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文化上的东西,毕竟是有隔阂的。
康不怠是大顺人,所以他一针见血地说刘钰根本不是大顺人。
而康不怠主持的这次阴谋,也恰恰证明了康不怠骨子里还是个大顺人,绝对不是荷兰人。对荷兰的了解终究还是用大顺人的思维方式去了解的。
就如后世的那部《战争与和平》中,在俄国人眼里最美的段落,是只有几十个字的、自小接受法国教育的贵族小姐娜塔莎·罗斯托娃狩猎回来后,无师自通仿佛血脉继承般赤脚跳俄罗斯舞的那一段。奥黛丽赫本再美,也跳不出那一段的神韵;美帝花再多钱翻拍,也拍不出那一段的精髓——那短短几十个字,说的是俄国贵族最大的幻想:圣彼得堡的贵族的俄罗斯,和广大农村的俄罗斯,这两个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截然不同的俄罗斯,不用流血,便在这一刹那融为一体。即便只是一段舞的时间,却可永恒。
康不怠很聪明,有手段,但他不是荷兰人。他骨子里想的,潜意识里仍旧是大顺的思维方式:君主失德,残暴虐民,换一个嘛。
别看他在认识刘钰之前,就可以和郑芝龙一样玩西洋吉他弹个看守牛变奏曲自娱,但他是真的理解不了这种由宗教神学衍生出来的有些畸形的神旨自由的概念,也无法理解荷兰特殊的国族构建导致的政治问题。
他觉得弄出个海牙惨案,煽风点火,必可成事。
这么想,是没问题的。奥兰治派肯定是不行了,但是他所理解的煽动舆论的方向,和安东尼所考虑的就大为不同。毕竟他看到的荷兰,只是个符号化的荷兰。
奥兰治派在台上的时候,共和派各派系之间是盟友,但这个盟友是因为有共同的敌人。
但当共同敌人不在了的时候,共和派内部的争端必要爆发。
安东尼所代表的,是摄政派内部一小撮精英的意志,要把七省捏成一个。
而摄政派内部,还有一大坨人,想的是削弱荷兰省的权力,让联省真正成为七省诸市。
同时,摄政派代表的,是商贸业,金融业的利益。
而共和派中还有个派别,是希望政府扶植工业发展,解决荷兰日趋严重的失业和贫困问题,重振制造业。
阿姆斯特丹的人口,六十年前是二三十万,现在还是二三十万,中途本土还没打过仗,本土基本稳定。见微知著,只从此一点,就能理解现在的荷兰有多么衰落。
共和派中希望政府扶植工业发展、重振制造业的那群人,是支持集权的。但他们又绝对不会支持安东尼和大顺之间达成的秘密协议。
反自由贸易的行会组织手里还有民兵,精英内部还有经济研讨社,奥兰治家族还有一波勃艮第时代遗留的贵族基本盘。
荷兰和大顺不一样,大顺想要稳住国家,之前只需要抓住一个主要矛盾:土地问题即可,尽可能保持小农经济的稳定。方向明确。
荷兰内部这么乱,各个力量分散。手工业发达过但衰落了;商人唯利是图但是手里没枪杆子;行会反动但是中产手里有枪杆子;市民社会不可轻视的笔杆子,在那群反对集权派的手里,连国族构建都是他们完成的。
各种矛盾,最终的表象,就是中央集权和地方势力之间的矛盾。
大顺出身的人,尤其尚且盛世时候,很难想象怎么去解决中央和地方的巨大矛盾。
大顺的地方官可以阳奉阴违,但无法想象六政府天佑殿下文要换个节度使、府尹,下面拒不奉命,换不得,然后钦差无奈就只能回去。或者本地的府尹节度使,是当地大族担任,朝廷管不到。
而大顺与荷兰的经济基础区别,又使得两国对待这类问题的手段完全不可以互相借鉴。
大顺的经济基础是小农经济。某个省不服,朝廷派兵去一趟,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日后日子该咋过还是咋过,不会有任何的影响。
再加上大顺有科举制这个此时领先世界的选拔手段,地方上根本不存在什么表面上的实力派。表面上的实力派,那叫造反。
荷兰要是经济基础和大顺一样,也可以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法达成集权的目的。
但显然,不一样。
集权对荷兰有多重要?
如果还是躺平等死,等着荷兰自己慢慢腐朽,区别不大。
可如果与大顺合作,那么就非得集权不可。
安东尼当然知道康不怠说的那句“nulla poena sine lege”谚语是什么意思。
法律没规定不让做的,就可以做。
护航舰队保护合法贸易。
那么不合法贸易呢?
“不护航”非法贸易,与“抓捕”非法贸易。
在荷兰这种“讲法律”的地方,二者是有巨大区别的。
大顺这边说的好听,说是要与荷兰紧密合作,加强双边的贸易合作。
潜台词是什么,安东尼一清二楚。
这句话的真实意思,是说两家合伙走私。
中法之间的关系在那摆着,大顺又没有在非洲买卖奴隶的能力,自然而然不是往西班牙殖民地和法国殖民地走私了。
历史上,北美叛乱的时候,荷兰也几乎是第一个蹦出来支持的。为什么?因为叛乱成功,“走私”贸易就变成“合法”贸易了。
走私,本质上就是一种商业活动。
和杀人不一样。
走私是否是走私,取决于法律;杀人是否是杀死了人,不取决于法律。
奥利地王位继承战争一旦结束,英国将进入一个长达数年的修养期。在这段时间内,英国不会主动发起战争。
而且与西班牙之间的战争,表明了英国现在远还没有制霸七海无敌的实力,差不少呢。
这当然就是荷兰的机遇期。
和大顺合作,就是在赌国运。
赌赢了,英国衰落,荷兰拿到北美的贸易权;赌输了,英国暴打荷兰一顿,直接废掉荷兰的全部武装,扶植奥兰治派复辟,成为英国的傀儡国。
如果不赌,安东尼可以预见,荷兰的衰落会持续下去,最终可能连金融中心的地位都不保。
如他的导师所说,这么富庶的七省,没有被瓜分本来就是奇迹。
有世界金融中心,却无保护的力量,迟早要被夺走。
不能把荷兰的希望,寄托在他老师所说的奇迹再延续百年上。
不赌,慢慢烂死。
赌,就有可能赢。
但是,不集权,依旧是七省各自为政,赢面极小。
安东尼对大顺有一个基本清醒的认识,确实,要是把英国放在东南亚,甚至放在印度、放在波斯,大顺都能赢的轻松。
但如果在大西洋开战,大顺的主力舰队就算能保护荷兰本土,然而海上贸易的维护,只靠大顺肯定是不够的。
集权,是造舰的基础。
安东尼是荷兰人,真正的荷兰人,所以他懂荷兰,至少比康不怠懂得多。
荷兰的国族构成,是靠“我们是欧洲的自由堡垒”这个与众不同的特点所凝聚的。
怕只怕,这一次要是没操作好,奥兰治派上台是下台了,上台的却是一些各省的自治份子,那就绝对完犊子了,还不如奥兰治派在台上呢。
最起码,本廷克伯爵一直在试图建立一个以执政官为国王的内阁政府,还拉走了本土派精英中很多一部分试图加强集权的人。
虽然搞到现在,除了邮政系统收归国有这一点小小的改革之外别的也没啥,但最起码日后还是有可能的。
可要是那群各省自治派上台,那就绝对一点可能都没有了。
荷兰的精英阶层严重分化,而赞同集权的那部分人,认为奥兰治派,是荷兰集权成功的唯一希望。
不是奥兰治家族多好,而是除了奥兰治家族谁也不可能完成七省合一。
是以,摆在安东尼面前的问题,难度很大。
看着手里满满都是煽动性词汇的海牙惨案汇报,安东尼一时间有些无计可施。
想了很久,他只能露出无奈的苦笑。
心想,思来想去,似乎还是只有中国人之前在小报上用的那种下三路的手段,才是最有效的。
既不把仇恨往英国那边煽动,因为要和大顺合作,而大顺本身就是个夺了东南亚殖民地的敌人,比英国人好不到哪去。
也不能把问题往执政官制度上引,因为要为将来集权打基础,现在煽动的太过,集权就不可能成功。
二者都不能用,也就只剩下“人身攻击”这一个选项了。
抹黑、造谣,把威廉四世塑造成一个疯子、精神病、变态、惧内、无能的人。
延续大顺那群人之前黑威廉四世的那种下三滥、下三路手段。诸如什么“因为长得像狒狒,不听老婆话就不准上床”之类的东西,虽然令他作呕,但似乎是最有效的。
对人、不对事。
放在别的问题上,对人不对事,可能会有问题。
但荷兰的特殊情况,使得对人不对事,反倒可以发挥出最好的效果。
对人不对事,意味着不是要取消执政官制度,而是威廉四世不适合当执政官;意味着不是要否定执政官的顾问本廷克伯爵一直鼓吹的集权,而是执政官本身不适合做执政官,政策会继续继承。
威廉四世不适合当执政官,总执政官又只能是奥兰治家族的人来当,威廉四世又没有成年的子女。
所以,对人不对事,就可以既达成目的,又不会踩到安东尼当心的两颗雷。
没有执政官咋办?
荷兰又不是第一次了,早就轻车熟路,联省议会大议长。
安东尼迅速想到了一个方向,逼着威廉四世不得不承认的方向:把威廉四世有间歇性精神病上引,下令开枪镇压的时候,是犯了间歇性精神病。
为什么会有间歇性精神病?因为执政的老婆、英国的长公主整天英国这般、英国那般,逼逼叨叨把执政官逼疯了。执政官一听到外面的人谈英国,想到老婆可能晚上又要折磨他,就紧张的犯病了。
要么承认自己有间歇性精神病,放弃执政的位置。
要么承认自己就是偏向外国人的利益,没资格做荷兰执政的位置。
康不怠万万没想到,自己策划了海牙惨案,以为荷兰的事已经到了传檄而定的地步了。不曾想,到头来,安东尼想的办法,居然还是最低级的人身攻击、下三滥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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