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钰那里离开时,法扎克莱的脸因为长时间的假笑,已经有些僵硬。
回到住处,法扎克莱提起笔,像往常一样,将这一次澳门之行开始的见闻,记录在日记之中。
…………
12月4日。晴。澳门。
这位中国的公爵大人,以其一贯的无耻,和如同腓特烈二世一般的声名狼藉的信誉,采取了无耻至极的不正当竞争手段。
看来,公司今年的财务报表会非常难看。
他说,鉴于天朝一直以来的办事效率,以及这件事需要递呈皇帝最终决定,公司所有在澳门、上海和广州的商船,都将被扣押一段时间。以严查确保里面没有私自携带鸦片、或者出示足够的证据证明船上的任何人都没有从事鸦片贸易。
我尽力说清楚了公司的问题,但这位公爵大人不为所动,并且用政治的黑暗性来解释这件事:
他认为,如果不严查的话,将来万一有证据证明公司商船私藏了鸦片、或者船上的水手和员工有直接参与鸦片贸易的证据,那么他将被他的同僚、以及朝廷的其余官员攻击,说他很可能收受了贿赂。
为了他的官位和家族,为了他在皇帝面前的受宠,他当然不会在意公司几百上千股东的利益。
这让我想起来我国的议会里,互相称呼政敌为苏格兰马贼、爱尔兰盗匪。以及詹金斯耳朵事件中,那些指责反对开战派的人都收了西班牙银币贿赂的故事。
看来,世界是相似的。
他们也有自己的道德体系,以一种可以明确区分对错的道德来治国,我想只有极端派和更极端派存在的空间。
无疑,这对公司不是一个好消息。
2月份季风期一过,如果仍旧不能开船扬帆……恐怕今年的茶叶和生丝利润,都可以说再见了。
12月7日。阴。澳门。
可怕的消息传来了,东方人的野蛮实在让所有文明人感到震惊。
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公爵大人,作为处置此次澳门事件的钦差,勾诀了罪犯名单。
实际上,与其说这是处刑,不如说这是一场屠杀。
324名和鸦片贸易有关的人,包括且不限于走私者、私运者、提供器具者、开鸦片馆者,被判处死刑。其中240名中国人,剩下的84人里,有12名同胞。但是,我无力拯救他们。
不但如此,残忍的血腥公爵还给我送来的观瞻邀请,说给我留了一个好位置。
除了这300多个可怜人外,多明我会的一些人也被判处了极刑。
其中,以白多禄为首的多明我会会士13人,被判处炮决。而他们在福建、苏州等地建立的地下教会组织的许多成员,被判处流放到澳门。
这些天主教徒大部分都是穷人,他们和当年五月花号的清教徒不同。实际上,他们连凑钱逃离这个恶魔国度的能力都没有。
可怜的澳门。耶稣会会士当然没有五饼二鱼的神迹,这些不断被流放过来的人口,会让澳门变成地狱的。
然而,耶稣会和澳门主教,又不可能选择不接纳他们。只是,站在商人的角度,我想知道,耶稣会是否有能力救济他们、保证他们最基本的生存?
12月17日。晴。澳门。
今天是首批处决的日子。我被“邀请”去观看,的确是个头排的“好”位置。
不得不说,中国是个崇神的民族,他们的偶像崇拜情节非常严重。如果科学、力学这样的东西被证明有效,他们也会像崇拜神一样去崇拜这些东西。
今天的首批处决,采取了新的处决方式。这种处决方式,也证明了我们一直以来的看法,对理性和科学的崇拜,也是可怕的。
一个大约20英尺高的木台,上面用滑轮组结构吊起沉重的断头刀,断头刀是斜面的。
至于为什么是20英尺高,血腥公爵的一个学生,用一种非常自豪的语气告诉我,这是经过精心计算的。
这样的高度,才有足够的动能,保证每一次端头的干净利落、而又不会损害断头刀。
至于为什么是倾斜的,这个年轻人也用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力学原理来解释。
我从未想过,有人会把科学用在这种地方。实际上,他们就是将科学作为一桩新的神来崇拜,这和他们拜庙宇、龙王、财神、祖先,没有任何的区别。
甚至,他们会把科学的应用,看成另一种形式的神的显灵。
在京城的科学院,他们研究科学的目的,说的很清楚,是为了应用。并且延续了莱布尼茨的论调,多次对英国王家学会那种“为了科学而科学、为了研究世界的普遍真理”的那一套,嗤之以鼻,并斥之为“沦落为某些贵族阶层的消遣”,比如一些研究各种蘑菇的论文。
明显的功利主义。和他们拜神一样,渴求的不是创世的真理,而是诸如降雨、天晴、丰收之类的东西。
不过,血腥公爵的这个学生,对断头台有另一种解释。并认为,这是一种仁义。
认为以科学的方式处决死刑犯,比我们欧洲的火刑、车轮刑、分尸、绞刑更为人道。
会让罪犯死的毫无痛苦。相对绞刑和分尸,这就是一种人道主义的进步。用他的话说,这叫仁。
按照他的说法,对白多禄等人的判决是处以炮决,实际上是更仁的。因为这样的痛苦更小。他从力学的角度给我讲述了炮弹出膛的速度、击碎人体的速度,并得出结论:炮弹的速度,是依靠20英尺高的断头台下落的速度的四十五倍。所以,在死与未死之间的最痛苦时间,也是四十五倍的差距。
我讽刺地问他,是不是发明更为有效的、杀人更迅速的武器,也是一种他所理解的仁?
但他不但没有把这些话当做讽刺,反而眼神中流露出特别的光彩。
他说,相对于被铅弹击中的人体而言,那种无法救治但一时又死不了的痛苦,若是发明一种威力更大、击之即死的枪械,无疑也是一种仁。武器只是工具,他不能决定战争是否开启,所以他只能尽可能解决战争中的痛苦。
有这样的想法,难怪他会用科学来解释断头台的优越性。
这种风气是可怕的。在他们的科学院,或许也是秉持着这样的心态,才制造出了在他们看来更为仁义的舰炮、榴弹炮、装填速度和滑膛枪一样的膛线枪。
可怕的民族。
不过,在观摩了处决之后,在一定程度上,我认可那位血腥公爵的学生的看法:确实,相对于斧子、铡刀、火刑、绞刑、车轮刑来说,这种处决方法似乎确实更为人道。
切口平整,过程迅速,毫无痛苦。
这场处决还要持续数日,还包括日后在广州城的一些处决。今天的处决结束后,血腥公爵告诉我,日后再有贩卖鸦片的,通通如此。
我只能表示,公司以后一定加强监管。
我还能说什么呢?
12月25日。广州。阴。
中国人选择了主降生日这一天,在广州城对白多禄等传教士进行处决。他表现出了一个虔诚者应有的英勇,甚至在死前还在规劝那些将他绑在大炮上的迷途羔羊迷途知返。
并说主不会怪罪他们,他们只是执行了异教徒皇帝的旨意。
愿他的灵魂安息,去那水草肥美之地。
12月26日。广州。晴。
“信西洋人的神,不能得永生。”
“信科学,能不得天花。”
这是他们在处决了白多禄等传教士后喊出的口号,这是一种人为制造的对立,实际上我们也并不是不相信科学。
显然,这种人为制造的对立,是为了用一尊新的神,取代可能的真神。按照血腥公爵的说法,在地里除草最好的方法,是种松树,而不是蹲在地上去薅草。
血腥公爵很清楚科学是什么,但他却故意把科学扭曲成一种神明。显然,他试图用类似传教的手段,迅速传播这种观念。
不得不说,这种人为制造的对立,是有效的。但他忘记了理性崇拜会带来灾难,让人以为拥有了可以窥伺天道神力的力量,认为天道是可以总结出规律的,并且顺从这种规律去做就好、违背这种规律去做就坏。这是妄想。
然而,他们发明的接种某种神奇之物而预防天花的方法,已经在江苏大城市、军队里推广了。
据说,日后皇帝宫廷也要推广。因为十多年下来,确实证明了百分百的有效,且没有什么危险。和欧洲一样,哪怕是宫廷,孩子能够活过五岁,都是值得庆贺的大事。
今天这是在广州城进行推广,大量的官员和豪绅带头,给他们的孩子接种豆苗。
他们对十二年前肆虐的那场天花记忆犹新。
无疑,这又将是一场有效的政治宣传。
他确实种下了一片松树,来预防再长起来的杂草。
虽然说,他这么做,确实救了很多人。
但里面的政治味道太浓了,可见他缺乏一颗真正仁义善良的心。
不能因为他真的救了许多可能染天花而死的人的性命,就说他是一个好人。
因为他的目的是邪恶的。
他拒绝在澳门推广接种,虽然他的理由是人手不足,京城已经认可了有效性,要把大量人手送去京城,以扩大影响力,为后续的推广助力。
但我认为,他是想通过一种对比,瓦解信仰。
大量的人口拥挤到澳门,商业衰败,住房紧缺,城市脏乱,很快将会瘟疫流行。天花的爆发是不可避免的。
他在制造一种对比。那些执行他意志的人,一定会下地狱。
虽然我厌恶他的残暴阴暗,但我不得不也去接种豆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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