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罗德里格斯泊靠港岸后,对“澳门要完”的认知也愈发深刻。
他离港时候还没的大顺士兵,已经控制了港口沿岸,远处的在上次拆城墙时候留下的堡垒和炮台上,也全是大顺的旗帜。
议事会的成员,卑微地站在几名大顺官员的身后,正在那里辩解着什么。
但看起来,辩解的内容并没有让那几名大顺官员满意。
船上,大顺的水兵直接接管了圣保罗号,罗德里格斯不得不离开商船,前往陆地。
水兵插着刺刀的火枪,就抵在距离他后背大约一尺远的地方,稍微停顿一下可能都会自己撞到水兵的刺刀上。
码头上,跪着大约二十多个人。双手都被绑着,像是捆扎动物一样,跪在地上,低着头,脖颈后就是黑漆漆的刺刀。
罗德里格斯看到耶稣会的几个人也在其中。
而跪在那里、双手被绑着的人中,罗德里格斯见到了一个熟人。
如果用葡萄牙或者西班牙名字,跪着的那个人叫伯铎·桑实,年纪在六十多岁,头发已经灰白。
不过,在大顺,本地人都称呼他为白多禄。
因为他的教名,叫彼得,而佩德罗、彼得、伯多禄之类的名字,在闽粤之地,因为发音问题,更容易被发成白多禄的音。
放到后世,这也是个在天主教圈里知名的人物。
历史上,白多禄是中华教区“一百二十位位殉道者”之一,然后水涨船高,于1893年晋升真福,在2000年被当时的教皇若望·保罗二世封圣,成为天主教圣人之一。
罗德里格斯心里咯噔一下,此时这位还没有被教皇封圣的白多禄,他是认得的。
当年白多禄从马尼拉乘船前往中国,乘坐的船上,罗德里格斯当时虽然不是船长,但也是船上的干部。
白多禄是多明我会的,不是耶稣会的。澳门是耶稣会的地盘,不是多明我会的。
而且,历史上,因为中国的礼仪问题,多明我会和耶稣会发生过一场剧烈的冲突。
宗教嘛,只有更纯洁,更极端。
耶稣会为了方便天主教在中国传播,用上帝之类的词汇翻译圣经圣枪修女蒋,为什么被戏称为空一格,就与这件事有关:后来教皇不让用上帝这个异教徒的词,但一些印刷圣经的,为了图方便,用“查找、替换”**,将“上帝”,替换为了“神”。
众所周知,上帝,是两个字;而神,是一个字。为了对齐排版,只好空一格。
又众所周知,圣枪修女蒋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基督徒,是重新定义了勿忘在莒词义的传统文化第一人,以为“神”前面的空一格是传统文化的挪抬,又因其笃信上帝,遂叫下属空一格。
而至于此时,这个“空一格”事件也引发了多明我会和澳门耶稣会之间的一些冲突。
耶稣会觉得,传教嘛,不能本本主义、教条主义,要天主教中国化,所以应该尽可能借用传统,用上帝之类的词汇,这样才能方便传教。
就如同那个天主教笑话一样:
话说有一天,各个修会的神父在一座教堂里一起做晚祷,这时蜡烛灭了。
结果本笃会修士们仿佛根本没看见一样,他们按照记忆继续唱祷,一个词都没有错。
方济各会修士们表示很淡定,他们拿出吉他,创作了一首赞歌感谢天主赐予的黑暗姐妹。
多明我会的修士,他们开始讨论光对于神圣知识的重要媒介作用。
圣衣会的修士们则沉入了一种缓慢的,有节奏的呼吸和冥思中。
只有耶稣会的修士们比较特别,他们提出:蜡烛突然灭了,是不是代表可以从此取消传统的晚祷?
这个笑话的现实体现,除了中国礼仪问题外,还有就是澳门的“圣保罗号”商船。
这种变通,站在天主教的角度,无疑是成功的。
但,当时多明我会觉得,他妈的,你们这不是真正的天主教徒,怎么能够允许随便改动规矩呢?
于是去罗马告状,提出了著名的十七评耶稣会,指责耶稣会违背了正统天主教,走上了异端之路。
耶稣会的“变通”,与多明我会的“教条”,导致了从前朝大明一直延续到大顺的“中国天主教徒礼仪之争”。
也最终,在刘钰于威海练兵时候的文登州牧白云航“揣摩上意”的办理下,直接引发了大顺驱逐天主教徒、禁绝天主教的一系列事件。
是以耶稣会和多明我会不是太对付。
但,三十多年前,教皇宣布福建是多明我会的教区,耶稣会只得撤离福建,是以双方虽有矛盾,但当时圣保罗号还是搭载着多明我会的白多禄等教士前往了澳门,并在澳门找船前往福建。
从当年白云航办理教案升官开始,大顺这边就开始了严格的禁教,澳门是为数不多允许天主教传播的地方。
罗德里格斯作为一个在澳门生长了这么久的人,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危险。
他是万万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苍老的、而且还是被绑缚的、当年乘坐他的船来澳门的白多禄教士。
因为白云航办理教案之后,大顺禁教了。而且白云航发迹的地方,正是多明我会管辖的福建。
当时白多禄等人是被驱逐出了福建的,让他们要么离境、要么去澳门。
前几年罗德里格斯还在澳门见到过白多禄,后来听说他离开澳门了,哪曾想今天能在这里见到?
大顺当然不可能跑到马尼拉之类的地方执法,现在白多禄被绑着双手押在这里……
显然,前几年离开澳门后,恐怕这人根本没有离开大顺,而是又潜藏回福建传教了!
想到这,罗德里格斯不禁一身冷汗。
他可是听说过大顺这边一些严刑拷打的手段,对白发苍苍的白多禄教士的信仰坚定程度,他是信赖的。
怕就怕,牵连出来的人,到时候牵着王八吊着鳖,再把自己这些人牵扯出来,事情可就麻烦了。
自己在澳门的生活,挺好的。能混到耶稣会的职业经理人,即便在澳门这么萧条的情况下,还能有贸易线可跑。
要是因为这件事,被驱逐出境,去哪找这么好的工作?回国的话,日子可并不好过,国内的贸易也比较凄惨,真要是回国,那可就只能去巴西殖民地混了。
一开始,他那句“澳门、要完”,只是一种旁观者的态度,毕竟他自认自己一不贩卖人口、二不走私鸦片,澳门固然要完,但自己却不会被牵连。
哪曾想,之前在海上还可以有“旁观者”的心态,现在已经殃及自己了。
若是这么算,澳门大部分人,那一个不会被牵连到?
冷汗涔涔的时候,悄悄看了看白多禄旁边的几名大顺官员,看着衣服上的图案,罗德里格斯心里更惊。
那衣服,可是节度使级别的朝廷封疆大吏。
这……这澳门之前就算有什么事,也都是县令就给办了。现在直接来了这么高级别的官员,荷枪插着刺刀的士兵占满了各处,这是要出大事啊!
白多禄身旁。
广东节度使看着眼前这几个人被朝廷从福建移交过来的罪犯,心里对朝廷的态度有些看不懂了。
也对天主教的威胁有了深刻的体会。
站在一个儒家士大夫的角度,甚至有些恐惧。
眼前被捆绑的这几个人,是他来澳门办理“人口和鸦片”案的途中,被孩儿军的人从福建那边押送过来的。
当年白云航在福建办教案青云直上之后,福建作为“禁教”的导火索,查办传教是非常严格的。
但是,即便这么严格的情况,还是出了大事。
如果从参与的人数来看,其实不算大。
七八个人而已。
但这件事背后的一些问题,让广东节度使在听了孩儿军的转述后,心惊肉跳。
七八个人,怎么才能闹出大事?
事情说简单也简单。
就是传教转入了地下,查办的时候,查到了一些守贞女。
和日本差不多,大顺这边办理教案的手段,也挺简单粗暴的:把圣象往地上以扔,让教徒踩踏。
踩踏过去的,教育一番,家里、宗族领回去,好好管教。
坚决不踩踏的,打。
结果,就出现了让人瞠目结舌的一幕。
这几个女子,在一群衙役、朝廷派来的孩儿军的监视强逼之下,手挽着手,结成了人墙,挡在了圣象前面。
而且是背对着众人、面朝着圣象的。
本来吧,这种事,肯定是公开办理的,为的就是震慑想要入教的,让他们知道后果。
众目睽睽之下,这几个女子的举动实在是惊世骇俗。
然后,在成百上千人的围观下,这几个手挽着手的女子,朝着圣象跪倒。
把一场践踏圣象的杀鸡儆猴,愣生生搞成了公开宣传。
这还了得?
当地县令吓的脸都白了,县里的衙役们直接冲上去,照着那些女子就一顿猛打。
打不是目的,目的是众目睽睽之下,摆出这么虔诚的姿势,实在是影响太大。
最起码,要把她们打的趴在地上,丑态毕露。
然而,这几个女子挨着衙役的猛打,痛殴,棍子朝着膝盖和手掌上猛砸、竖着棍子往手掌上猛捣,这些女子依旧保持原本的姿势。
直到骨头被打断,不可能违背物理规律后,这才被打趴在了地上。
当时孩儿军也奉命在福建查办这事,全程围观,据说县令当时吓得脸都绿了。
这倒不是本来想露脸、结果把屁股露出来了。
而是太吓人了。
这是抓到的,没抓到的到底有多少?
自古以来,“起义”、“叛乱”的,大多是乌合之众。
但,要是有两万人,都能做到这样,宁死不屈,被殴打到在骨折之前都没有改变姿势的坚定信念,这是什么概念?
张角张宝要是有两万这样的核心人员,早成事了,哪还有什么三国故事;太祖皇帝要是当年有这么样的两万人,只怕永昌元年就得变成永昌十年了。
众目睽睽之下,把个杀鸡儆猴,办成了天主教宣传,再加上这里面体现出了危险的破坏力这还是在大顺命令禁教之后。
县令当时就吓瘫了,孩儿军又在场,事情肯定要立刻回报的。
接着就是开始大规模搜检、举报、追查,一直查到了白多禄这个福建教区代牧的身上,此时他已经是是闽浙赣教区负责人了。
被抓的时候,白多禄是藏在了教民的地窖里,拷打了二十多人,打死了七八个,最终只有一个人扛不住了,供了出来。
审问的时候,这个白多禄,已经精通闽东、赣南、浙南的许多方言,说方言比说官话的县令还熟练。
之所以他负责闽浙赣教区,而没有继续向北扩张,道理……道理就挺无语的。
据审问供述,因为闽赣浙南地区,山区较多,民众贫苦,宗族强大、开垦不易导致必然的重男劳力……等等等等原因,导致在这里传教,要多注意女性教徒,因为她们受的苦太多,非常人所能忍受,更容易入教。
而之所以没有继续北上,因为我们注意到,江苏南部和浙江北部,这里的贞女都是自食其力的。由于靠近贸易中心的缘故,他们可以用纺织业养活自己。外表上她们看不出和教外人有什么区别,只是要求她们不要穿华丽的衣裳,尽可能的朴素。
她们大部分人生活在群众之中,依靠辛苦的劳作维持生活。一天到晚就是呼吖呼地纺纱织布。
她们经常起早贪黑地忙碌,以弥补他们诵经和做慈善工作所花去的时间……
所以,在江苏南部和浙江北部传教的思路,一定要区别于闽浙赣教区。
我们注意到,闽浙赣山区的贫瘠和交易不发达,使得当地人更注重宗族和男性的可耕地的劳动力,在那里发展女性教徒,我们应该让她们感受到关爱、希望……并且一定要注意尽可能不要发展已婚的女性教徒,以免引起宗族的怨恨……
江苏南部和浙江北部地区的女性,因为交易发达和松江府的贸易,她们更容易自食其力,我们更应该让她们感受到尊重和平等。这是两种不同的传教思路……
把这些东西审出来后,当地县令直接自缚,请求孩儿军把他装在囚车里带到京城。
因为他知道这些话意味着什么。
而他任县令的这个县居然是秘密传播的中心,几个传教的大人物全都藏在他所治下的县。
这是一场突发事件,恰恰赶在了朝廷要在澳门处置问题的节骨眼上。
皇帝直接下旨,审问清楚后,送到澳门。
在澳门,杀。
并且在行刑之前,要把他传教的事迹讲清楚。
不要隐瞒,也不要故意羞辱,而是实事求是地讲。
要当着澳门大量迁过来的天主教徒的面讲。
同时给了骄劳布图和广东节度使密旨:若生变,屠。
松江府大营的陆军,紧急抽调五千人,准备登船。
天津卫、威海卫、旅顺卫的舰队,皇子李欗也几乎同时接到了密令:舰队战备,随时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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