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之中能有多少次这样的经历?
黛水内心里简直可以用山崩海啸来形容,这个太子,这个人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她要杀他啊,他就算完全不知情,却为什么要对她很好似的?
周遭儿太子身边跟随的宫人们俱都注视着太子殿下的一举一动,但宫人们不敢放肆更不敢有异议,只会在心里暗叹这名女子是个幸运儿,先前那位强硬做派踢黛水膝弯的太监更是脸都绿了,这是给活生生吓出来的。
怎么着这是?
殿下还当真瞧上这黄毛丫头了不成,这也太过突然了,这几年间前前后后多少名门佳丽异国公主都没被瞧上眼,没道理对一个身份低微的“宫女”另眼相待的,只不过磕在了地面上,哪里就要兴师动众劳烦御医前来了?
皇上如今是不管这些事的,可这要是传到了太后娘娘她老人家跟前,再经有心人添油加醋的,没的生出什么是非来啊...日前听说是要将为殿下选妃的事提上日程了,这几日不知怎的又耽搁下来,嗐,依着他说,殿下二十好几的人了,这要放别人家里,孩子都能满街打酱油了,先皇后走了,太后娘娘又管不住......如何是个了局呢。
他怅怅然的模样,见升平公主停在了旁边。
公主显见的也是有些惊诧,拿眼神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她再张望寻找自己的风筝,一看之下脸色变了变,但因适才在另一面花圃边放风筝,一时断了线,心里也差不多预见了这样的结果,横竖风筝有的是,再取便是了。
黛水心绪杂乱,她的视线和太子的在空气中交汇缠绕,冥冥中牵引着什么一般,心脏怦然一跳,脸颊便微微浮起了红晕。
他轻轻弯了弯唇,眸中雾霭消散,刹那间仿佛穿透了巫山乌云的光芒直达她的心底,转头对近侍吩咐道:“去请太医吧,怎么还愣在这里?”
“是、是。”那人看看黛水,再看看自家殿下,点头如捣蒜,一溜烟向着太医院的方向跑去。
还真请太医了!
这下黛水是真的连脸红的精神都没有了,周围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虽然...虽然这确实是她原先畅想中的情景,但似乎,似乎又有些不一样。
太快了?
这位简直可以算的上忧郁又温柔的殿下对她的好是没来由的啊。
她甚至在想他真是阴险狡诈,该不会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已然得知她的底细了,这是在故意示好好叫她放弃刺杀他吧?但是怎么可能呢,他要是知道了她的心思,何必与她绕弯,他并不惧她,直接下令把她打入诏狱她便没有活路了。
黛水想拦住那去请太医的内侍都没机会,她讪讪地往边儿上踱了踱步子,假装看风景,其实手肘和膝盖那里都是小事,她确定自己连皮都没有破,太子有必要这么关心她么,好像她对他而言很重要似的。
虽然他们确实有血缘,但玄亲王一支因他家而遭受了灭顶之灾,这是彻骨的仇恨,烙印在她的心房,便是睡梦之中亦不敢忘。
思及此,黛水猛地一激灵,没错,太子害死了哥哥,自己居然有被他蛊惑的迹象,实在是不应该。
她不是很高兴,踹了一脚短靴边的小石子,无巧不巧的,那颗小石子滚到了太子的脚边。他抬手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唇畔噙起一丝微涩的弧度。
伪装成另一个人一时很容易,难的是伪装一世。
赫连丞偏头望向她的小妹妹,孩子长大了,举手投足间时不时的流露出天然的稚气,却还要故作成熟。
你跑进这云诡波谲的皇宫里来作甚么呢。
......
黛水有意无意望向太子,不期然间便留意到了太子看着自己的这副神情。
她悚然恐慌起来,并不是因为出于对他的惧怕,而是这个男人,他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亲切,自然和温和......丝毫没有的作伪。
他居然就像是她的亲哥哥一样,这样的感觉打从她见到他的第一刻起就已经存在,只是她直至此时才发觉。这样的熟悉感叫她甘愿沉湎,却又不得不心慌。
自己还能下得了手么?这个太子,和想象中的魔头委实大相径庭。
她很难继续认为自己是无坚不摧的,她很脆弱,脆弱到敌人有了哥哥的气息便想要缴械投降。
黛水沮丧地望了望天,今日天气晴好,有阳光照在身上,即使风吹在面上也不觉得那么刺骨寒冷了。远处一株枯树的枝头蹲着几只黑黑的小鸟儿,是一家人吧?真好。
红墙掩映在朝阳里,落在眼中是非同一般的景致。
黛水揉了揉脸,决意重新打起精神来,她太容易动摇了,太子性子好是他的事,他关心她也是他的事,可能只是天生的好心肠呢?她只要记得他害死了哥哥就足够了,这一点,值得他付出生命为之偿还。
一命还一命,天经地义。她不会觉得亏心。
随后不多时,赫连丞便就近寻了处殿宇的暖阁将黛水带了进去,外头终究寒气大,他疼爱她,怕她冻出个好歹来。且上药见太医也不能就在御花园里头。
升平公主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不打算继续和太子哥哥在一起,何况太子哥哥目下里眼中只有那个丫头,她着实不愿意当个透明人,便抱着手炉从暖炕上站了起来,知会似的说道:“这儿好生烦闷,哥哥,我要去个地方,和旁人约好了的,就先走一步咯。”
赫连丞看了她一眼,几不可见地颔首,顿了顿,却道:“那地方,我劝你少去为妙。”
走到了门口的升平公主不服气地撅起了嘴巴,因当下屋子里没什么外人,她说话便不加提防,“太子哥哥怎么能心存偏见呢?东厂胡同怎么了,我就算是个女孩子,却也是公主,只要我想去的地方,没有不能去的。”
黛水听了几耳朵,当“东厂胡同”四个字蹦进耳朵里,她便想到了那抹独自坐在阴影里雕刻木偶人的落寞身影。
那一日离开前分明是她自己信誓旦旦说要再去看他的,可是这么几日过去了,她连个影子也没有出现,他要把她当作骗子了吧。
会失望么......
土行孙那时候不曾留个什么腰牌之类的物件儿与她,但进出各大宫门她一个未定的女官候选会受到各处限制,禁止通行,而且她也不是时时都得空闲,总要防备着东厂督主那头冷不丁要召见的。
鹿意...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这几天有没有按时吃饭呢?可以的话,不要再一个人坐在那里不停地雕琢木偶人了,那些画面她一回想起来就难受。
他倘或恢复了记忆,会比现下痛苦一万倍罢。
千万千万,不要记起来。
升平公主离开了,打开门时屋外的寒风刮了进来,黛水眯了眯眼睛,锐利的视线转向坐在南窗前悠闲品茗的男人。
他举手投足间尽是优雅,喝茶也能够喝得与众不同,因注意到黛水的视线,遂转眸向她勾了勾唇,面上浮起春日里和熙暖风一般的笑靥。
黛水的情绪立即急转直下,她只想到四个字——人畜无害。
她不信!
太子一定有什么阴谋,这个男人绝对绝对,绝对不可能是一只纯良的小白兔,至于她会在他的身上感受到哥哥的气息,这一定是错觉。都是因为她太过想过哥哥了,必定是这样。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共同语言,直到太医院的太医被请来两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扮作太子的赫连丞是相对泰然自若的,黛水却因对太子一头雾水,脑子里打满了死结,后来便慢腾腾地站到了南窗太子身前,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太医来后听说了情况,心里直犯嘀咕,他值夜值了一晚上,一大把的年纪了容易么,这一大清早的就火急火燎被叫过来,原以为是太子受了伤,一路过来为求速度一身的老骨头都快散架了,没成想却只是个身份不明的女孩子,还不过是肘部关节磕在了地上。
姑娘家家的,手臂膝盖上的皮肤他自然都不方便看,不过既然不曾出血破皮那就好处理了,太医给了黛水两瓶小小的丸药,嘱咐一日吃三次,每次吃三颗。
黛水深觉小题大做,但依然恭恭敬敬接受了药丸。
有宫人端了温度适中的热茶上来,黛水两手捂着接过,不小心打了个喷嚏,深觉自己是不是感冒了,就赶紧低头喝了一大口热茶暖胃,喝得咕嘟咕嘟直响。
他看向她,亲自为她倒出三颗圆形小药丸,嘱咐道:“按时吃药。”
黛水抿抿嘴,看着伏在他掌心里的三颗小药丸,一口吃尽了再附上水,咽下去后一脸诚挚地问道:“殿下为什么要帮我宣太医?”她想了又想,居然诚实地说:“您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呢?”
赫连丞一手支颐,眸光淡淡地望着她,语调却透出几分慵懒来,“哦?这么多问题。”
她想了想,确实也是,问题一多他便干脆一个都不回答了怎么办,便换了张可爱的笑脸,道:“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殿下目前有心仪之人么?”
“没有。”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
“这是另一个问题。”
赫连丞站起身来,阳光透过轩窗曲折地照在他的身上,恍若一个自然发光体。
黛水看得痴痴的,心念电转间,大胆地道:“殿下,你会不会...会不会有一天能喜欢我......?”
她心跳如擂鼓,即便明知道这是假的也停止不了小鹿乱撞,从来没有这样“表白心迹”的体验。说是羞涩,倒不如说是紧张更为贴切,既害怕他看穿她的用心,又怕他诚实地回答没有。
如果他说没有,那她接下来就没戏可唱了,但是他偏又带她来这暖阁里取暖,一点小伤劳师动众请来太医,这个男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似乎有秘密。
赫连丞到这时终于察觉了妹妹的意图,他看着她的目光永远是温柔和熙的,犹如沐浴在冬日的暖阳之中。
抚了抚黛水的头发,“太子”朗声一笑,启唇道:“喜欢,但是......人的感情丰沛多元,你所理解的‘喜欢’,不见得是我想要表达的,而我想表达的,也未必便是真正想要表达的。”
什么想要表达的不是要表达的不表达的是要表达,他这是在表达什么呢?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编出这么些话来忽悠人,可真行。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当黛水回想起这一日同哥哥的对话,那时方真正读懂了他。
她的哥哥,承受了太多,他那样年轻,却背负着沉重的枷锁。
***
由于清晨出去的时辰实在是太早了,故而当黛水自觉自己历经了很多回到重华宫时,也不过才过了日常用早膳的点。
她原本还担忧太子在御花园为她请太医的事传扬出去,现下想想约莫是太子约束了底下人,宫里并不曾传扬开来。毕竟这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她不想因此事出名。
自古以来便是枪打出头鸟,要是有了不好的流言传将出来,她倒不是怕来日嫁不出去,她只怕别人说她抱上了太子的大腿。谄媚的很,再没有更丢人的了。
黛水有个好室友,除了八卦而且话多了些,并没有其他叫她不满意的。
她晚回去,闵秋却把早膳为她留下了一份,照她的话说,“咱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同住一个房,互相帮助是应当应分的。”
闵秋问她大清早去了哪里,黛水自然不可能实话实说,只说自己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去了,随意走了走,她也没有追问。
吃完早饭,黛水坐在自己床沿上卷起袖子查看肘弯的情况,果然和她料想中一样,一大片的乌青块,中心处发紫,这是摔得狠了。她怪那太监出手狠辣,也反省自己不够警惕,既然都在宫廷中了,随时下跪是必须养成的习惯。
基本上,一般人的地位都高于现下的她。跪得容易,少吃些亏,少不了一斤肉的。
黛水把太医开的丸药拿出来放在枕头下面,想着有好几日没去看鹿意了,自己答应了要去的,一拖就是这么些天,委实不大好。
“盼理,你怎么黑眼圈都出来了?”
她愣神的时候,闵秋咋呼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她举着小铜镜给黛水看,“你自己瞧,下眼睑是不是有股黑气,没睡好呀?”
黛水埋怨地看她一眼,好心告诉她她睡着之后有多折腾人,“所以了,今后你可再别来和我睡一床了,我还是自己一个人自由,和你睡一床我是无福消受,只怕将来只有阿闵你的如意郎君才制得住你——”
“撕了你的小油嘴,这话也敢说了消遣我呢。”闵秋满脸通红,佯怒着扑过来,黛水则笑着避让开,都是一个年纪的女孩子,打打闹闹追得满屋子跑,不亦乐乎。
黛水想去东厂胡同,但没本事去,这事也就压下放在心里了。
又过了一日,终于等来了机会。
蔡嬷嬷要将记录了这一届女官候选们官籍出身等信息的册子交给督主查阅,她嫌弃底下办事的宫女不得力,竟然把心思动到了黛水的头上。
黛水自然不会推辞,这等别的秀女避之不及的差事,她心里却欢喜得不得了,拿了册子腰牌回到房里,对着镜子淡扫秀眉,十分隆重似的,闵秋看得眼睛都直了,直道她是缺根筋,老嬷嬷瞧她好使唤,以后便认定她这个傻人了。
她有自己的目的,不好和闵秋细说,心情愉悦地出了重华宫。
走过一遭儿的路,也亏得黛水还能记得,重华宫本就在边角处,往东厂胡同走并没有太多弯路,她上一回便用心留意了,这次有蔡嬷嬷给的腰牌在身,沿途畅通无阻,她脚程快,没多时就到了。
天气冷,人走多了身上却能暖和起来,赶在午膳的点儿,黛水万幸自己来的正是时候。她先不急着去拜见督主,反而凭着记忆来到了鹿意的小院前。
土行孙和那送饭的小太监其时正在门外,黛水一路走得脸上红扑扑的,这会子才停下来歇了口气,与他二人打过招呼便要入内。
谁知土行孙伸出手一把拦住了她的去路,他一脸的为难,向里边努努嘴,道:“姑娘且慢,这不,里头有人在呢......”
有人?
黛水从没想过会有旁人在里面,她见土行孙面色尴尬,整个人仿佛也渐渐冷却下来。
转过身,听见从门里传出院中女孩银铃般的笑声......
“她是谁?”黛水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有些沉滞,手中捧着的糕点盒子忽而间变得无比硌手。
土行孙向门缝里望了望,他早就想说了,眼前这位和里头的升平公主,面容上倒像是一家出来的,很有几分相像。
“里头是升平公主,只要大人在京的时候,公主她每隔几日便要过来的,如今儿这般是常态,大人他也很......”尾音越来越轻。
黛水依稀明白了什么,眼神闪了闪,将带来的花糕放进土行孙手里,“你收着吧,这个可好吃了,我来时亲手做的。嗯,其实也是顺道经过——”
她晃了晃手里的名册,心里却像漏了风,空落落的,勉强微微笑道:“那我走了,还有、还有正事要做呢。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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