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五年九月辞京,熙宁七年五月回京。
不过两年,章越已重新来到了汴京。
这一次回京并没有郊迎等仪式,章越也不计较这些,在驿站时便换了紫袍,腰佩金鱼袋。
章越对镜一看,十足的高官范,在西北时平日多着戎装,便服,这一身文官打扮倒是少用。
不知不觉,西北的历练,也让自己有了几分生杀掠夺与之的气势,这是手握十多万大军自然而然形成的,却并非刻意培养。
人一旦有了权力,并真正驾驭过它,便会形成这般气场。
章越这一次从新郑门入城,也就是郑侠所监的城门,如今挑起这些事的郑侠正下御史台审问。
章越坐着马车入城,至西华门外下了马车步入皇城,然后直接前往閤门处通名排班。
閤门处正有不少身着朱色青色官袍的官员正等待投帖,他们见了一名紫袍重臣亦来与他们投贴通名也是觉得眼睛是不是花了。
閤门官员看见紫袍官员前来,也不坐在小阁里接官员们的行状,而是亲自迎了出来。
对方一看章越立即道:“原来是章经略相公回朝。”
许多不认识章越的官员听说对方就是名声赫赫的熙河路经略使,当即恍然。
众官员在门外与章越见礼。
似章越这般重臣回京,天子肯定是要越次召对,他们都能只要往后排一排了。
不久閤门官就传来消息,天子在崇政殿中接见章越。
然后章越在一名内侍的带路下前往崇政殿,在走过一道长廊时,章越却正好碰见了一名同样身穿紫袍却身形瘦小的中年男子。
章越心底没有多少意外,但面上还是要装着没有料想到的样子,诚恳真挚的行礼道:“熙河路经略安抚使章越见过大参!”
吕惠卿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的缓缓走来,见章越甚是恭敬心底略有得意,近前后以非常惊喜的口吻道:“真是度之,几时回得京?”
章越心底大骂你吕惠卿真好会装,但面上道:“回禀大参,下官今日方到。”
吕惠卿听得章越说‘下官’二字的时候,微微一笑。
似曾布,章越都曾威胁过,或与他争过相位,但如今是谁笑到了最后?
宣麻拜相时,吕惠卿特意留意了曾布的表情,那等难受嫉妒,啧啧。
但章越却是一脸诚恳,仿佛真心为他升任参知政事感到高兴般。一点都没有为如今官居于他之下而感到介怀。
这令吕惠卿有那么点一拳打到空气里的意思。
吕惠卿很是热情大方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回来我的心就安了一半,你也知如今朝堂上正缺你这般股肱之臣。”
章越连忙谦虚道:“下官不过蒲柳而已,怎敢比之栋梁。”
吕惠卿笑道:“度之还是这般荣辱不惊,你此去面圣就不要耽搁,咱们日后慢慢再叙。”
说完吕惠卿给章越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有内侍在旁二人说的都是没营养的车轱辘话,但这个眼神才是吕惠卿要真正告诉自己的。
就是留个眼神给你自己体会。
章越明白,吕惠卿眼神的意思。
到了崇政殿上,章越看到了坐在御塌上面上似笑非笑的官家。
章越当即下拜道:“罪臣章越见过陛下!”
御座上的官家一级一级走下御阶,将章越伸手扶起道:“卿何出此言,卿取桃,湟,河三州,何罪之有呢?”
章越道:“取河湟乃陛下隆恩,三军用力之果,臣岂敢自居,相反之前臣攻桃州时,庙算未足,费了两次之功方才攻下桃州,此臣之罪一也。”
“臣乃庸将,非兵马调齐,三军整备不可出击,虽胜亦虚耗钱粮无数,令关中西北疲弊,令朝内大臣亦受了不少委屈,此罪二。”
“臣与王中正不和,生了冲突,此为罪三。臣此次返京向陛下请罪。”
从古至今大功多遭人嫉,章越虽立了大功,但必须得防着别人趁机恶语中伤。
还有一句便是功高难赏,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王韶打下了河湟六州,入朝拜了枢密副使。
结果仕途的巅峰,也正是他仕途下滑的开始。入了中枢后,王韶与谁都处不来,甚至还与官家,王安石先后翻脸生恶。
这真正的功劳还在天子的心中衡量。
从古至今,替领导背锅,将功归于领导都是升官,固恩宠的不二法门。最怕是自己揽功,把锅甩给领导,这样当官也就当到了头,还有杀身之祸。
虽说是反人性一点,但官场上的制度就是如此,只有明白了制度才能在其中过得游刃有余。
官家听了章越这一番言语,也是莞尔,他对章越道:“章卿你这一次回京,说话更谨慎,前年陛辞时的章卿到哪去了?”
章越道:“臣当时狂妄,只知道为陛下建功,为国家开疆扩土,但临了任上才发现事与愿违得多。第一次出兵熙河时,臣全仰赖王韶方才建功,第二次陛下授节于臣,臣是战战兢兢,生怕辜负了陛下信任与托付,多亏皇天庇佑我大宋,这才收复三州,使之重归于我汉土。”
“重归汉土!这句话朕尤为喜之。赐座!”
内侍搬来一张宽椅子,放在御座旁,章越看了这张宽椅子心想,这是宰执重臣方可坐的,似以往天子也有赐座,但只是没有靠背的小杌子那等。
章越坐在天子一旁。
官家问道:“章卿的功劳,朕心底有数,至于王韶,中书自有议论。之前章卿说要三五年方可平夏,要朝中休养生息,朕以为如今河湟已为我所有,董毡亦肯听命,夏国国内梁氏母子争权,正是可以出兵讨伐。”
官家见章越犹豫当即道:“你我君臣坐而论道,无需顾忌尽管直言。”
章越道:“陛下所言极是,眼下打夏国确实有五成的胜算。但契丹与交趾不宁,怕是边患再起。”
官家道:“有大臣建议朕索性将应,蔚,朔三州割给契丹,全力用兵西夏,你看如何?”
章越道:“契丹狼子野心,眼下还不是时候。何况国内未靖,四民失业,百姓有民怨。”
官家听了默然片刻道:“朕知道,可一旦收复西夏,朕便凭此功业罢去冗兵冗官,甚至废去新法也是可以。朕要使富国强兵,再造汉唐之世。你看唐太宗不也是灭了颉利后,方才有的贞观之治吗?”
章越道:“可是陛下除了夏国,还有契丹,一旦灭夏,三国鼎立之势破除,契丹亦如何肯干休?”
“还有夏国万里之国,就算灭之,又如何治之?若再有一个似李元昊般的雄主,整顿内外,复又有大患。”
“灭其国不难,难的是灭其国后如何治理。”
官家听了章越的劝阻失望地道:“朕作这皇帝真难以快意。”
章越道:“陛下之快意在于万世千秋,而不在于一时。”
官家道:“卿之平河湟策,如今已成了一半,另一半怕不是朕寿年可见了。”
章越道:“陛下千秋万代,岂能出此言语?这让满朝臣工,天下百姓如何安心。”
官家叹道:“章卿,朕这皇帝做得一点也不痛快。”
章越这话不敢接,官家顿了顿道:“章卿有管仲,诸葛之才,旁人的话朕不一定听,但卿的话一定听,之前王安石陛辞时,朕与他言最早是章卿向朕推举的他入朝为相,推动变法。”
章越讶然,官家也是有意思,王安石当宰相时,这话从来都不说,但王安石如今罢相了,才与他说。
“如今变法已推行四年有余,朝廷也收复了熙河,卿以为以后当如何走?必须以肺腑之言道之,方可解朕眼前之困惑。”
天子这话也是承上启下,之前章越推举王安石入朝变法,好了现在王安石走了,现在整个国家当何去何从呢?
这是一个大命题。
章越沉思了片刻,见官家盯着自己便是立即道:“陛下,臣想起自己在嘉右六年制科考试时,也答过这个问题。”
官家道:“朕记得当初卿所答是要强干。”
章越道:“是,进行变法就是强干,然一张一弛是为天道,遇急事反而当缓,变法也是这般。”
“昔日郑人游于乡校,以论执政。”
有人问郑相子产:“毁乡校,何如?”
“子产则道:‘何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
“治国就是如此,用忠善来损怨,而不用作威来防怨。不许朝野上下议论朝政,犹如防川,一旦堤坝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吾闻而药之也。”
官家点点头,他没想到章越回朝,提的第一条政见就是主张放开言路,司马光之前上疏也提到过。
章越道:“子产相郑变法颇有建树,而王相公立朝制作新法以利国家无二,然而王相公当国独任己意,恶人攻难。好人同己,而恶人异己也。”
“当今官员有与之同者,则擢用不次,是故天下之士,躁于富贵者,翕然附之。久而久之,政治难以清明。”
吕惠卿用眼神告戒章越不要乱讲话,但章越又岂是听你吕惠卿摆布之人。
你不让我讲,可以。我便提倡放开言路,让别人来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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