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张进真的不是有意的。
只是……他习惯了。
军校中大抵都是如此,为了适应那种环境,他不得不如此。
毕竟,每日都要操练,而吃饭的时间是有限的,若是不赶紧填饱肚子,接下来的操练,整个人根本受不了。
这压根不是风雅和粗鄙的事。
再加上,一日操练下来,身体的消耗极大,整个人就好像瘫了似的,且饥肠辘辘,见了什么东西都眼睛发黄,想啃那么一下。
于是……当天启皇帝说大家吃,这就如狗哨一般,顿时唤醒了张进的记忆,于是风云残云。
等到他意识到这样好像失礼了,其他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可这时候……已经迟了。
既然如此……那就甩开腮帮子吃吧。
在军校中学到的最大东西就在于,不需避讳别人的目光,反正大家都一样。
何况张进是真的饿了。
从前的时候……在家里读书,怎么都不觉得饿,可现在体力消耗大,总觉得肚中空空。
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菜油,终于想起了一点礼数来:“来,吃……大家一起吃……”
“……”
大家纷纷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看看,好好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这是饿了多少顿啊,饿死鬼都不至如此。
国子监祭酒笑呵呵的道:“你吃,你吃……”
目光慈和,带着亲切,当然,更多的是深深的同情。
其余人才意识到了什么,纷纷点头。
其实对于国子监祭酒王烁而言,这样的酒席,重要的不是吃。
此时陛下在,他不好高谈阔论,只是见张进如此,他却有点憋不住了。
于是笑着道:“张公子从前都是温文尔雅,现如今……只怕是受了苦,才致如此,哎……你说这军校,怎么连饭都不给人好好吃呢?”
他打开了话匣子。
其余人纷纷附和,目光则是不约而同地瞥向了张静一,似有责难之意。
张静一是个很有觉悟的人,觉得自己的嘴皮子肯定说不过他们的,于是低头,举着筷子……
得赶紧了……不然张进这混蛋……要让他饿肚子了。
他不经意之间,却见坐在对面的户部尚书李起元,李起元贼兮兮的,面上风轻云淡的样子,却趁人不备,偷偷抓了一个饼,往袖里一塞,然后无事人一般,捋须微笑。
这又是啥情况?
这一桌人里,真是什么奇葩都有啊。
张静一心里发寒,宴无好宴啊。
见张静一并不生气,国子监祭酒王烁几人便又开始议论开了:“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所安才为正道,若是贪恋口腹之欲,这便沦于下流了,与那乡野村夫又有什么分别呢?”
又一人道:“所以我一直告诫自己,人生在世,其他可以不论,不求功名,羞于名利,只求勤学,读书不倦,正心诚意,才不枉这圣人门下之名。”
这样一说,大家的兴致就更浓了,于是一时七嘴八舌,说的兴起。
另一桌的信王朱由检也侧耳倾听,一面见张静一的粗鄙,再听他们的清谈,顿觉得有趣,平日里不觉得这些话有什么深意,今日有了对比,方才知道这是至理一般。
其实张进对于这些言论,耳熟能详,他甚至对信王朱由检,现在也很有好感,认为信王乃是贤王。
至于国子监祭酒王烁,那更是高士。
此时,他已吃饱,便端坐在那,纹丝不动。
却听王烁等人越说越是热闹,一时有些忘形,又开始谈及国家大事,王烁道:“中兴之道,不过是实行仁政而已,什么是仁政呢,需廉正奉公,振兴吏治,开放言路,革除朝野积弊,不与百姓争朝夕之利……”
他越说越是起劲,某种程度而言,这话其实是王烁想说给天启皇帝听的。
他觉得很苦闷,为何明明自己这么好的善政,陛下只需按着这个去做,便可去做圣君,却为何总是对此无动于衷,而去轻信像魏忠贤甚至是张静一这样的人。
众人听了王烁的话,似乎有些胆寒了,小心翼翼地去看魏忠贤。
却见魏忠贤冷着脸,一言不发,很明显,这些话,都是冲他来的,什么朝野积弊,这些人口里的积弊,不就是他干的事吗?什么不予百姓争朝夕之利,不就是他派出了大量的镇守太监去收了矿税吗?
可魏忠贤显然不便发作,他历来擅长秋后算账,此时依旧努力和蔼的样子。
信王朱由检似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嘴角微微勾起,因为王烁的这些话,正是自己想说的。
他偷偷看一眼皇兄。
天启皇帝就显得闷闷不乐了,只是他懒得去做声,一方面是罪不至让自己大动干戈,另一方面毕竟今日是信王的好日子。
张进听到这里,脸色却微微的古怪起来。
分明以往的时候,他也爱说这些话。
可今日……竟听的格外的刺耳。
他以往是很崇敬国子监祭酒王烁的,可是用今日的眼光看,却总觉得他的话有失偏颇。
于是他抿抿嘴,依旧没有吭声。
王烁又感慨:“老夫在国子监时,时常教导监生,读书人,应当躬修力践,先行后言先行后言……”
他说到这个,其实也是东林学派最重要的核心,所谓躬修力践、先行后言,其实是延续至王守仁的知行合一。
可张进听到这里,却越发的反感起来。
知行合一,这是没有错的。
可是……
张进突然开了口:“躬修力践、先行后言,这话没有错。”
众人见一直默不作声的张进突然开口,一时都向张进看去。
天启皇帝见张进也不安分,更是不喜了,不自禁地露出了不悦的样子。
信王朱由检却露出欣慰之色。
倒是张进的爹张国纪,心里咯噔一下,立即觉得不妙了。
张进道:“可是先生,该怎样才能躬修力践和先行后言呢?”
王烁微笑,在他看来,张进还是原来的张进,依旧还是那般的虚心求教。
于是满面红光地道:“顾先生曾说过一句话: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岂不就是先行后言吗?这是让我辈读书人,不可空谈心性,不要将王圣人的学问,变成禅机。而是应该将这学问,变成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要积极去揭露朝野的积弊……”
张进恍然之间,有些迷惑。
以前他听了这些话,往往都很激动,觉得这果然很有道理啊,读书人不能坐而论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可现在听来,他却摇头。
这摇头,让王烁一愣:“怎么,老夫说的不对?”
“躬修力践,我觉得不该是如此。”张进道:“因为学生以为……其实这样的躬修力践,只是从一个空谈,沦落到了另一个空谈之中。我们都说要努力的入仕,要行仁政,要革除弊端,要品评天下的人物,只有这样,才是对天下和国家是有利的。可做的这些,不还是在空谈吗?”
王烁:“……”
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错愕地看着张进。
他们没想到,张进居然直接反驳了王烁。
这时信王朱由检顿时尴尬起来,连忙道:“喝酒,喝酒……”
“不。”天启皇帝这时生出奇怪的感觉,他眼里突然放光,却是道:“让他说,让他继续说说看!”
天启皇帝颇为激动,他突然发现,这个舅哥,不但外在改变了,似乎……连内里也有改变。
张进想了想,继续道:“一件事的好坏,怎么能轻易去下结论呢?品评天下人物,做到一个士大夫应该有的责任,这是好事,顾先生此言……很有道理。可学生却认为,凭什么就是我们来品评天下的人物,或者,由我们来决定人的好坏?是因为我们更加高明吗?还是因为……我们学过圣人的道理?”
王烁一时尴尬,而他所尴尬的,不是张进的这些话让他难堪。
而是跳出来反对他的,竟是大名鼎鼎的东林生员张进。
他顿时气恼,吹胡子瞪眼道:“这是因为我们……我们……”
“就说治河吧。”张进不想和他继续辩驳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却是自顾自的打断王烁,道:“王公可曾修过河?知道一旦河水泛滥的时候,这河道里是怎样的场景?可否知道,需要多少人力,才能巡视河堤。如何在河水成灾的时候,确保能迅速迁徙百姓?可是……我们只读了几部书,只在书斋里,彼此议论了几句所谓当政的得失,我们就可以评价治河的好坏,我们便可以决定谁擅长治河,谁不擅长?”
“我从前……也能在治河这些事上,侃侃而谈,自以为自己读过许多经史,便晓得治河,只需像大禹那样,便一定可以成功,可以万无一失。可后来才知道,这其中牵涉到的事情,方方面面,而我从前所想象的治河,其实不过是个笑话而已。我是如此,王公……”
说到这里,张进意味深长地看了王烁一眼,接着用很有深意的口吻道:“王公也是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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