定了,他最多和大明和平相处,而不可能俯首称臣。
不然的话,会动摇黄金家族在草原的号召力。
对于这一点,朱祁钰也早就准备,道。
“沈卿放心,这一点脱脱不花和朕已经达成了共识,这次互市的对象,并不是脱脱不花的汗庭,而是他帐下的五大部落,这些部落会以入贡的名义,和大明开展贸易。”
历来朝廷要推行政策,绕不开的就是祖制的桎梏。
朱祁钰这一招,照搬的是隆庆时的俺答封贡。
名义上,是蒙古部族臣服大明,向大明入贡,然后大明赐予物资,但是实际上,大明对于他们没有任何控制力,实质就是互市贸易。
脱脱不花限于黄金家族的身份,并不能自己以这种形式和大明互市。
但是蒙古部族的组织特殊性,决定了只要有他的同意,这个名分上的流程,就可以由他手下的部族首领来代替他完成。
事实上,这在草原并不罕见,也先统领的瓦剌四部,在名义上也是汗庭的臣子,但是却同时向大明称臣入贡。
这件事情的关键,在于脱脱不花对于手下部族的行为,是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如今,背后推动的就是他本人,自然也就不存在这个问题。
沈翼点了点头,继续道。
“如此,那么接下来便是,如何保证互市的安全,以及如何保证朝廷的税收,禁绝走私,若能解决这一点,互市之事,才真正有能够通过朝议的本钱。”
归根到底,开放互市,是希望从中获取到利益。
大明朝廷之所以对互市并不感冒,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多数时候,朝廷在互市当中都是亏本的。
蒙古部族劫掠成性,去做买卖,很大可能会连人带物资都被抢走,赔的血本无归。
商人们挣不到钱,朝廷自然也难收的上税。
再加上开放互市后,大量的走私商出现,他们的背后,很多时候都掺杂着权贵的影子,更是严重影响朝廷在互市当中的税收。
如此一来,物资落到了蒙古部族的手里,银子落到了权贵的手中,维持互市的朝廷,反而是获利最小的。
因为这些小利,还会带来边境的摩擦和外族的渗透,得不偿失之下,互市才开不起来。
对于沈翼的这个疑虑,朱祁钰道。
“之所以会出现这个问题,根本来说,是因为互市的商人们,没有足够的自保力量。”
“所以这一次互市,朕会规定好互市的时间和地点,每月两次,初步暂设三个互市地点,选择的原则,是距离大同,宣府等重镇五十里左右的城池外。”
“对方前来互市,不得携带兵器,不得越进边镇五十里以内,否则视为入侵。”
“我方参与互市的一应人员,全程派遣大队官军护卫,一旦发现对方擅自携带武器,则以烽烟示警,周边重镇边军接警,准许出兵,就地剿灭。”
天子说的杀气腾腾,但是沈翼却习以为常,思忖片刻,他点了点头。
五十里的距离,边军骑兵全速之下,不到半刻钟便可抵达。
对方既然是劫掠,即便能够成功,带着众多物资也难以走远。
只要派去护卫互市的军队,能够撑过短暂的时间,待大队人马赶到,吃亏的只会是想要劫掠的对方。
不过如此一来,只怕很容易就会引起边衅。
但是品了品天子强硬的口气,沈翼觉得,就算是真的闹起了边衅,天子也未必会太过在意。
这帮虏贼,就是欠打。
要是边军不惧引起战争,真的狠狠教训几次敢来互市劫掠的虏贼,他们也就老实了。
那么接下来,就只剩下走私的问题。
这才是最顽固的毒瘤,若不能遏制走私,那么影响税收还在其次,由此带来的,边境被外族渗透,才是需要严肃对待的大事。
面对沈翼的这个疑问,朱祁钰却偏了偏头,神神秘秘的说。
“沈卿刚刚不是问,朕为什么要皇店囤积这么多的物资吗?这就是答案!”
沈翼张了张口,隐约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朱祁钰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淡淡的道。
“这次互市,朕并不打算对民间商贾开放,和蒙古部族的所有交易,都会由皇店来统一完成。”
“除了皇店之外的所有民间商贾,但凡敢踏出边境,擅自和外族交易者,一律视为走私,严刑惩处!”
这就是他应对走私的办法。
互市一开,之所以会涌现出大量的走私商人,无非是因为,民间商贾分散,管理困难。
走私商人夹杂在普通的商人中间,朝廷根本难以分辨。
那么既然如此,便索性维持现状,仍旧保持民间禁止交易,一应交易,由官方来完成。
没有民间交易的渠道,走私自然也就无所遁形。
朝廷里的衙门,是不做生意的。
因为朝廷本身处于监管市场的地位,如果亲自下场,等同于自己监管自己,这是不可取的。
故而,朱祁钰最终将主意打到了皇店的身上。
朝廷不做生意,但是皇家可以做。
虽然皇帝是天子,名义上来说,富有四海。
可实际上,皇家和朝廷,就是割裂开的两个部分,他们中间唯一的联系,就是天子本人。
皇家是天子的皇家,朝廷也是天子的朝廷,但是皇家的产业,皇店,却同样是要受到朝廷监管的。
前世的时候,朝廷上下的谏官,弹劾皇店不法之事的例子,可多了去了。
所以,互市由皇店来包揽,是最为合适的。
有皇帝坐镇,皇店有足够的本钱,足够的人力,也不会像普通商人一样难以组织,来源杂乱。
作为天子的私产,有东厂在,皇店当中,从人手到货物,都有清晰的来源可查,几乎和官方亲自经营没有什么差别。
如此,可以最大限度的禁绝互市当中本身会存在的走私行为。
至于互市之外的民间走私。
既然只允许皇店参与互市,那么没有这层身份许可的任何人,只要胆敢和外族有交易行为,直接抓人就是。
边境依旧会保持严格的出入制度。
最重要的是,皇店特殊的地位,让东厂和锦衣卫可以共同进行监管,最大程度上的防止了外族通过互市渗透的情况出现,甚至于,通过互市,反过来向对方渗透,也未必没有可能。
沈翼听了之后,先是悬着的心落了落,紧接着却感到有点不安。
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担心走私了。
如天子所说,皇店来做这件事情,互市即便开放,只要边军查的够严,走私依旧无所遁形。
他本以为,天子只是要在互市当中掺一脚,却没想到,这位的胃口这么大,竟然想要全盘垄断。
要说,这也没什么坏处,皇店是天子的产业,肯定比一大堆各式各样的商人,组织管理起来要容易的多。
但是……
关系到自身利益,沈翼觉得,无论如何也得问个明白,硬着头皮,沈尚书努力理直气壮的道。
“陛下所言,的确可以遏制走私,但是臣有一疑问,皇店既然是依托于朝廷的互市政策交易,那么个中所得,该如何分配?”
朱祁钰笑吟吟的望着沈翼,眨了眨眼睛,道。
“既然是做生意,自然是谁出钱,得利归谁,沈卿难不成想要抢皇店的银子不成?”
眼瞧着沈翼脸色一黑,就要怒发冲冠,朱祁钰也不再玩笑,正色道。
“沈卿实际上是想问,皇店进行的一应交易,是否会和之前互市时民间商贾一应,缴纳商税吧?”
您这不是明白着呢吗……
沈尚书黑着脸,闷声道。
“陛下明鉴。”
朱祁钰正襟危坐,慎重的望着沈翼,以示自己并非是在戏言,道。
“沈卿放心,皇店虽然是皇家产业,但是依旧处于朝廷管控之下,课税是肯定的,朕不会因为是皇家产业,就徇私偏护。”
“不仅如此,就如沈卿所说,皇店在边境的贸易,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依仗了朝廷的互市政策。”
“因此,朕准户部对于皇店在边境的贸易,征以重税。”
沈翼试探着问:“陛下所说的重税是指……”
“布匹,香料,首饰等日常用度之物,准十税一。”
“粮食,铁器,茶,盐四样紧俏货物,准八税一。”
沈尚书有些头晕。
他没记错的话,大明正常的商税,应该是……
三十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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