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回大顺买地耕读科举当官,还是在巴达维亚办产业兴工厂当甲必丹,于个人而言区别其实不大。
都是个人的最佳选择。
最多也就是转型的时候需要付出点代价就是了。
但只要有钱,事都好办。
可对于国家而言,这区别就大了。
如果买地、耕读、科举、当官、收租子、成为铁打的乡绅,依旧是大顺个人的最佳选择,那大顺可能会很稳定,但中华指定是要完犊子了。
连富光等人不会知道这里面的区别,但却知道如果回去当乡绅、买地、科举,即便有钱,也颇麻烦,至少也得三五代人才能取得如今这样的地位,混成一方一县铁打的老爷。
他们当然还是希望大顺不要插手太多南洋的事。
因为如果大顺搞不定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市场,也就没办法吃肉。
没办法吃肉,就只能琢磨着喝汤,朝廷花钱下南洋总不能连口汤都不喝吧?
而连富光等人原本在这个体系内就是喝汤的。
朝廷没法吃肉,只能抢汤喝,那原本喝汤的就要去舔勺子了。
虽然大顺的战列舰已经开到了巴达维亚,距离巴达维亚只有三五海里的距离了。
可是,距离波斯市场、非洲市场、西欧市场、美洲市场,还有几万里呢。
就像是巴达维亚的糖。荷兰东印度公司总归还是荷兰的金疙瘩,就算价格比西印度的稍微高点,在关税上调一调还是能卖出去的。自己家的,还是要照顾照顾的。
而如果巴达维亚的糖,归大顺了呢?是西印度加勒比的糖不好吃?还是说大顺的糖有魔力,吃起来就是比加勒比的糖更香甜?
南洋和大顺的产物,在一定程度上,是有竞争的,并不完全是互补关系。仍旧是糖来说,如果东印度公司没有关税保护,福建广西台湾的糖,早在三十年前就能让巴达维亚糖厂倒闭、遍地都是乌衫党和无裤汉,哪里轮得到现在?
又何止是糖?
巴达维亚还是东印度公司的“首都”,任何首都的人民,都不希望迁都,这是铁律。
种种不安和惴惴,都要在这一次钦差大人宣慰南洋一事上,得出个最终的结果,也好安心。
这种不安随着大顺的军舰距离港口越近,也就越发惴惴。
等到军舰终于靠港,看到舰队鸣炮的是礼炮而不是实弹时,这种惴惴不安的第一层担心终于散去。
钦差的仪仗打起来,圣旨读起来,刘钰也终于踏上了巴达维亚的地面,在瓦尔克尼尔的引领下检阅了一下巴达维亚的守军部队,在场的所有巴达维亚方面的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终于,没有开战。
冗长的欢迎仪式结束后,依旧是由连富光引着钦差大人,前往他的庄园暂住,那里是巴达维亚最好的中式庄园,经过了些微修缮后也更适合接待钦差。
进了庄园后,连富光等人齐齐跪下,刘钰免了他们的礼,在态度上还是表达了一下友善。
“我听闻在巴达维亚之公堂,凡有矛盾,皆求诸于甲必丹、雷珍兰。当堂断案,民只长揖,素来不跪,口称晚生即可。尔等还能记得天朝仪礼,足见不忘天朝,足可嘉奖。”
这话听起来比较友善,连富光小心翼翼地抬头瞟了一眼,看看这个传闻中指挥过万人规模作战的将军到底怎番模样。
看过之后,也觉得亲切和蔼,脸上始终笑嘻嘻的,并没有戏文里传说中的不怒自威之类的庄严。
他以为这是刘钰平易近人,实则却不知道这笑嘻嘻纯粹是一种看天下如戏的玩乐心态。最简单的路走完了,最差也不会再有持续百年的屈辱了,后面的路茫然无措不知能否走得通,可南洋这边只是无足轻重的一小步于大局无补。身处南洋,自是心态轻松。
“钦差大人一路辛苦,寒舍自入不得大人的眼,但我等也是费了些心思。还请大人不要见怪。”
说着这些场面话的时候,连富光内心狂跳,犹豫了几次,看着刘钰笑嘻嘻的神情,终于把真正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大人此番前来宣慰,我等自是感念朝廷恩情。只是,我等听闻,朝廷亦是认可出洋谋生之行。如今天朝又取消丁税,人多流动而官员不禁,毕竟人走地不走。这日后下南洋的依旧不少……此番宣慰,是为今日昨日?是为今日明日?”
“有何区别?”
“回大人的话。若为今日昨日,只消管今日昨日之唐人。若为今日明日,便要管明日之唐人。巴达维亚今日不允唐人来,明日说不准又求唐人多来。”
刘钰心道最多三五年,巴达维亚都要改为汉名椰林城了,哪还有什么今日明日?
他也不知道连富光等人有自己的小算盘,只当是瓦尔克尼尔派他们来试探自己的。
于是问了一句废话。
“本官前来宣慰,就是要多问荷兰人对唐人可有不公之处?若有,自是要与本地总督商谈,日后立为约法便是。”
这句话本身不是废话,但问题是各种苛捐杂税是包税制的,眼前这几个就是包税的。
问包税人苛捐杂税好不好,何异于问地主收地租好不好?
果然,连富光忙道:“荷兰人自有法度,制度与中原多有不同。但也算秉公而行,并无太多不公之处。我等祭祖,亦无阻碍。唐人自治,亦以《大顺律》为准,荷兰人少有干涉。”
“唯有一件事,似有不公之处。”
刘钰大吃一惊,心道你们居然也能感觉到有不公之处?
人头税不是你在包吗?到底啥玩意能让你们感到不公?
好奇心起,心说能让包税人都感到不公的,那得是什么样的恶政?连忙问道:“说说看!本官定会据理力争。”
连富光忙作揖致谢,说道:“五十年前,甲必丹郭君冠,设置【weeskamer】。此荷兰语孤儿鳏寡之意。一如天朝之慈幼堂、抚育院、育婴社。可曰济贫院。”
“若有人死,而无遗嘱,则清查资产,变卖为银,存入其中。其子嗣领取利息年金,待成年后,则返还本金。济贫院之资产,平日有专人管理,使钱生钱。”
“平日或置义学、或救济癫痫、或抚育孤儿。”
刘钰点头道:“这是好事啊。有什么问题?郭君冠此人,若在天朝,亦可立祀矣。”
连富光道:“如今济贫院资金不足,荷兰人便强制要求,待死后,清查家产,必要捐献千分之五为慈善之用。”
“捐赠是好事、济贫也是好事,救助鳏寡亦是善举。我等若是捐赠,自是心情舒畅,亦算行善积德。可是,哪有强逼着捐钱的?况且,哪有收死人钱的?”
“三十年前,闽人邱祖观任这个济贫院资产管理委员,他见资产日少,便出台了政策:凡是家里有奴婢的,奴隶的,奴婢奴隶死后,不得私自埋葬,必须要去济贫院买票,交25文钱才能埋葬。”
“他死后,举城皆恨,无一人去抬棺。”
“慈善之举,捐钱,可以。但死后捐钱,实在惹人恼怒。但凡家里有奴婢、奴隶的,缺这25文钱吗?不过是咽不下这口气而已。”
“大人能否与总督商谈,免了死后按照资产百分比捐赠之政?”
刘钰呵了一声,心道他妈的巴达维亚城外,五六万华人被人头税和失业逼得差点大起义,几万人要渡海去锡兰求活,至少三分之一的死亡率。
我他妈问你荷兰这边对华人是否不公,我好和巴达维亚的荷兰人谈,你就说这个?
连富光见刘钰阴阳怪气地呵了一声,有些不太理解刘钰的这声阴阳怪气源于何处。
三观不同导致的巨大差异,使得一些在连富光看来理所当然的事,在刘钰看来就不那么理所当然。
比如奴婢、奴隶死了去买票埋葬,这不是赚死人钱吗?
赚死人钱,天理不容。
历朝历代,有赚死人钱的吗?哪怕王莽隋炀,也没赚过死人钱吧?
连富光等人觉得这当然要愤怒,故而实在难以理解刘钰那声阴阳怪气的呵。
可是虽不解其呵在何处,却还是小心翼翼地说了他真正想说的话。
“我等非是没有为善恻隐之心,而是以为此等以家产百分比征税的税法,乃恶政。”
“大人有所不知,荷兰这边还要征收遗产税。亦是按照家产百分比征收。这遗产税并不入济贫院,而是直接交予总督。而那千分之五,是在遗产税之外,另行增加的捐款。”
“凡有死者,第一件事不是前来吊唁,而是去清查家产,按照比例征收遗产税。”
“死者为大。哪有人死了还是收税的?”
“非只是我等不满,巴达维亚城中华人,皆有不满。”
“其一,死者为大,人死而去收税,此真丧尽天良。”
“其二,若济贫院接济鳏寡,则至宗族族堂何处?宗族族堂,本就是做此等事的,若此事官营,宗族松散,人心岂能敬重祖宗?”
“其三,这济贫院,救得是有病的、癫痫、麻风、寡妇、孤儿等等。凡城中之人,岂用接济?壮汉享受不到此等福利,反倒动辄被强迫捐钱,去救治病人寡妇孤儿。为何要用我等的钱,去救治他们?”
“城中之人等老后,自有人养老送终,济贫院之福利与我无关;城中之人病了,自出钱看病,亦有奴婢家人服侍;城中之人死了,妻女皆有遗产,何须济贫院来接济寡妇?”
“钱我等城中之人出,福利我等一点无法享受,谁人甘心?自古以来,做善事没有强制交钱的。遗产便是暴虐如隋炀,亦不曾收甚么遗产税。”
“城外多少穷汉,他们才需救济,可他们哪有钱捐给济贫院?况且,城外穷汉极多,这济贫院什么时候是个头?今日无钱,要我们出财产的千分之五;明日无钱,又出千分之五……无穷无尽。”
“也亏得朝廷出钱,将城外穷汉移民锡兰。若不然,只怕这济贫院要用我等的钱,去养城外那些人了。”
听到这,刘钰终于笑了,心道你想多了,荷兰人哪有这心思,直接杀光多省事。
“大人,能在城中住的,都交得起人头税,不需要救济。需要救济的,连人头税都交不起,自是没有遗产税,也不能指望他们捐钱。”
“我们交的钱,一分都用不到我们身上,谁人心里能不抱怨?”
刘钰闻言,缓缓地伸出了一个大拇指,赞道:“果然有理有据!”
心里却想,人头税、米税、鱼税……凡此种种21种苛捐杂税,又有多少用在了你们身上?你们抱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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