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姑娘的庶女姐姐 第30章扬帆

    成平三十七年，隆冬，梅花如雨。

    一艘官船四平八稳地行驶在江面上，它速度不疾不徐，吃水不深，并不追求速度。凛冽的北风吹得桅杆顶头的旗帜“啪啪”振动作响，因天气寒冷，船上女眷仆从皆在船舱里避寒取暖，鲜少有人出入。

    但此际甲板上却临风站着一名女子，她身穿通体白狐裘大氅，罩在头顶的雪帽被风吹得白色绒毛簌簌抖动，然而她仿佛不知道冷，两手轻轻搭在坚冷的栏杆上，指尖通红。

    她的视线执着而漠然，久久望着前方一眼不到头的水面，似乎在尽头的潺潺水波里，有什么吸引着她。

    身后响起靴子踩在甲板上“踏踏”拖沓的脚步声，绿翘捧着描金手炉轻轻站到姑娘身后，担心地开口道：“再这么吹下去可要冻着了，姑娘何苦如此不爱惜自己？”

    绿翘说完身子情不自禁便是一颤，才打温暖如春的室内走出来，真是半点受不住船头刀子一般割在脸上的风！

    “姑娘？”她见得不到回应，就硬生生将手炉拢进了她手心里，小姐身子出了差错，到时候太太怪罪下来，吃排头的头一个便是身为一等丫鬟的自己。

    绿翘动了动唇，想要劝动小姐回船舱里，可是话到了嘴边竟是料到结果一样，什么也无力再说了。自从四年前一夜之间四姑娘就仿似性情大变，她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少语，时常如同现下这般一个人静静站着，也不说话，太太得知了还亲自来看过，最后却也瞧不出所以然来。

    之后又过了一段日子，众人见她无恙便都不把这异状放在心上，谁知姑娘竟是突然主动要求太太为她单独延请名师，整个人脱胎换骨似的。

    自此后四年间，她学诗学画学弹琴，下棋也极为精妙，镇日将自己弄得陀螺一样连轴儿转，琴棋书画一个不落，竟不知在与谁较劲......

    一直到三年前，有位从京城过来的太太昔日闺中手帕交过府作客了几日。

    那位贵妇人偶然在园中聆听了一曲《夕阳箫鼓》，当下里赞叹不绝，知会过太太后便把弹琴的四姑娘唤出来相见。一见后大约是看这四小姐不仅年纪小小便能抚得一手好琴，还生得貌美异常，竟然连声称赞，直至离去都每日里要听她弹奏一曲，跟着了魔似的。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然而万万没想到，在那位贵夫人离去后又过了一年，大名府温家四小姐的才名却莫名在京城里传扬开来。自然，传闻总是添油加醋愈说愈脱离实际的，那时候的黛水虽然脸模样秀致娇美，却没有到惊为天人的地步，哪想在京中贵圈的传播里，那位温府四小姐不仅貌美若天仙，尤其抚琴更是一绝，足叫人见之不忘。

    绿翘一直想不通，自家姑娘曾经是瘦不拉几乡下来的野丫头片子，怎么几年后摇身一变，却是走上了神坛，四年前她初至温府时，有人能想到有今日么？

    如今老爷年中回京述职的考绩都出来了，听说是品德、政绩、才能、年纪四个方面全占优，因此上，而今已晋升回去京师里为官。五姑娘上个月里同老爷一道儿先行回了京，这里太太发卖了大名府外买的一干仆从，只留下了家生子和一些小姐少爷的房里人，这个月也动身行往顺天府。

    她们在船上有半个多月了，估摸着要不了几日便可抵达，绿翘偷眼觑了觑姑娘，只见她眉心若蹙，姣好的五官无端凝出一抹浅浅惆怅来，仿佛心事重重，又仿佛万事皆不入眼。

    难道是...还对鹿意表少爷念念不忘？

    当年上元节那夜在菩提寺河边，纵然周遭儿陷入一片黑暗，绿翘却至今记得自己匆忙提起灯笼走向小姐时看到的那一幕——

    姑娘今年十四，过了明年便开始议亲了，饶是如此如今上门打听的媒人也几乎要把门槛踩平，她却分明不屑一顾。眼前现摆着康庄大道，美好的未来，莫非却要恋着一个早已被流放数年生死不明的男人么？这是什么道理。

    绿翘很多时候会把黛水反常的原因归结于鹿意，“姑娘，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想来...鹿意表少爷吉人自有天相，他若是在，定也盼着姑娘好......”

    他的名字有奇效，一直缄默不语的黛水忽的嘴唇一抖，心里的空洞愈发深广了几分。

    她这些年反复回想过鹿意，那时候哥哥死了，她又是猝不及防之下得知自己的真正身世，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灰暗倾倒。黑白的光影里，或许唯有鹿意是唯一一道色彩，她觉得人生毫无希望时念念他的名字，就会想，喔，还有人惦记着自己。

    可好像这个世界要与她作对一般，过不多久，英国公府被夺爵的消息竟也慢慢传了过来。

    那一刻，黛水完完全全想通了，她像个大彻大悟饱经沧桑的道人，只是道人洒脱，她却满腹仇恨离肠萧索，满心只想着报仇。她想杀光皇室所有人——！

    四年前的中秋月圆夜，哥哥死了，她其实并不愿意苟且偷生，弗兰想带她走她也全不配合，最后闹得韶亦提剑站在假山前，挥起的剑刃生生止住。

    她至今都记得韶亦那时的模样，痛苦纠结不足以形容其万一，他并没有杀她，只是嗓音低沉地对她道：“木星让你可识得？我受他胁迫，他是太子的人。我没有办法，便是我不背叛主人，迟早他发觉后也会杀了我。”

    赫连丞扮作木星旗，再天衣无缝落入有心人眼中亦有漏洞，韶亦抱起地上呼吸已然停止的主人，回望了眼身后颤巍巍的女孩，黑眸中满是泯然的意味，“你的存在......仍旧会是一个秘密。小心翼翼活下去罢，要报仇，也别找错了人。”

    眼前五根手指不停摇晃，黛水的思维被拉回了现实，绿翘在耳边说着什么，可是她脑海中反反复复都是韶亦的话，什么也听不清。

    转过身往船舱走去，身后官船行进的方向是太子和木星让所在的顺天府，也是她处心积虑这几年，决意尸骨无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