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来说,被人这样毫不留情面地扔了一地东西是该尴尬难为情的。
黛水讷了讷,好像被他的眼神刺伤了,行动也迟缓起来,她蹲下.身捡起盒子,再把沾上了白雪的花糕一块一块地重新放回盒子里。
其实,她也不是难过,这一生至今为止的岁月,黛水最难以忘怀是小时候母亲将她一个人留在多家村门口,如果连母亲的背叛都可以承受,还有什么能把人伤害?
有的。
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全心依赖的哥哥被人当着她的面杀死了,是她太无能,连收敛兄长尸体的机会都不被拥有。
现在,因为一些不得不那么做的缘由,她需要昧着自己的心意行事,但凡她不曾背负着玄亲王府几百条人命的血债,她都不是那种唯唯诺诺不敢靠近自己心爱之人的女孩。
抱起盒子的那一刹那,黛水心底里有点佩服自己了,她得给自己找台阶下啊,看几步远处鹿意和升平公主好生登对的模样呢,自己也算成全了一对佳话。
她果然是做大事的人,怎么会被儿女情长之事绊住手脚?没错,保持住这样的心态,等杀了太子大仇得报,爹爹和哥哥九泉下含笑,她的心愿便了了。
届时,倘或还有命活,再愁烦这些罢!
黛水成功洗脑了自己,雪越下越大了,眼前白茫茫一片,她遵循着礼节在临走前朝鹿意的方向规矩地福了福身子,心里酸酸胀胀的。
她越走越远,等停下来时才发现自己只顾着体面地远离他的视线,一时之间竟是有迷路的倾向,刚才埋头吭哧吭哧乱走一气,根本没有看路,简直是见到岔道就拐弯。
“嗐,我真是蠢!”黛水重重地打了下自己的脑瓜崩儿,手都冻僵得不好使唤了。
这是哪里啊,回旋的过道一层接一层,还绕来绕去的!
黛水搂紧了糕点盒子与蔡嬷嬷交给她的女官候选名册,哈了哈气,小鼻子冻得红通通,脸上却煞白。她又不死心地转了几转,依然走不出个头绪来。
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身后渐渐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黛水浑身一震,猝的扭身向声源处张望,她可以判断出来人是男的,他脚步稳健,应该会武功,且身手极好......自然了,在这东厂胡同这地界,随意来一个人大抵都具备这样的条件。
陆薰停步,他抖了抖曳撒上的碎雪,抬头的霎那眸子有如狩猎时的秃鹰一般锐利,直接锁在了面前无措张望的人面上。
黛水亦是全神贯注看着他的,身在宫里头便是这点好,每个人都有规制内的服饰,是以记清所有人尤其是重量级人物的服饰便尤为打紧。
“......参见督、督主大人。”她犹有些发懵,赶忙儿弯起膝盖纳福,心里却想,自己在找的人竟然就这样轻易出现了,无形之间连迷路都变得幸运起来。
不过这个督主,一看就是个去了势的阉人啊......脸上雪白雪白的,细看之下居然还涂了口脂,淡红的颜色,只怕比她的唇还要打眼几分。
鹿意在这样的“妖精”手底下当差,几年下来还能够如方才那般给她以颜色,气质冷沉,她真该庆幸。
黛水只飞快地扫了几眼便低下头,作出十分恭顺的姿态,陆薰扯了扯嘴角,说出一句叫她心头一震的话来。
“你已经见过他了?”他的声线有别于等闲男子的低哑磁性,有种男女中和的中性感,略略发尖,听得黛水头皮发炸。
她把脑袋埋得更低了,像个怂里怂气的怂包,吱吱唔唔说自己不懂督主的意思,还请明示。
陆薰看来没有绕圈子的意思,他冷冷笑了起来,蓦地开门见山地道:“普天之下,没有咱家不知道的事,只有想知道,和不想知道,愿不愿意知道。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一阵点头如捣蒜。
她的敷衍被他看穿,他却没有丝毫愠怒的迹象。
陆薰望向皇城深处,须臾,想到了什么似的,反倒展颜笑出来,夸她做得好,“你和陆简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你,活在过去,而他——”
他长长的指甲指向虚空处的某一点,眸中那份笑意经风雪的酝酿恍似似笑非笑起来,呵呵漏风似的道:“咱家曾受英国公恩惠,便不会对国公爷唯一的血脉弃之不顾,他不能记得过去的任何事,任何人,为了他,咱家可是险些儿不忠于皇上。”
黛水整个人如同木桩子似的,叫陆薰的话给钉死在了雪地里。
她浑身的血液发冷,凝固,几乎寒到脚底板,久久不能回神。面前这位权势滔天的东厂督主,他的意思果真是她所理解的那般么,他非但对鹿意的过去一清二楚,抹除了鹿意的记忆,甚至,也知悉自己的来路!?
黛水警觉地退后一步,恐惧逼得人牙关都在打颤。
“你放心,只要你不再接近陆简,我会装作不知晓你的存在。”陆薰笑得饱经风霜,他花费半生才爬到这个位置上,于己而言,因时而利,没有永恒效忠的人,除了确保自身的利益和地位,旁的关他什么干系。
这个丫头是不是玄亲王后裔,是否不自量力处心积虑想要报仇,他并不放在眼里。
黛水瑟瑟发抖,不知是被惊吓的,后背上一层冷汗,抑或天寒地冻,出来这么久身体终于到了极限,只觉风一吹就站不住脚,腿肚子阵阵发软。
一直以来睡梦中梦呓也不敢吐露的秘密,原来并不是没有人知晓。
终究是自己太过天真,是否她想复仇也是一场荒诞的妄念,在旁人眼中,自己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罢了。
“哦?如果我不答应呢,”她有些迷糊了,冷不丁魔症了似的挑衅地说道:“如果,我偏生要接近鹿意,偏生要找他,督主预备如何处置我呢?”
陆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显见的不曾料到这怯弱的女孩有胆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咱家从不阻止别人自寻死路。”他夺过她攥在手心里的女官候选名册,冰凉的封皮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嘲讽地拍打了两下,漠然道:“做人,可贵的是拥有自知之明。我若是你,夹紧尾巴珍惜这好不容易偷来的人生还来不及。”
“蠢货......光长着一张迷惑男人的漂亮脸蛋可怎么行。”
陆薰逐渐地走远了,空气里只留下他满是讥讽的尖刻声音,黛水怀抱着完全冷却的糕点盒子,眼看着他的身影变成一团虚影消失了。
她的眼皮益发得沉重,周遭银装素裹的世界只叫她觉得头晕目眩,适才支撑身体的力量一点一滴流失殆尽。
活着这么辛苦,为什么不能就此长眠呢。
别人说的对呀,她就是个蠢货,面嫩心软,没有谋划,空有一腔扭曲的热忱,光凭着这些怎么样才能为爹爹和哥哥报仇雪恨?
倘若渺小的这一辈子将有成功那日,那会是在何年何月,她有能量等到那一天的到来吗......
“砰”——
黛水疲倦地闭上眼睛,两腿一软彻底倒在了雪地里。雪白白的世界,映衬着雪堆中虚弱得白纸一样的面容。
大雪不停歇地下着,依稀是天穹里仙人们抛下数之不尽的鹅毛,大地,树木,屋脊,放眼能看到的一切都被覆盖。顺天府进入了一年里最冷的时候。
辗转的甬道里现出一道道轮椅碾过的划痕,过了很久,轮椅在雪地中凸起的一块前停了下来。
鹿意呵出一口气,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他扶着膝盖站起身,关节的冰凉刺痛感叫他一下子又跌坐回去。
缓了缓,他拿脚踢了踢就快要被雪覆盖掉的人,可她毫无反应。
他的眉头再次蹙起来,咬了咬牙,撑着还未好全的腿硬是走下了轮椅。积雪盖住了女孩大半个身子,她仿佛睡着了一般,樱唇微抿着,体量纤细,看起来是这样孱弱。
鹿意眯了眯眸子,注意到她脸颊上浮起了两抹不正常的晕泽。
“你发热了么?”
他伸手探她额头的温度,又把自己的额头抵着她的停了一会儿。她对他的靠近一无所觉,他倒是彻底确定她生病了,额头烫得吓人。
鹿意的脸色沉下来,躬身打横一把抱起了黛水,雪粒子簌簌簌地往下掉。
他很有些诧异,没有料到她居然这么轻,把她搂在怀里,形如抱着一只小猫小狗儿。她同时又很脆弱,纤细窈窕的身体贴着他的,令他呼吸窒了窒。
他在此之前从未对任何女孩做过这样的事,一时竟忘却了天气的恶劣,只觉喉口微微发干。
轮椅就在那里,鹿意将黛水轻轻放入座位便撑起伞推着她往回走,她歪着脑袋,头顶柔软的绒毛不时扫过他的手背。痒得心悸。
他蓦地停下来,扳过她纤巧的下巴面向自己,面色喜怒难辨。
一个人,即便忘却过去所有的一切,唯独不会遗忘的是身体的本能。他凝视着眼前憔悴的小脸,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女孩第一次出现在自己视野中的画面——
无法解释,他那时居然只有“想要她”这一个想法。
仿佛是本能。
昏迷中的黛水毫不知情,她不清楚他的纠结,更不了解他的想法。
黛水嘴巴动了动,身上脸上都热得像是裹在火山岩浆里头。她不自觉地偏过脑袋挨着他冷得冰块一般的手背磨蹭磨蹭滚烫的脸颊,舒服得轻轻唔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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