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而入,垂首,小趋步,跪坐毕便双手加额,顿首而拜,口出敬言。
虽非首次请见,郑璞入内时依旧恭敬异常。
让目视他入内的丞相诸葛亮,只手捋胡,嘴角微微泛起弧度:此子虽性刚,然敬长尊上之礼,却是不失的。
“子瑾不必多礼。”
出言免礼,丞相亦细细打量起郑璞来。
经年未闻音容,随军征伐之后的郑璞,肤色黑了少许,面容肃严,眸亮且灼,颇有几分昂扬之志。亦愈发类似于,昔年汉中之战后,法孝直壮志得酬的顾盼自得了。
悄然压下心中所想,丞相眉目含笑,声音温和,“贼朱褒授首,牂牁诸县讨平,多出于子瑾筹画,委实厥功至伟;今竟募得千余家蛮獠归来,确是令人侧目。嗯,且先说说,子瑾如何让如此多户不服王化的蛮獠,愿为国而征邪?”
“讨叛牂牁,乃朝廷天威及丞相与马太守调度之功也,璞不敢居之。”
先是拱手谦让,郑璞方将募兵迁户之事,悉数道来。
待谈及乞牙厝母族欣然从军时,丞相捋胡而笑。
而待说道以兵锋威逼,乞牙厝妻族迁徙时,丞相长眉抖了下,不由微垂头而叹。
思及平句町县时,郑璞以势迫叛军自相残杀,丞相亦忍不住出声,以言诫之,“子瑾虽为国谋事,公心可嘉,然所行所谋,过于狠戾矣!且不说以兵迫民,有失朝廷仁义;今子瑾年齿尚轻,才学亦拔群于同辈之人,他日必可得施展之职,何不爱惜羽毛邪?”
语话殷殷,犹如对自家子侄后辈的淳淳教诲。
将对郑璞的器异之心,以及期待日后成才之意,尽情倾泻而出。
郑璞听罢,不由有感动之情,由肺腑之中顿生,瞬息间弥漫躯干,尽涌上脸庞。
动容,且眸微酸。
“诺!璞,受教!”
情真意切的,郑璞再度顿首而拜。
再起身时,见丞相的双鬓斑白,倦容依稀,且两腮清瘦,不由心中一颤。
略作思绪,微咬牙,郑璞便双眸灼灼,垂首拱手,朗声而请,“丞相,璞有一言,不吐不快,还请丞相允我试言之。”
呃..........
闻言,丞相顿时哑然。
眉目间,依稀泛起了,几缕无奈。
此子之刚愎,竟已如斯邪?
无需过问,丞相便知,郑璞想叙些什么:其不外乎,乃为自身所作所为,分辨一二,以求“狠戾”之说乃必然罢了!
然而,甫一称受教,却又要请自辩解,安有此理邪?
或许,最初秦宓断言此子“有父风”,不仅指筹画之能,亦有性情固执之说吧?
捏胡蹙眉的丞相,将眸光投去窗帷外,目视着初冬时节的花木衰败。少顷,又转归来,见兀自垂首拱手的郑璞,那头浓密且乌亮的发丝,半响没有出声。
冬之残破衰败,酝酿着春的新生繁盛。
一如老辈的持重谨慎,涵养着后辈的锐意进取。
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思至此,丞相的眉目,慢慢舒展开来。
《商君书·更法》有云:“论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谋於众。”
古往今来,出类拔萃者,几多不性情固执且刚烈者邪?唯唯诺诺,而不坚持己见者,又有几人可成事邪?
况且此时,丞相恰是尤喜性情果烈,锐意十足的后辈。
譬如那锋芒毕露的马谡。
盖因益州疲敝之际,尤其需要开拓进取之锐。
不争则亡之势,若皆是萧规曹随、人云亦云者,中兴大汉之志,孰人可扛鼎!
且,兼听则明。
此子胸有才学,不妨听他如何辩解,看无裨益之辞也好。
“起来吧。”
微阖目,丞相只手捋胡,好整以暇,声音淡淡,“子瑾试言之。”
“诺。”
闻言,郑璞昂首,侃侃而谈。
“启禀丞相,璞窃以为,夫蛮夷者,不服王化,尚不知礼仪信义,行事皆秉利益而酌,乃畏威而不怀德也!今璞以阴狠加之,乃遵循其本性,亦不足称之为过也!”
“且璞以为,今南中叛乱已定,朝廷将蓄力北伐,当尽益州之力也。逆魏据中原富饶之地,人口众多,国力强盛于我大汉,朝廷当涸尽全力,以求首战大胜,夺地而增民,图以战养战,方能长久也。”
“若天佑大汉,北伐如愿,得据八百里秦川之富,以关中四塞之固,则我大汉有与逆魏长久对峙之基矣!”
“届时,朝廷再施仁义德教,与民休息,可缓缓蓄力图克复中原矣!”
言至此,郑璞再度拱手,顿首而拜,音容皆激越。
“丞相,璞知兵事乃死生存亡之道,以我大汉今国力,兵寡地小,北伐万事当谨慎,不容有失,亦不容冒进。然,璞亦知,以弱克强,无有不拼尽全力而建功者。因而,璞斗胆妄行,作‘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并非不自爱羽毛,乃是但求为国裨益,而不以名节为念耳!”
话毕,署屋内,死寂一片。
丞相诸葛亮,已不再捋胡而静听,乃是昂首阖目,长声叹息不已。
亦动容不已。
士大夫立于世,德行也!
德之小者,修身克己也!德之大者,为国为民也!
汉室传承四百年,不计自身荣辱,而但求为国裨益者,不计其数。
然,天下纷扰已久,汉室式微,诸如中原等四海扬名的官宦世家,有几多伺奉逆魏,欢呼献帝被迫褪下天子冠冕邪!
此郑家子,不过年方及冠,竟已有此心,亦付之以行,此非我大汉之幸乎?
性情刚愎,筹画狠戾,所损者自身,所益者国家!
焉能不令人动容?
虽丞相不甚认同,郑璞所言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涸益州之力北伐,然确是对其一片赤诚之心,感铭五内。
罕见的,丞相感慨毕,竟凭案起身,步前来,亲自扶起了郑璞。
还执其手,以目顾其眸,殷殷谓之,“子瑾之心,我知矣。他日,我亦无此谓矣。”
说罢,转身归入案几,微阖目,揉胡而思。
少时,方睁眸,嘴角含笑,问道,“子瑾先父,天不假年,不知辞世之前,可曾为你定下亲事否?”
呃?
顿时,郑璞愕然。
虽早知,以仕途为念,自己姻亲不可再择巴蜀豪族之家。
然而,如此私家之事,竟被日理万机的丞相问及,他一时之间,心思难以辗转。
微愕少许,他方拱手而答,“回丞相,先考不曾为璞定亲事。”
“嗯,我知矣。”
微微颔首,丞相揉胡之手,动作不知觉快了几分,“子瑾虽已及冠,不过男儿生于世,当以功业为重。且先好生任事,过些时日,我为你择一家良配,以彰你拳拳报国之心。”
“啊~~~~”
顿时,郑璞惊诧失声。
又是好一阵的愕然,方拱手作谢。
述职之事已毕,二人再叙了些闲话,郑璞便告退。
待出了署屋,心中依旧怪异不已。
竟被事无巨细咸决之的丞相,声称要为己寻一姻亲,此事让郑璞觉得犹如天方夜谭。
有些恍惚,他步过长长檐廊。
沿途寻一甲士,问及暂代补缺为相府门下督的句扶,如今栖身何处。却被告知,句扶告假归乡闾汉昌成亲,尚未归来。
又见日已偏西,夜幕将垂,便往城西自宅归去。
难免,形单影只的途上,让他再度思及丞相为己择妻之言。
无需多念,以如今赵广及霍弋,领他副职推断,便知妻家必然出自元从系,抑或荆襄系。
就是不知是哪家?
关家之女,已然婚配李恢之子李遗,而赵家似乎无待嫁之女;张家倒是有一位。
不过,似是听闻张家二女,年齿尚幼啊!
思至此,郑璞不由心中好笑。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异想天开了。
竟以为,什邡郑家门第,能与关张赵等功勋彪炳之家联姻。
应是择自荆襄系吧。
若是荆襄系,可选之家,那便多了。
嗯,多思无益。
丞相既然声称,为我择一良配,想必亦不会差到哪里去。
静观之,且待之吧。
微微摇头,郑璞嘴角含笑,步履缓缓穿行于人声熙攘的街衢中。
然而,行数步后,便猛然顿足,脸色亦然一僵。
他倏然想起,丞相之妻,乃是沔南黄氏啊~~~
不知,那沔南名士黄承彦之言,“闻君择妇,身有丑女,黄头黑面,才堪相配”,是否乃戏言邪?
还有,那乡闾谚语,如“莫作孔明择妇,正得阿承丑女”,是否有误邪?
若无误,丞相所声称的良配,该不是“才堪相配”吧........
虽说,娶妻乃“娶德不娶色”。
他自身,亦非庸俗肤浅之人。
然而,若能得秀外慧中、才德兼备之妻,孰人又会拒绝呢?
唉,罢了。
不作自扰之思。
丞相既已言之,自身是拒绝不了的,且看天意吧......
脸色微缓,郑璞再度拔步归小宅。
只是那步伐,已不似方才那么笃定且稳健。
夜幕低垂,被乞牙厝及郑乙迎入小宅,郑璞步去书房,取笔作书。
归来成都了,亦该让生母卢氏及小嫣儿,来成都团聚些时日;还有去信与兄长,问声安宁及叙家常里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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