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水觉得好笑,自己都还不曾哭鼻子呢,她这个先欺负人的倒扮起可怜来,不由撇撇嘴,道:“你这是做什么,想是我打到了你么?看来这衣裳不是布做成的,竟是藤条扭成的。”
五姑娘虽哭声不大,却早有人往屋里报信,绿翘一瞧情况于自家姑娘不利,赶忙拉了拉黛水的袖子,低声劝道:“姑娘糊涂了,便是五姑娘言语上有失妥当,你身为姐姐也不能先动手啊,何况还脱成这个样子——”
黛水从鼻子里哼了声,她也不把自己方才的失当反应算作为自尊心强,只是思及母亲对待自己这个亲生女儿的态度,心情更加难堪郁闷起来。
起初要不是实在没地方可去,她是真犹豫了要不要过来投奔的,心中抱着一线美好的憧憬,结果呢?母亲真是叫她寒了心,她还不如一个毫无血缘的温老爷待自己像个人。
父亲到底姓什么,父族是个怎样的存在,究竟为何要与父亲断绝关系,母亲又为何十分避讳对自己谈及?
黛水心里藏着好些事,每每都在心里劝诫自己不要在意不要在意,却怎么可能不在意?不过都是将诸般惆怅郁结的心思囤积起来,这些负面情绪一旦找到了突破口,一股脑儿都以排山倒海之势发作出来。
很快一群丫鬟仆妇簇拥着温老爷和宁氏出来,婆子们挑着灯将廊下不大的一块儿地方照得亮如白昼,小姐们吵架拌嘴可大可小,关键看老爷夫人怎么处理,一时鸦雀无声,只有五姑娘短促的哭泣声绕柱盘旋。
温老爷笑了笑,许是光影错乱,显得这笑意有些许浑浊的意味。
他把女儿扶起来,在她脑门上点了点,“哭什么,你四姐姐打你了?还是骂你了?”
锦素头摇得拨浪鼓也似,声音里带着哭腔,“都没有,可是四姐姐穿我的衣服,还用我的衣服甩我脸!”
说着凑过侧脸给父亲看,果然有一条红痕,不浅,但从耳垂处断断续续蜿蜒到了脖颈。
黛水抬起自己右手细看,五个爪子在虚空里握了握,心话说锦素是温室里的花朵么,皮肤柔嫩脆弱成这样?幼年时和乡里的孩子打架她从没赢得如此彻底过,锦素让她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是个练就了九阴白骨爪的绝世高手,从此再不担心受人欺辱了。
然而现实并非如此。
温老爷看了眼泥塑般站干岸的宁氏,蹲在了黛水身前。说的好听,当作亲生的女儿,教育起来其实是有差别的,话也不能说尽,只是语重心长地道:“盼儿是姐姐,姐姐要大度,谦和,等闲应当是要让着底下弟弟妹妹们的。”
黛水没吭声。
他以为她是多年来疏于引导,这会子在心里反省了,便再接再厉说道:“乖,过去给你五妹妹赔个不是,今后好好相处。”
“可又不全是我的错......”
黛水喃喃着,一时又想起若是有亲生父亲的好处,温老爷不问前因,只看后果,人们从古至今便是如此。也许普天之下只有自己的亲生父亲会有所不同吧,他若在世,定然好比温老爷这般,不知不觉地护短。
黛水只出了出神便不在这事上纠结,她有留意母亲,显然母亲并没有开口的打算——自己住在温府,本质上是之于多家村另一种形式上的寄人篱下。
“是我不好,不该用衣服丢你。”黛水轻轻说道,这话也是半个真心话。
锦素埋首在父亲宽阔的胸膛里,睇了她一眼,倒想起临出来前奶嬷嬷说的“村丫头”一词。
当时心中还有微辞,觉得奶娘说话过分了,现在看来奶娘根本是有先见之明,要不哪家的千金小姐像她这么土里土气的,被奚落几句不说回嘴,反是直接脱了衣裳扔向自己,压根儿不按常理出牌么!
都像她这样,表姐谈贵人岂不是日日在内宫同别的妃子扭打在一处?不得气死皇上!
想着想着,锦素是真正不屑于同一个村丫头计较了,昂首挺胸脸上挂彩带着碧荷出了正院,二姑娘锦兰为避开她们的争端一早就躲了出去,只在五姑娘出来后才追上她。
姐妹二人一嫡一庶,往日关系尚算得融洽,当下两下里都不说话,草丛间虫鸣声此起彼伏,不同心境的人,听着是不同的感受。
锦素看出了庶姐的心思,她向来快人快语,“姐姐是怕正院里那一位的出现会影响到姐姐的亲事吧?”
见锦兰面皮发红,月色都挡不住她的羞臊,她越性儿笑得揶揄,“我要是猜错了,你只管打我的嘴!话又说回来了,这事儿最操心的是郑姨娘,姨娘盼着姐姐好是应当应分的,怕只怕四姐姐的出现会横生枝节呢,竟也未可知。”
锦素的话一针见血,五姑娘锦兰心里的疙瘩就在于此。
温家早与赵家庶出的三公子定下了婚约,赵家是庶子,那温家这头到时候定也是个庶女才好相配。
在黛水出现以前,郑姨娘和锦兰早做好了来日嫁去赵家的心理准备,何况锦兰曾在顺天府外的皇觉寺里与那赵家三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偏那赵三爷不是个脑满肠肥的货色,人家朗目星眉,玉树临风,捡起她掉落的手帕子礼貌归还,从头至尾目不斜视,惹得锦兰芳心萌动,暗忖着自己今生是非他不嫁的。
这赵三爷又极有造化,赵夫人拢共生了两个儿子,头里一个没过满月就病死了,第二个是在庶出的赵三之后才有的,长到了去年十二岁,一路走来也是多灾多难,从马上摔下来没成想就一命呜呼见了阎王。
如此一来,赵家便只得赵三爷这一个儿子,虽是庶出,却可同嫡出一般继承家业,而这份福气最终是要落在温家某个庶女身上的——
锦兰望月兴叹,她生得是柳条儿一般柔弱的相貌,露出这样伤春悲秋的表情尤为动人,慢慢地道:“不瞒妹妹说,到了这如今我是不贪图他家家业的,只是......”
到底未出阁的女孩儿,再想要倾吐也说不出更多叫自己难为情的话来,一时臊得慌,捂脸道:“你可千万别跟旁人说去,我也就这点心思了。”
她们姊妹一年大二年小的,转眼就都要嫁人的,京里大房的大姑娘去岁出嫁了,因嫁得远,女儿一走大太太就哭断了肠,锦素心想怪道二姐姐偷偷挂记着赵三爷。
这位未来二姐夫又英俊,又斯文,更难得的是赵老爷是京官,到时候出嫁的妇人时常都好回娘家来,见见姊妹们,见见母亲和她姨娘,果然再好不过。
一时走到一处石子甬道的分岔口,她们的院子在不同的方向,这就要分开了,锦素停下步子,想着便说道:“二姐姐只管放一万个心,依着我说,四姐姐外貌虽然有几分出挑,可她毕竟和我同岁,哪有不嫁姐姐先送底下妹妹出嫁的道理?再者,她这个人......”
锦素委实不吐不快,她摸了摸自己带着血痕的面颊,凑到二姐姐耳朵边说道:“我细想了,盼理其实也怪可怜的,你想啊,她亲生父亲死的早,亲祖母那边不要她,母亲又在年幼时把她丢弃,扔在个山野村子里糊涂糊涂长大,她能知道什么道理?懂得何种规矩?真真没一处比得及二姐姐你,所以啊,你只管宽心,等着嫁去赵家做少奶奶吧!”
“鬼丫头,尽会拿我寻开心。”一番话听得锦兰神清气爽,她表面上不流露出来,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却到底松了松。
***
话说黛水目送着五姑娘离开,自己也正要和绿翘回后罩房去。
正院的管事李妈妈却因明日要叫针线房上给四小姐量身量,裁布做几套新衣裳的事叫住了绿翘,“太太从库房里拿了十几匹花样子各不同的布,你且随我来领。”又道:“自己也挑两匹留着做衣裳吧,太太有吩咐,剩下的也都你们院里留着。”
黛水对这些话不感兴趣,倒是做新衣服是件大好事,反正花的是公中的钱。
这府里小姐们一个月的月钱每人是四两,她记得自己欠木星让二十二两,这么的算下来就是还上五个月都还不清,更何况这五个月她还要打赏下人,各琐碎处也总有花费,怎么可能存的下银子?
还有撞碎了大哥哥的一套十二生肖瓷娃娃,即便是两人相撞错不全在自己,可终究是大哥哥带了自己回来,她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
唉,说的好听是个小姐,却分明穷得叮当响的声儿也听不着,实在是缺钱花。
要知道,她还妄想着等有积蓄了就离开这里去找亲祖母呢!不管怎么说,那才是家里人,她现在的情况就属于话本子里那些富贵家族流落在外的血脉——
黛水有些刻薄地想,外祖母和母亲都是不肯吃亏的性子,料想父亲家中非富即贵,否则母亲当年怎么肯嫁呢,单被风流郎君的相貌迷住了么?那才不是她。
反正祖母家总归养得起自己的,就算寻着了只是个穷苦人家她也认了,只是不想寄人篱下。
接下来,黛水在后罩房住了几天,到了第五日便搬去了重新修葺过的横波院。
她这期间穿的衣服都是二姑娘拿了自己从前的衣服亲自送至后罩房的,十分亲昵热络。
黛水没有多余的心思,只觉得这个二姑娘初见时看起来对自己好像最是冷淡,却没想到,主动来送衣服江湖救急的人倒是她。
一来二去的,两人便日渐相熟了。
正好都指挥使傅家的老夫人这月初十八十大寿,大名府地界上数得上名号的人家都收到了请帖,届时带上家眷前去赴宴,更有京里沾亲带故的豪门望族之家,亦由贵妇人们带着家里的公子小姐们前来恭贺老夫人大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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