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太上皇如此说,底下的张輗和朱仪二人,心中不由纷纷松了口气。
别看他们两个嘴上一个比一个说的康慨激昂,可真的要让他们动手去对付徐有贞,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朱仪自不必说,虽然如今尚不知道太上皇说的是真是假,但无论真假,都不能轻举妄动。
张輗倒是没有这个顾虑,但是,单纯从利益得失的角度考虑,他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
要知道,人总是不断成长的,时至今日,这位张二爷的观念,已经改变了许多,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事事处处,都想跟皇帝暗里作对的他了。
经过之前的诸多事情,张輗依然明白,忠于太上皇归忠于太上皇,可到底还要为英国公府自己考虑,朝堂之上,天子强势,太上皇弱势,太子殿下更是幼弱,这种情况下,能不和天子起冲突,还是不要起冲突的好。
而且,撇开这个不谈,徐有贞自己,虽然在朝上的官职不高,但却也不是没有任何根底之人,清流出身的他,在朝中的同年故交,确然是不少,真的要动他,还不知道要惹来多少麻烦事。
现如今,张輗刚刚拿回了军府,手里的差事也刚刚开始办,这个时候正是扩张势力的好机会,若是将精力放在徐有贞身上,无疑得不偿失的。
不过,心中虽如此想,但是而且却皆不敢露出神色,相反的,听到太上皇这么说,张輗还假模假样的皱紧眉头,愤愤不平道。
“陛下,那……那难道就这么放过这徐有贞了吗?”
“当然不会!”
朱祁镇倒是没有注意到张輗略显不自然的神色,而是冷声道。
“既然他们要设计于朕,那朕这次,就让他们瞧瞧,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之前徐有贞前来觐见的时候,朕便已经赐予了他一柄金刀,想必过不了多久,他就该去找你们了。”
“到时候,你们便严词拒绝此事便是……”
这……
张輗和朱仪二人对视了一眼,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迟疑片刻,朱仪问道。
“陛下,您的意思是?”
“徐有贞此举,无非就是想要陷害朕和你们,等到朕真的有所动作,那么,皇帝便可借机彻底将朕的尊位和太子的储位夺去。”
朱祁镇沉吟片刻,开口道。
“如今,朕已经入彀,他必然会觉得,计划已经成了大半,那么,接下来便是要引你们入瓮,但是,你们和朕毕竟不同,你们若真的有何动作,很容易就会被抓到证据,到时候,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可你们若是毫无动作,那么,徐有贞便拿你们没有办法,可他手中,又有朕的金刀,必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若他按捺不住,以金刀为凭,在朝堂上指证于朕,到时候,你们便可顺势而为,反过来指责徐有贞诬陷,让他们自食其果。”
话音落下,殿中的气氛为之一紧,明显可以看出,这位太上皇陛下,其实还是动了不小的怒的。
不过,闻听此言,朱仪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丝隐含的意味,当然,现在这个场合,并不适合说出来,因此,他先是点了点头,道。
“陛下深谋远虑,臣敬服不已,不过,臣心中仍有一丝忧虑,那柄金刀,毕竟是御制之物,徐有贞若真的在朝堂上拿出来,就算是臣等可以指责他是诬陷,可金刀在他手中,朝中大臣,多少只怕也会有所疑问,如此一来,对陛下名声恐怕有损。”
这话说的倒是诚恳,让朱祁镇的脸色缓和不少。
看着如此为自己考虑的朱仪,朱祁镇略一沉吟,开口道。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朕给他的这柄金刀,虽是御制之物,可半个月前,朕就已经命人向御用监报失了。”
“近来南宫中,这种小偷小摸的事情很多,御用监那边不会注意,但是,有报失的记录在,徐有贞只要敢拿出来,必然是死路一条。”
话音落下,一旁的张輗放下心来,但朱仪的心中,却是不由一惊。
如果说,他刚刚只是猜测,那么,现如今他心中的这个猜测,恐怕就有八成以上的把握了。
太上皇,果真有夺位之意!
就单纯的说徐有贞这件事,太上皇刚刚的举动,在朱仪看来,其实还有另一层用意,那就是,要把英国公府和成国公府,从徐有贞的事情当中摘出来。
如果说,徐有贞在殿上,仅仅依凭金刀指证南宫也便罢了,如果说,他还想将他们两府都拉下来,那么,他们严词拒绝的态度,反倒会变成,他们并无谋逆之意的证据。
可是,问题就在于,以太上皇的性格,他怎么会刻意的想要保全他们两府呢?
要知道,单单凭着一柄金刀,徐有贞未必就真的敢上朝指证,可如果说,两个公府先假意配合,那么,徐有贞指证的把握必然更大,到时候在朝堂上,或许他们会受一些牵连,被朝堂上的大臣有所质疑,但是,置徐有贞为死地的把握,也会大的多。
但太上皇偏偏没有这么做,反而在想办法,把他们摘的干干净净,原因是什么呢?
要说这位太上皇是因为体贴下臣,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可能性微乎其微,只能说明,他们还有用处。
但是,如今的朝堂之上,他们两府更亲近南宫,其实已经是多数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所以,他们但凡是做什么,肯定会被人议论,这是不可避免的,即便是假意配合徐有贞,只要不真的动手,不留下绝对的铁证,便不会动摇他们的根基,少许的牺牲,不算什么。
可太上皇却依旧没有这么做,所以最大的可能便是,太上皇并不希望他们卷进这桩事情里头来,可是,别的事情都可以卷进来,唯独这件事情不能卷进来,原因是什么,其实也就昭然若揭了。
因为……太上皇真的存了夺位之心,所以,作为他以后夺位的倚重之人,他们两府,至少不能明面上牵扯到这种事情当中。
否则的话,天子以后便可以更顺理成章,不加掩饰的打压他们两府,甚至是打压其他的勋贵府邸,而朝中的其他大臣,想要反对,都没有理由。
当然,仅凭这一点,还不够朱仪做出判断,真正让他确信这个想法的,是太上皇对金刀的处置。
刚刚太上皇说,他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命人将金刀报失,有孟俊的关系在,朱仪很清楚,那个时间点,恰好就是徐有贞觐见过后。
也就是说,从那个时候见到徐有贞起,太上皇就已经开始筹谋此事了。
还不止如此,刚刚太上皇虽然随口一提,但是,却透露出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那就是,为了让金刀遗失不那么显眼,南宫时常向御用监报失各种物品。
宫中人多口杂,时常有手脚不干净的人,这不奇怪,但是,这种事情,太上皇却知道的如此清楚,只能说明,这里头大多数的遗失,都是太上皇刻意安排的。
当然,就凭这些东西,想要做什么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个举动,却昭示了此前朱仪一直都没有发现,或者说,太上皇一直都没有显露出来的一点。
那就是,这位太上皇陛下,虽然看似沉迷享乐,安居南宫,可实际上,却不知道在南宫当中,私底下做了多少布置。
这次金刀的安排,显露出来的母庸置疑只是一小部分,这么长的时间下来,其他的布置,太上皇还不知道做了多少。
一念至此,朱仪心中不由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看来,过往时候,他确实有些轻视太上皇了……
朱仪心中思绪翻涌不停,一旁的张輗却道。
“可是,如果臣等严词拒绝,那徐有贞不敢当廷指证呢?那岂不是,难以奈何的了他了吗?”
不得不说,张二爷近来考虑事情的眼光深远许多。
闻听此言,太上皇的目光却闪了闪,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片刻之后,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一般,对着一旁的蒋安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随后,蒋安便拱手下来,将殿内侍奉的人,都带了下去,同时,将殿门关好,自己守在了外头。
偌大的一个殿宇当中,除了两三个贴身侍奉的人之外,便在没有其他的闲杂人等了。
见此状况,张輗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神色也变得紧张起来。
不过,事已至此,想要走也来不及了,二人只能依旧站在原地,待得殿中终于安静下来,太上皇的声音再次响起,道。
“徐有贞的事情权且不说,朕今日召你们过来,其实还有一桩事情想问。”
心中的预感越发强烈,朱仪看了一眼张輗,然后上前道。
“请陛下示下,臣等恭聆圣训。”
张輗也拱手行礼。
见此状况,朱祁镇斟酌着语句,开口道。
“此事虽是一个局,但是,也可看出,皇帝对朕和太子,心中早有不满,甚至不惜用这样的手段来谋算于朕。”
“那徐有贞虽是悖逆之徒,但他所言之事,确然不错,皇帝近来种种行径,确然已有更易东宫之意。”
“你们都是朕的股肱之臣,当初父祖之时,亦曾为江山社稷立下汉马功劳,如今朕和太子面临危机,不知你们,可愿助朕?”
啊这……
虽然心中已经隐隐有所预料,但是,当真的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二人还是心中一阵紧张。
毕竟,这可是动辄抄家灭族的大事啊!
他们固然心向太上皇,但是,那是多种原因之下,不得已而为之,本质上来说,还是为了自己家族的传承绵延,还是为了在朝堂上的势力地位。
像是这样的事,一时之间,让他们如何能够下得了决心。
但是,太上皇都已经开口发问了,不答话也不是回事,踌躇了片刻,二人对视了一眼,末了,还是张輗硬着头皮上前,问道。
“敢问陛下,臣等,该如何助陛下?”
看着底下二人的模样,朱祁镇的眼神微眯,不过,倒也没有太多意外之色。
他也清楚,这样的大事,张輗和朱仪不可能立刻就毫不犹疑的答应下来,毕竟,他们和自己,还不一样。
甚至于,如果他们一口答应下来,朱祁镇反倒会怀疑他们是虚意敷衍。
目光落在张輗的身上,朱祁镇忽然开口道。
“张卿家,朕听说,于谦入狱之后,你便执掌了中军都督府,负责整饬军府,可有此事?”
张輗微微一愣,没想到话题突然转到了这个上头。
但是,这没什么好否认的,于是,他便轻轻的点了点头,道。
“回陛下,确实如此。”
“皇帝那边,就没有阻拦?”
朱祁镇反问了一句,倒是让张輗有些意外,一时像是想到了什么,但是,又隐隐约约觉得没捅破那层窗户纸。
于是,朱祁镇继续道。
“朕知道,这次于谦的桉子,和你们有关系,目的便是为了整饬军府的差事,但是,你们难道没有想到,即便是如此,这桩差事,也来的太顺利了些吗?”
这么一说,张輗也点了点头,道。
“陛下所言甚是,臣也觉得有些奇怪,虽然说,于谦入狱后,臣应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是,皇上未曾召臣入宫训戒,也没有太多犹豫,圣旨直下,的确不太寻常……”
于谦这桩桉子,是朱仪在背后出力,目的也无非就是让张輗能够上位。
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成功了,不过,如若站在天子的立场上来看,张輗毕竟不是最优选,只不过无人可用,所以不得不将差事交给他而已。
既然如此,那么,就算天子不继续在此事上加以阻拦,那么至少,也该提起将张輗召进宫去,敲打一番,让他知道知道是谁的恩德。
但是,结果却是,什么都没有,皇帝没有任何的表示,就直接把差事交了过来……
见二人都隐约明白了什么,朱祁镇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接了当的道。
“其实这件事说来也简单,你们有没有想过,皇帝既然派徐有贞来游说朕,那么,若是没有任何的筹码,难道光凭徐有贞的三寸不烂之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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