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安森是个很有骨气的人。
可是骨气面对茫茫大海,并没有什么用。如果不能在中国这边泊靠补给,后面广阔的太平洋航路他们无法继续前进,补给严重不足,第一次舰队规模来到太平洋,毫无经验,大量的人得了坏血病。
如果想要袭击菲律宾,或者截杀西班牙在菲律宾的船,也需要福建或者台湾附近作为一个泊靠起航地。
台风天还没过去,也需要一个可以维护和躲避台风的地方。
抢占了t字头的大顺军舰已经拨开了炮门,就算不顾政治后果为了军官的荣耀开战,也未必是对手。
毕竟这是大顺的家门口,如果这要是在英吉利海峡,哪怕是在加勒比或者北美,就对面一艘战列舰、七艘巡航舰的规模,乔治安森心想如果在那些地方我一定会让他们为侮辱我付出代价的。
可惜,这里并不是。
大船上,刘钰拿着望远镜观察这边的情况,看到甲板上还在那磨磨唧唧,忍不住骂道:“求人办事,还这么横?”
杜普莱克斯赶忙补刀道:“英国人向来如此。上一次在广州,下手应该更狠一些,让他们涨涨记性。”
又磨蹭了一会,英国那边的战舰终于降了旗,算是服软了。
刘钰给馒头那边发了信号,领航员这才出发,带着舰队往炮台密布的九龙半岛那里引。
…………
海面上,远处看热闹的一艘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船上,十六岁的罗伯特克莱武目睹了全程。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亚洲,日后那个疯狂的赌徒、九百破七万,豪赌一场定印度的克莱武,此时还很青涩。
他是跟随东印度公司的船来广州的,因为他的当议员的父亲认为这孩子学习是不能指望了,不如送到东印度公司去谋个出路。
原本计划等两年后成年了再去,但大顺这边与西方各国展开了正式外交,东印度公司要扩大对华商馆的规模,正缺人手。
他父亲爱子心切,考虑到一个萝卜一个坑,先上车的人把车占满了,日后上车就难了。
印度可不是个好地方,气候炎热、疟疾、热病、霍乱……如果赶不上这一次公司扩大对华商馆的机会,两年后可就只能去印度了。
而大顺这边,再怎么说,港口大城市也比印度那边好的多。
不管是气候还是城市排水建设、卫生情况等,都要好的多。
若是错过这个扩大商馆招收新人的机会,日后再想来比较舒适的中国而不是去印度,就比较难了。
于是当议员的父亲走关系、托门子,送了些礼,终于为儿子谋了一个东印度公司驻华商馆书记员的工作,登记货物,但不参与会计核算因为他不好好读书,当不了会计。
大顺这边要求各国的大使要驻天津、商馆总负责人也要留在天津。
剩下的几个南方的口岸城市的商馆,想要拿到第一手的货物讯息,必须要驻派人手。
以前很多船都是在广州交易,倒不是因为大顺也搞一口通商,而是因为澳门之前打的底子好,是一种惯性。
但现在,买茶叶的当然是直接去福建,英国人喜欢喝便宜的武夷茶,武夷山也不在广东,在福建买肯定更便宜;买丝绸的,自是去松江。
而且松江这边成立贸易公司后,大资本开始往松江聚集,原本景德镇走瓷路一直到澳门的路线,也改成了大宗货物走安庆到松江的长江水道。
如今各国的东印度公司都开始将商馆向北发展,尽可能就近买货,能省一块钱是一块钱,正缺人手。
这一次大顺外交开局后,这个趋势也就更加明显了,改变之下,原本两年后才要前往东印度公司谋出路的克莱武,就这样被父亲“抢占好地方”的安排下送到了气候更适合的中国这边先历练历练。
这原本还算是个比较不错的安排,要不是托关系走门子,公司在中国这边的位置就这么多,哪怕是一个书记员也比在印度那边过的惬意,最起码不容易得热带的病。
只是,目睹了伶仃洋的这一幕的克莱武,心里起了别样的想法。
他不是很喜欢这里。
“中国这边一直这样蛮横吗?”
在甲板上看热闹的克莱武询问了一下公司的老员工,他父亲的朋友。
“是的,中国不是印度。在这里,如果海关官员上我们的船,我们是需要下跪的。而且公司有什么事请求当地的官员,也不能用申呈、照会之类的字眼。一定要用禀呈。”
“在这里一定要守规矩。公司上面也下达了命令,禁止携带鸦片之类的货物。公司在这里,要遵守当地的法令。毕竟,我们的公司还中国,还要面对瑞典、丹麦、法国、荷兰以及葡萄牙人,甚至普鲁士的竞争。”
“而且……公司在中国这边的货物销售,不是很好。愿意与我们接洽的大商人不多。”
前面那些是向来如此的惯性,东印度公司员工又没有秀才身份,见官岂能不拜?
后者,则也算是英国此时的无奈。
历史上,距离鸦片战争还有二三十年了、蒸汽机已经在英国出现很久了,广东十三行的商人还不待见英国人。因为英国人用来物物交换抵偿银币的货物,是真的不好卖。
在鸦片战争之前,历史上唯一能和中国正常贸易、扣除鸦片走私还能平衡贸易额的,其实只有一个卖人参貂皮的美国。
英国东印度公司当然不老实,但朝廷早就觉察到了“底野迦”之类的神药的危害,下了禁烟令。
英国这边暂时也没能力暴打大顺一顿,又怕被取缔了贸易,只能是严格规定公司职员不要搞小动作。
这和英国在欧洲之外的别处贸易,完全不是一个风格。在印度,别说跪拜了,动辄和当地土邦的王公一起谈笑风生,而大顺这边真的是见个节度使级别的都难的要命。
而且大顺这边只是画了个圈,画地为牢,不准随意出圈走动。既是担心传教、也是“汉法理王国”的地图事件之后大顺对这群悄悄绘制地图往外运的西洋人极为提防……以及担心他们偷瓷器生丝等技术原因。
俄国人为了收购大黄种子可是花了大价钱,大顺这边查过好几次大案子。这边法国人也几乎偷走了瓷器的秘密,不可不防。
种种和听闻中耀武扬威的公司风格完全不同,这让克莱武很不适应。
即便还没有正式在公司工作,但克莱武心里已经有些厌倦。想着无休止的书记员工作,再想想大顺这边“蛮横霸道”的野蛮行径,完全不像是在印度那边那么自由。
看着远处降了旗帜、在大顺军舰监视下缓缓行驶的王家海军舰队,克莱武想象了一下自己将来的生活,不禁愁眉苦脸。
想象了一下,自己现在才十六。
每天就要在港口的商馆里当书记员,清点货物、盘库、点数。
一干三十年,从少年干到中老年,这样的日子,今天就能看到三十年后。
这样的日子,可真的是不如死了。如果自己喜欢这样的日子,就会好好上学、好好读书了,也不至于连续转学连续被退学。
本来听了很多东印度公司的传说、海上的故事,以为外面的世界一定像故事里那么有趣、冒险、刺激,每一天过得都像是在赌桌上把自己的情人当赌注压进去的感觉。
可看看那些顺从的王家海军的军舰、听听老叔叔嘴里说的连用词都要用“禀呈”这样的词汇,现实和想象的反差实在是太大了。
克莱武看看父亲的这位老友,苦恼道:“约翰叔叔,我听说公司的生活很刺激,有很多发财的传说,所以我才来到了公司。”
“如果在这里,也要遵守秩序、遵守法令,我为什么要来呢?难道英国就没有秩序、没有法令吗?”
“传说中的公司的那些故事,难道都是假的吗?”
老约翰笑道:“是真的。但你听过的那些故事和传说,有任何一件发生的地点是在中国吗?哦,对了,除了当年在广东被法国人的水手殴打那件事作为仇恨一直宣传之外。”
“传说是真的。刺激和冒险的生活,可以在加勒比、在印度。但唯独,不能在这里。这里,有一个可以维系他们的法律和秩序的帝国。我们只能遵守这里的法令。”
克莱武用一个十六岁叛逆孩子的惊奇问道:“约翰叔叔,那你能够忍受这样的生活吗?”
老约翰也很惊奇地看着克莱武,反问道:“上帝啊。这里没有热带的疟疾、热病;没有夏季炎热到恨不得把身上的皮肤都脱下来的天气。不需要担心战乱、不需要担心法国人带领那些土邦王公把我们俘虏、不用担心印第安人从树林里射出的铅弹……工资还有驻外补贴,高于国内办事员,孩子,这样的生活难道不好吗?”
两个人完全不能理解对方的思维。
克莱武是个一辈子都在追求刺激的赌徒。
十一二岁为了追求刺激,就爬上教堂的雕像上,倒挂在上面装倒吊人。
不是吓唬那些祷告的邻居。
只为了感受那种随时可能掉下来摔死的紧张感。每次剧烈心跳加速、浑身每个毛孔都在发汗的感觉,就像是经历了一次极致的……高的潮。
后来他几乎凭借一己之力攻破了孟加拉、创造了神话,但那反而将他的刺激阈值提高了。后续的战争让他感觉不到刺激了,空虚到开始吸食鸦片,追求那种纯粹的、极致的精神快感。
在北美反贼即将举事的前一年,吸多了鸦片越发感到空虚、以及更难感受到刺激的克莱武,用一把小刀自杀了。
而授予他马塞诸塞殖民地总督、让他镇压反贼、再创孟加拉神话的委任状已经在路上。
克莱武很难理解老约翰的话,每天上班下班的日子,十六岁就可以知道六十岁模样的生活,为什么会有人喜欢?
老约翰也感觉到克莱武的问题问的奇怪,没有热带病、城市相对整洁、工资不错、安稳没有生命危险的生活,为什么有人会不喜欢?
克莱武看着已经远去的、服从了大顺法令和秩序的王家海军战舰,终于坚定的摇了摇头。
“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这里的生活,从十六岁就可以知道六十岁的模样,那我现在死去和六十岁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不喜欢法令和秩序,法令和秩序天空下,没有产生传奇和英雄的土壤。”
“我……不喜欢中国。这里,有秩序。我可以申请调往印度吗?或者,公司可以毁掉大顺的秩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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