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大顺这边说要去教育教育他们的国王和政府这件事,汉考克等人非常支持,认为大顺做的非常对。
北美市场,是个非常有潜力的市场,消费能力非常强,这一点毋庸置疑。
此时当然欧洲还没爆发工业革命,但北美十三州的“人”的生活水平,那真的是非常的高。
高到和二百年后的绝大多数国家与人口相比,此时和工业革命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的北美,生活水平依旧高的多。
当然,这里说的是此时北美三观下的“人”。
把开除人籍的刨除掉,南部一些州,每个家庭的平均资产是392英镑,折合大约1200两白银;北部平均下来,每个家庭的资产是252英镑,折合大约750年白银。
这里指的就是乡村的平均数。
北美的农民,和大顺的农民,都是农民。但农民和农民是不同的。不需要抵御匈奴契丹蒙古等北部游牧民族的侵袭、不需要年年修黄河大堤的劳役,以及从原住民那抢来的土地,使得即使工业革命爆发几十年后,赚钱跑去北美当农民种地,依旧是很多欧洲工人的梦想。
就此时的生产工具和农业生产力水平,每个自耕农家庭鼓捣个百十亩地,毫无压力。
留下一部分草地、或者种植牧草养牛、养羊,喝牛奶。
休耕一部分地,秋天一把火烧掉,肥田又消灭杂草
剩下几十亩地,种一种。
按照此时一些军官的描述,这种田园生活真的非常惬意且轻松:
[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能像北卡罗来纳州的农民那样悠闲,他比任何地方都更接近乐土的描写:玉米的产量在这里是如此之高,只需要种一点就能填饱全家的肚子。借助低地草原,他们可以不费力气地得到肉食;高地上长满了各种野果和浆果
[农闲时候,男人们躺在床上酣睡,直到太阳走完了三分之一的路程,驱赶了所有不健康的潮气。他们才打着哈欠,伸着腿,点着烟,在一片烟雾的保护下来到外面
[天高日立时,他们就抱着膀子,靠在苞米地旁的栅栏上,认真琢磨着晚上要不要去酒馆喝点
这不是西进运动时候的混乱,也不是1830年代资本主义发展导致的原本自耕农小资产者天堂破灭时的迷茫,而是真的属于自耕农、小资产者的田园时代。
没有贵族。
没有税收。
没有黄河泛滥要去修河堤。
没有北方游牧民族的劫掠。
不需要服兵役。
有英国的政府军,在皮特的政策下,为北美而战斗,把他们的敌人一個个消灭。
没有热带病。
铁器、高炉铁、牛耕等技术已经传播。
肥沃的土地数百万年积累的肥料元素还未用过。
和大顺那种“作为农民,我也能种百亩地,但我没那么多地可种’“作为佃农,我也想养牛,可我连喂牛的草地都没有”;“作为贫农,我有三亩地,我根本不需要耧车之类的工具,我哪怕用手指头挖坑、那舌头点种子,也能把这三亩地种完”的情况,完全不同。
即便此时北美的农民依旧是绝大多数,甚至工业革命连影还没有,但此时在这里做自耕农的日子,确实是惬意的。
工业发展,的确会摧毁小农经济。
但对不同的农民,伤害的程度是不同的。
廉价布匹的冲击,对一个拥有60英亩或者说360亩土地的家庭而言,大不了老婆不搓羊毛了,我多卖两车苞米,就够全家穿衣裳了。
廉价布匹的冲击,对一个拥有三四亩地还得租地耕种、粮食不够吃得掺野菜、地边种点棉花老婆纺纱三五年换个衣裳、靠纺纱换更多的棉花再纺纱换点盐吃的家庭而言,其冲击和前者多卖两车苞米就解决的家庭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虽然都叫农民、虽然也都叫小农经济。
而这两种不同状态的农民,对于茶叶、棉布之类的消费能力,也是截然不同的。
东西方交流前农业的极端不发达、高炉铁技术和牛耕垄作等技术出现的过晚、以及中世纪末期暴虐的黑死病、再加上西班牙的白银导致的物价革命,使得欧美在东西方农业技术交流和新旧大陆物种交换后,立刻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市场,消费能力很强。
很多后世的人,在研究亩产的时候,有意或者无意地,把英亩替换成亩;把小夸特重量单位替换成大夸特,得出了诸多奇葩的结论,但这些结论并不是真的,否则英国的农业革命也就没有了意义。
对欧洲而言,因为农业技术不发达,承载能力有限,故而在技术爆炸后,每个农民所拥有的生产资料不变但生产效率提升,小麦亩产从17世纪早期的54斤再到18世纪的130斤。
对北美而言,广袤的土地,使得租佃制度几乎无法存在,自耕农所能耕种的面积几乎都能达到牛耕铁器时代的生产力极限。
即便大部分人其实还是农民,其消费能力,也是极其巨大的。
当然汉考克等人不可能这样理性地区思考,只是感性和对平日生活常识的了解,就知道,大顺这次运来的茶叶布匹瓷器等,都可以卖的很好。
只要没有被开除人籍的家庭一一比如北美此时形容黑人的手,不是用手,而是用“蹄子”。一些拥有家庭奴隶的小自耕农,可能会和家庭奴隶一起吃饭,会被很多人感到恶心,并认为不可思议:很难想象,我们的手和它们的蹄子在一张餐桌上一-实际上都有能够消费茶叶棉布和低端瓷器的能力。
而大顺这边的高端产品,高档的丝绸瓷器等,当然也不愁销路。北美毕竟是个殖民地,只要是殖民地,就有对母国的自我贬低潜意识,尤其在文化方面更是如此。华盛顿曾经就专门给朋友写信,让他帮忙买一批中国瓷器,一定要和欧洲上流社会的流行款一致,“如果不一样,那就不用买了”。这些人有钱之后,自然是要往他们所认为的上流社会靠拢的,而欧洲此时上流社会正在掀起中国热。
至少,在庞贝古城被发掘之前,连建筑园林文化都已经开始向欧洲上流入侵。只是随着庞贝古城被发掘,新古典主义美学开始追认古罗马以塑造基督文明。这股以英国邱园、防南京佛塔、瑞典中国宫为高点的东方文化的美学渗透才算终结。
看起来,一切都很美好。
生产。
消费。
市场。
文化。
需求。
还包括宗教问题,大顺对罗马教廷的态度,使得北美的清教徒对大顺并不极端反感。异端比异教更可恶嘛。
等等、等等,都很契合。
但偏偏,有个非常讨厌的问题,绕不过去。
汉考克等人,都是北美的商人。他们的眼界,这时候还是很低的,他们看不到一些更为宏观层面的东西。
也就是大顺为什么非要选择瓜分北美,而不是策动北美分离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个非常讨厌、绕不过去的问题,叫“货币”
货币这玩意儿,过于神奇,又充满矛盾。
北美不是没有货币,但北美的货币,不是大顺想要的,也或者说大顺要了之后卵用没有的。
北美的货币,是货币,是等价物。
能买苞米、烟草、鱼、虾、奴隶、肉、牛等等,但这些东西,大顺的商人一个都不想要,因为运回去都是赔钱货。
大顺想要的货币,未必只是白银。
黄金也行。
铜也行。
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能运回大顺还能赚钱的,其实都行。
但是,北美现在缺的就是这玩意儿。
历史上,老马曾经评价过当时的西部淘金运动,说这是一件比当时法国轰轰烈烈的、赶跑了复辟王朝、再造了法兰西第二共和国的二月革命还要重要的事。
北美东海岸,是缺乏贵金属的。
北美不是南美,不是秘鲁,也没有波托西。
从贵金属的角度看,北美东海岸十分贫瘠,没有足够的金银。
虽然美国起兵的十二大恨里,这十二恨之一是英国禁止北美自己制造货币,但实际上英国禁止的是北美私人滥发的纸币。
早期时候,在马萨诸塞州,早期移民用的货币,是贝壳。
白色贝壳穿孔后,六个算一便士;黑色贝壳穿孔后,三个算一便士。
但是,生产力的进步、铁器的普遍使用,使得这种钱和印纸差不多:我要是有个煽锅补盆的金刚钻,天天在家钻贝壳,那我不是月入百万一
大约40年后,贝壳货币大规模贬值。
北美开始使用苞米作为货币,但苞米作为货币有个缺点,太大太沉。我去买一尺布,从家里抗一麻袋苞米去买?
十三州也是因地制宜。
马萨诸塞放弃了贝壳,开始用苞米,弗吉尼亚用烟草,康涅狄格用小麦。
这是清教徒的教义、工商业等小资产者的阶级意识所决定的。
因为就在此时走私贩子们脚下的这片名为巴哈马群岛的土地,就算是“美国梦”的一个起点之一,当初百十个清教徒聚集在巴哈马,就因为教义问题所引申出的“政权”问题大打出手。
一边认为应该最起码有个类似长老会、元老院之类的组织;另一派则认为,任何组织都是无用的,要完全的没有政府。
百十个人,打成两派,老死不相往来。
这种教义、和阶级文化、北美小资产土地所有者的现状,都使得货币本身是没有一个“政府信誉”的东西,要么用实物、要么用金银。
一直到这些年,随着北美的发展一一英国人之所以觉得有些冤的地方,就是起兵十二恨里的航海条例问题,在1750年之前确确实实是保护了北美的工商业发展,而不是如同十二恨里一样全然是毁灭工商业的发展——因为北美的货币金银化,就是在18世纪早期开始的,如果纯粹的贸易逆差、本地又不产金银、或者单纯的毁灭工商业,北美是不可能达成货币金银化的。只有大量的金银流入,才能让货币金银化,就像大明的白银货币化的基础就是对外贸易流入的白银。
1750年的分界线,不过是因为之前的保护政策、每年几十万两白银的产业扶植,使得染料、帆布等等,已经开始超越英国自己的需求。
即便如此,大顺这边却依旧不放心,因为北美的金银积累,仍旧不足以和大顺进行广泛的贸易。
真要是放开了吸,最多三年,金银就会被吸没。纸币大顺又不要。北美贵金属货币不足,北美不头疼,大顺反倒头疼。
大顺不但要解决北美的贸易问题,还要解决北美的货币不足问题,否则北美的广阔市场就是无效的、无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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