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今日为何一言不发?”从杭州赶来的皮光业拉住了牛希济,问道。
皮光业,襄阳人,皮日休之子,原为钱镠幕府判官。吴越献地投降之后,皮光业得了杭州长史之职,一直在那边做官。
在韩愈这一系道统之中,皮日休算是重要人物、鼓吹干将,立志“拨乱反正”、“复兴儒道”。
至于拨乱反正到什么程度,他说得很清楚:“反当今为往古。”
即恢复古制,令“政治复归于清明”、“民风复归于淳朴”。
说白了,就是在武夫当国的大背景下,文人的日子太难过了,因此无限向往古代,希望恢复当年的那种制度。
当然,他们这一派还可细分。
有的人只是想单纯地摆脱现下的惨澹处境。至于是不是恢复古代的礼制,恢复到多么“古”的程度,那都不重要。
有的人则是想一口气恢复孔子道统。因为在唐代,释道、黄老学说有过大回潮,极大侵蚀了儒家的利益,必须将这些异种学说压制、消灭,让全国以儒家一种声音说话。
皮日休就是这种人。
在《请韩文公配飨太学书》中,认为韩愈的文章“蹴杨墨于不毛之地,蹂释老于无人之境,故得孔道巍然而自正。”
翻译过来就是,韩愈的文章干挺了杨朱、墨翟的学说,把佛家、道家的思想踩在地上狠狠摩擦了一番。
当然,唐代的儒家文人,想象力还不够“丰富”。
在他们看来,“圣人之道犹坦途,诸子之道犹斜径,途无不之也,斜径亦无不之也。然适坦途者有津梁,之斜径者苦荆棘。”
不能“以言拒杨墨、抑佛老者”,就是“圣徒之罪人”。
好吧,其实还可以了。
此时最激进的儒家文人之一皮日休,还承认诸子百家的学说有用,也能抵达终点,只不过儒家学说是“坦途”,方便快捷,诸子百家是“斜径”,路上有很多荆棘,难走。
还不够霸道,还没成为一统江湖的存在,口气强硬之中,略带点软弱。
再往后过个几百年,诸子百家就是“歧路”了,而不是唐代儒家“骑士团骨干成员”皮日休承认的“亦无不之”的同样能抵达终点的“斜径”。
作为皮日休之子,家学渊源的皮光业早年也是个有志青年,决心继承父亲的大志,让儒家学说一统天下,消灭其他所有“异端”,但四处碰壁之后,他放弃了,居然开始写《妖怪录》这种严重背离孔圣大道的东西,只能说摆烂得很彻底,一点不坚定。
当然,大哥不说二哥,牛希济也不是什么“道心坚定”之辈。
他是真的怕了。
为什么追随叔父的脚步,投入这个学派?仔细剖析内心,可能有想上进的因素,另外就是看到道统衰微,想为儒家学说尽一份心力罢了。
不过,他同样在现实中碰壁,因此灰心丧气。
皮光业写《妖怪录》,他投身花间派词人,写男女闺怨之情的《花间集》。
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
新朝鼎立之后,写花间词的人少了,牛希济也不写了,开始转职悯农派诗人,关心民间疾苦。
新朝给了他们希望,但也没抱太大希望。
过去一百五十年过得实在不顺心,他可不敢想象打败其他学说,独尊儒术。今上这个老武夫别看天天玩女人,但确实是顶精明之辈,也够狠,刀子也快。
被他盯上,全家流放西域,妻女没入掖庭并非不可能之事。
太子也是个粗鄙武夫,凡事学今上,萧规曹随,大夏二代也不能指望。
所以,他现在的心气真的不高,意志并不坚定,甚至带有投机心理。
皮、牛二人,确实是一对卧龙凤雏。
“茶太好喝了,应是圣人最喜欢的义兴阳羡茶吧?喝了一碗又一碗,多次如厕,也没听全诸公的高见。”牛希济说道。
“好你个三郎!”皮光业笑道:“在我面前还不说实话?”
牛希济尴尬地笑了笑,道:“《妖怪录》写得怎样了?”
“五卷业已完成。”皮光业说道。
“还写第六卷吗?”
“不写了,我想做点正事。”
“怎么个做正事法?”牛希济问道。
“今日午膳吃了吗?”皮光业反问道。
“吃了。两条鰟头、一盘鹿肉,差点吃撑了。”牛希济说道。
“圣人说,鰟头在辽东、河北的价格,比猪肉还贱。百姓多有采买,吃了后,肚里有油水,省了很多粮食,此为德政,我深以为然。”皮光业说道:“我想去辽东谋个刺史。”
“你这是迎合上意啊。”牛希济看了他两眼,笑道。
“迎合怎样,不迎合又能怎样?”皮光业苦笑道:“与杨墨、释老斗了三百年,结果一起沉沦,最后竟然让农家回来了,你说这事冤不冤?”
农家是先秦诸子百家之一,提倡贤人治国,应该和老百姓一道耕种而食,一道亲自做饭,体恤民生疾苦,注重农业生产。
随着时代发展,农家学说也有所改变,渐渐不要求统治者与百姓一道种田、一起做饭了,因为这不现实。
他们开始肯定社会分工不同,但要求统治者要约束自己的行为,不可巧取豪夺,不能对百姓剥削太重,同时要注意节约,不能穷奢极欲。
这个时候,他们开始变得更加“学术”,政治色彩渐渐澹化,钻研阳光、雨水等与农业生产息息相关的气象知识,同时研究农田水利,减轻自然灾害造成的影响。
总之,变得更学术,更像技术官僚了。但他们的那些对统治者的约束性要求仍然没有改变,不太招人喜欢,渐渐败落是不可避免的。
当然,夏朝的所谓农家到底是不是以前的农家,还两说呢,因为两者之间根本没有传承关系。
夏朝出身农业的官员很多,确实是一股势力,但他们都是邵树德一手扶持起来的,毕竟最先提倡育种、三茬轮作、农牧并举的就是他,国朝的农业系官员都是从那会慢慢批量生产出来的,与千年前的农家并不是一回事。
但在牛希济、皮光业这类对“道统之争”十分敏感的人眼里,这就是农家,或者说是“新农家”。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了,你只需要知道他们已经是政坛上一个不可忽视的派系就行了。而且,随着科举固定给了农学名额,这个派系还有源源不断的生力军,这是可以与他们打持久战的,绝对不能忽视。
“有些时候——”牛希济突然叹道:“我都恨以前的自己,写什么破花间词,也没上手几个名妓。”
“哈哈。”皮光业大笑。
牛希济也摇头失笑,道:“蹉跎时光,一事无成。”
想起自己还建议考不上进士的子侄辈试试农科,更添惭愧。挖墙角挖到自己头上,可还行?他确实不是什么坚定之辈。
“正如你所说——”牛希济又道:“而今农家归来,我倒想与他们比一比。他们能种树、耕田、牧羊,我也能教化百姓,训以华风。你去辽东,我就去安西,让圣人看一看,咱们儒家也不是吃干饭的,一样能为国朝做事,且做得比他们还好,还漂亮。”
“志向不小。”皮光业笑眯眯地说道:“不过,想去西域,可不容易啊。而今人人都知道圣人关注边疆,去了那边容易升官,想弄到实缺可不容易。”
“我自有办法。”牛希济笑道。
“说来听听。”皮光业被勾起了兴趣,问道。
“《致治》这本书,道理是不错,但词句太粗俗、直白了,比白话还白。”牛希济说道:“圣人大概还是需要别人帮他润色的,这事——舍我其谁。”
“哈哈,有趣。”皮光业又笑,道:“确实,以你的功底,确实可以润色。不过稍稍收敛一点,圣人不太喜欢辞藻过于华丽之人,别弄巧成拙了。”
“这个我省得。”牛希济说道:“揣摩上意嘛,哈哈,虽然不中听,但咱们可比那帮学农的灵醒多了。”
“易静、张泌之辈,需得注意。”皮光业提醒道:“他们算是半个武人,更容易搏得圣人青睐。”
牛希济点了点头。
儒家本就衰微,内部还四分五裂。
世家大族过于权变,迎合上意,算是一派。
半文半武之辈,又是一派——这些人,与当年的所谓边塞派诗人差不多,靠军功来升官。
此外,还有寄情山水,与佛道走得近的儒者,甚至还有本身就是佛道的文人,比如这次邀请过来的几位诗僧、诗道等等。
喜欢写乐农、悯农诗的文人,还是一派。
至于他们这些主张恢复孔圣道统,排斥其他异端学说的,虽然声音大,支持者不少,但就总人数来说,其实占不到优势。更何况,这其中有太多意志软弱之辈,包括他自己。
内部分裂成这个鬼样子,做不到铁板一块,一致对外,难怪被武夫蔑称为“措大”,唉。
圣人开的这个弘文馆大会,意思意思得了,哄他老人家高兴,反正也改变不了什么。
维护儒家道统的事情,得慢慢来,不能着急。
二人说完话后,稍事休息,就又回到弘文馆。
韩偓在假寐,衍圣侯在鼓吹,其他人分成各派,仿佛一群乌合之众。
牛希济已经开始认真阅读《致治》三篇。
不好好领会思想,怎么润色?
你现在就得假装是圣人的忠实信徒,顺着他的思路,理解他的想法,然后才好下笔。
这个破会,也就是走走流程罢了,早点结束算了,反正结局不可能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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