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烟自觉自己是个好下人,爷不说话倒叫人家小姑娘尴尬,再说这孩子不过九、十岁的模样,身上污脏不堪,一个人在山里头那么久方才出来,怎么瞧着怎么可怜,也不知那些个荷花糕她都吃了不曾?
束烟就说道:“正是呢,明儿个便启程往大名府去。”话毕睇了自家三爷一眼,瞧他依旧神色淡淡,似乎出神想着什么心事。
茶棚里的茶娘捧着两碗绿豆粥过来了,茶娘簪着木制的桃花簪子,做工虽说粗糙,整体看起来却分外清爽,她放下一碗粥在唯一坐着的木星让面前,又看看方桌对立边的两个人,微微犯了难,“另有一碗却是......”
却是谁的?
按说黛水看上去同个小乞儿似的,茶娘原不该在她和束烟间迟疑,不过小乞儿如此可怜,保不齐是这位小公子心慈专门买粥给她的呢!难说的很。
黛水年龄小,心思还是很灵敏的,她忙摆摆手退到了对面束烟之后,“是他的,不是我的,他们不认得我。”
“再来一碗吧,都放到隔壁桌上去。”束烟说着,端过自己的粥拉了拉黛水,她便呆呆地跟着他坐了过去。
束烟悄悄指了指自家三爷,小声道:“我们家公子自幼便是如此,不多话,心地却好。好比我现下擅自拉了你坐在这里,他必不会不同意。”
一头说一头吃了口凉沁沁的绿豆粥,这粥显然是在井水里凉过,喝起来爽口解暑,茶棚外雷声隆隆,风雨里水汽弥漫,坐在茶棚慢喝绿豆粥,直教人浑身轻松舒坦。
很快黛水的粥也到了,她两只小手扒着碗小口喝了一点,奇怪却并没有什么食欲,或许是心里有事吧,不解决上大名府的事,心坎里始终悬着大石头无法落地。
“适才,听见你们说起去大名府。”
黛水起了话头,放下手里的粗瓷调羹,毕恭毕敬坐直了身子,试探着道:“好不好带上我一道儿上路?不瞒你说,我也正要去大名府,是去寻亲......行就行,不行我就再想想办法。”
她说得艰涩,两边耳廓都红了,显见的也知道自己这是不情之请,何况束烟也做不了这个决定,这可不是一碗绿豆粥的事。
“这,我家爷爱清静,怕是不能同意。”束烟没绕弯,拒绝得十分直接。
黛水的耳朵更红了,连被夏日毒热的骄阳晒得微黑的面颊上都多了两抹深泽。她沉默了一时,再出口时声音低如蚊讷,“谢谢你的粥。”说完起身走出了茶棚。
“嗳!雨还没停呢——”束烟匆忙站起来,只来得及看见那小丫头的背影,跑得挺快,一下子就没影了。
他顿感压力,说不出来的不称意,有种莫名的负罪感。
垂着头回到桌边,他们三爷的绿豆粥碗动也未动,想来这样的食物入不了他眼。主仆二人在茶棚里略歇了歇,待雨完全停止,遂弃了凉轿,徒步向县上走去。
雨后的空气清新自然,山风里携着桂花的清香,吸一口深深吐纳,好像能多长几年寿命。
木星让抬头望了望天,来在这松江府华亭县许多日子,却一直找不到长龙草,看来此间是真的没有。
他是木府的养子,开蒙后不多久便叫木太傅送进了宫中陪太子读书,一直鲜少归家,等于是在宫中长大的。
这一回离京原单单只是为太子殿下寻药材,太子的身子有不足之症,打娘胎里便亏了气,只能靠后天的滋补尽力调养。
今上年事已高,朝中年年有大臣上书,以太子身体不佳为由劝谏皇帝改立鹿贵妃的儿子六皇子为储君。中宫皇后忧心忡忡多年,殚精竭虑,上月里忽然薨了,六皇子一派愈加肆无忌惮,尤以鹿贵妃的母家英国公府为甚,背地里小动作频频,叫人气恨又无可奈何。
“二哥和谈贵人那表弟的事,有多久了?”他蓦然问道,面上若有所思。
束烟想了想说:“是春天里发生的事,太太原话说,谈贵人为这事还在今上跟前吹过枕头风呢,言道老爷教子无方——”
惊觉失言,束烟猝的噤声,两手卷在袖子里鹌鹑似的低下了头。
谈贵人为表弟出头亦是人之常情,只是今上年老昏庸,常是人说什么,他便听进心里去,疑心极重。太傅是太子之师,若是家里出了个不学无术还打人的儿子,皇帝难免要怀疑他将太子教成了什么样。
木星让垂下眼睫,思量着说道:“这事本该早些说与我。以二哥的性子,八百年也未见得愿意上门赔罪。而今看来,谈贵人倒不像倒向鹿贵妃,她们往日里有过旧怨,我们此番去大名府,礼数上若做得周全,拉拢好温家,谈贵人那里也是个交待,为太子多出一份余地。”
束烟连连称是,心中却为自家爷不值当,他想得不及他深远,只道是回回二爷这个祸头子惹了事,都叫他们三爷去善后,谁才是兄长?岂不可笑么。
***
一路上树荫重重,偶尔有过路的路人,黛水就那么在远处偷偷摸摸跟着。
压根儿听不清晰他们的谈话内容,她也不管,反正自己是抱定了主意,那个漂亮的小哥哥是要去大名府的,她不识得路,身无分文举目无亲还没有路引,唯有跟着他们了,即便显得厚脸皮,也是迫于无奈之举。
脑袋里混混沌沌地正琢磨着呢,抬眼间,却忽然发现前边道上的两个人居然不见了!
他们会瞬间移动?或者是自己出神跟丢了人么,黛水揉揉眼睛,左顾右盼,连连跺脚,心情一下子坠入谷底,眉头耷拉着,分明沮丧到了极点。
“......你还挺像个跟踪狂的。”
耳际幽幽传来一句男声,嗓音清越,如同一捧凉水浇了过来,黛水被吓得肩膀一耸,瞳孔放大踅身看是谁。
这人对于十岁的她而言实在太高了,她的脑袋只在他胸口位置。黛水吃力地扬起脸,眼前逐渐浮现出一张白净的少年人面容。
他的鼻梁那么挺直,下颔线条因微提起的嘴角显得不很刚毅,只是眼神里没有注入过多神采,不是在笑,一看就极其不好相处的样子。
她微微抿了唇,再不会记错,这竟就是自己以为跟丢了的漂亮小哥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束烟在自己手背上被花蚊子咬过的包上掐了个十字,他发现自己一日之内三次见到这小女娃娃都不免带着惊讶的心情。还以为她离开了呢,原来是悄悄跟在他们身后,不是三爷提醒他还不知道。
“你果真的要跟着我们前往大名府?”束烟问道,一面把眼神往自家三爷身上飘,意思是他说话不作数,得这一位点头。
黛水心领神会,可是对着小哥哥这张漂亮却冷漠的脸庞,没来由得无计可施。
她绞着两手怯怯看着他,几乎鼓足了平生以来最大的勇气,稚嫩的女童音有些颤抖,“并不是有意要尾随小哥哥你...我是想去大名府、大名府温知府温家......”
“哦,温家。”嗓音里有丝沉吟,“去做什么。”
“找我娘。”这句话黛水说得毫无犹豫。
束烟心下又是一顿吃惊,禁不住抢话道:“你娘是谁?”
这回黛水却沉默了,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可以把自己的底细透露给外人知道,一时弱弱地看向木星让,变扭地道:“我可以暂时先不告诉你吗,毕竟,毕竟...我们还不熟悉。”
路中一位早起去县上卖菜的老农赶着驴车慢慢地经过,黑驴追着木杆子吊在眼前的胡萝卜,不住向前奔跑。老农却停下数铜板的动作,偏头看着路边三人。
黛水忐忑不安,周遭似乎除了这驴车木轮碾过湿漉漉泥土的粘泥声,再没别的声响了。
隐约有丝尴尬。
“随你。”
半晌,木星让清越的声线终于传进耳里。
黛水并不明了,她侧眸,见这小哥哥掖了掖微湿的袖襕。他并不看她,只是兀自向前走去,风吹得那片石青弹墨藤纹的袍角略略翻飞,像是不息的浪花。
倒是一边的束烟忖了忖,脸上陡然笑得跟朵菊花开了似的,“快跟上呀!公子心善,面上不明说,其实是同意带上你了。”
“啊——?”
黛水动了动唇,心头“哗”地爆开一簇盛烈烟火,她旋即傻乐起来,本来都不敢抱希望了,没成想竟真的遇见了好人呀!
不禁乐陶陶地寻思起与母亲重逢的画面,到这时黛水才发现,不论自己即将面临的是怎样的前景,身份尴尬又如何呢,只要和娘亲重聚,她就什么也不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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